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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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无眠夜

    于无穷的黑夜中再度惊醒时,十久正紧紧抓着胸前的坠子,呼吸尚无法平复。它没能防止噩梦的发生,却把他带回了现实世界。



    他想要向莫离寻求帮助,并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莫离能够出现在他的身边,可这强烈的欲求却不带有任何暧昧的成分。他对莫离没有兴趣,可能是碍于知之甚少。但他几乎可以确定,就算再了解莫离更多,他也不会对莫离产生任何想法。也因如此,十久没有向莫离索要过联系方式,正懊恼时,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



    他在等对方先开口。夜半三更的陌生号码有很大几率是噩梦的开始,至少,他看过午夜凶铃。



    “是我。”对十久或是任何一个人来说,莫离的声音都是极具辨识度的,平稳低沉,冷涩如同冬日薄冰之下的涓流。



    “呃,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意识没有受损吧。”



    “我不知道。”十久开始明白,莫离所谓不必要的交流成本是什么。不需要他流水般带着余悸的叙述,她似乎就能大抵明白他遭遇了什么,这像是某种奇妙的感应或是共鸣。



    “看到什么了吗?”



    “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之前呢。”



    “不记得了。”十久确实很努力地回想着刚才在梦中经历了什么,然而那些画面的消散速度让他追之不及。



    “那,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莫离很少这样关切地询问另一个人如是种种,不是疏于耐心,而是觉得无关痛痒。比起和人打交道,她要更熟悉于各种灵体。



    “呼吸困难。”



    “还有呢。”



    “感觉像是被封住了七窍,不能出声,失去了听觉和视觉,窒息感……我想起来了,在失去嗅觉之前,我闻见一股恶臭,让人很不舒服……”十久顿了顿,又补充,“我确定家里没有会散发出这种味道的东西。”



    “来我家。”



    “为什么?”



    “越快越好。别呆在那间屋子里。”



    “为什么呀!”



    “你想死吗?”



    “那我爸怎么办!”



    “一起。”



    “到了你会给我解释清楚这一切吗?”十久把手机夹在脸侧和肩膀间,边收拾起留宿可能会需要的东西来。



    正暗自感叹自己身为一个男人竟如此周到细致时,莫离将一捅凉水从他的天灵盖浇下,冷冷道:“你不会还打算收拾收拾再过来吧。我把地址发给你,马上过来。”



    出租车上,十久将窗摇下。夜里的风有些凉,他需要清醒。人字拖和大裤衩让他起了满腿的鸡皮疙瘩,腿毛被冻得根根分明。此情此景,十分萧瑟凄凉。十久有些想哭,他曾想过千万种留宿异性家的美好可能,可万万没有想过会是这番光景。



    ……



    ……



    莫离并没有等太久,两人的住处相距不远。十久带着父亲赶到时,天尚未亮透,仍旧灰蒙蒙。雾气十分重。



    放眼望去,莫离的家中的色彩饱和度低得惊人,很难找到除了黑白灰这三种颜色之外的物件。如果不是莫离的唇色透红,十久会怀疑自己又陷入了一场无色的梦境之中。



    客房内。十久将父亲安顿好,礼貌性地向门外的莫离道了晚安:“实在是麻烦你了,我们先休息了。”话落,便要将门关上。



    莫离用手擒住门,将十久从客房中一把拉扯出来:“谁说你可以睡在这里了。”



    “不是你让我们过来的吗!”



    “到我房间来。”



    “啊?”



    “快点。”莫离抓着十久的手腕。



    鉴于第一次见面时,十久就已经感受过莫离惊人的腕力,他深谙无谓的挣扎只会带来疼痛和淤青,于是不加以挣扎便顺从着跟莫离回了房间。确实是因为自己掰不过面前的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才不得已和她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的。十久这么提醒自己。莫离的内里是没有女人味的,甚至连人味都有些寡淡。



    莫离的房内有一种好闻的味道,暂不说是香味,只是让人感到十分安适平静。床头的灯光是柔和的紫色,十久的眼神无处安放,只好低垂下眼睛,这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怯懦怕生的小动物。



    莫离将房门关上,冷冷看着十久,没等他反应,便一下子将他上身的白色t恤扒掉。十久大惊着捂住自己的前胸:“哇!你做什么!”疏于防备之下,大裤衩也被一把扯下。



    空气静止,气氛登时有些尴尬。莫离冷漠地看着眼前的茂盛景象,又把裤衩替十久穿好,带着责问的语气:“里面为什么不穿。”



    蒙受了奇耻大辱般,十久难安于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拳,感到被方才盯着的地方有些发烫。他不喜欢这种被主导的感觉,他是个男人,他才应该掌控一切。想到这里,十久有些委屈,再这么僵持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会哭出来。睡觉时释放自己有错吗,为什么一定要穿。他决定了,他要恨莫离。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你不看看你怎么回事吗?”



    十久低头,眼泪差点掉下,见自己并没有生理反应,便用更加强烈的语气质问莫离:“你发什么神经!”



    “你在想什么。好好看看自己的胸前。”



    十久再次低下头检视自己的身体。胸前赫然有六块淤青,不同于平常磕碰所致,这六块淤青都呈现紫黑色。



    “啊——”



    “你能不能不总是一惊一乍的。”



    “这什么啊!”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块呢……”



    “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啊!”



    “淤青。”



    “这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淤青啊,都黑了!” 



    “所以我让你来这里。你被灵体攻击了。”



    “什么!?”十久仍是一惊一乍的。



    “从前没有过吗。”



    “当然没有!”



    “看来是刚被盯上。好像和一般的灵体不太一样。”



    “你先告诉我,它对我做了什么,我会不会死,会死的话,多久以后会死。”十久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他还没有体验过肉灵合一的爱情,他不想这样快死去。可想到距离上交房租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又宁可现在就去死。



    “不会死。它没有什么大动作,不然你也不会站在这里了。它只跪在你身上而已。”



    “……”



    “梦魇时的压迫感就是这么来的。但是双膝跪压过的痕迹,不该是这样的,怪。”



    “照你这么说,三双膝盖,三个灵体,跪成一列。这是拖家带口地来观摩我睡觉。”



    “也许不是人呢。”



    “六只脚,那只能是虫子了。”十久感到一阵恶心,他讨厌虫子,不论是有很多脚的还是没有脚的。



    “谁告诉你只有虫子才会有六只脚的。”



    “那你告诉我六只脚的是什么妖怪!”



    “是妖怪的话,就麻烦了。你这样的症状我第一次见。让我想想。”莫离说着,边将香薰灯点起,从床头的抽屉中取出一只棕色的小滴瓶来。



    “你往里滴的什么?”在十久的认知中,精油就只有由薰衣草和玫瑰萃取出来的两种。薰衣草闻起来像是蚊香片的味道,而玫瑰则更柔和一些。诡异的是,市面上那些称是有着玫瑰味道的东西,闻起来全都不太一样。因此他认为萃取玫瑰精油的成本要更高些,商家们总会往其中添兑其他佐料,导致味道变得花里胡哨。不像薰衣草,蚊香片始终是蚊香片,闻起来纯粹且极具辨识度。爱情,十久由此又想到爱情。如果爱情有味道,一定是薰衣草味的,单纯普通,像蚊香片一样就够了。



    “葡萄柚。”



    “闻着会让人怎么样吗?”



    “不会怎么样,你的问题很奇怪。”



    “就是……葡萄柚,它的功效是什么?”



    “净化。”



    “蛮蛮草也可以对吧,我记得。”



    “怎么,你更喜欢蛮蛮草的味道吗。”



    “不是……”



    “哦。”



    “你是故意把天聊死的吗!”



    “没有。”



    就是故意的,十久坚信。这个女人是上天派遣来消磨他的尊严与意志的。



    “睡吧。”



    “睡哪里?” 



    “床。”



    “……”



    “不然你是有什么特殊癖好,要睡在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厕所出门直走右手边。”



    “才没有!”



    十久悻悻拾起自己的衣服,穿好。将紧张到汗津津的手心在胸前抹了抹。



    “你睡右边吧。”莫离已经躺好,将眼闭上。十久则乖巧地平躺在她身边,双手交叠着安放在胸前。他的面色不太好,微微有些泛白,只差一支鲜红的玫瑰,就能等到黎明降临那一刻的灼热。



    心跳过速。



    ……



    ……



    不知过了多久,十久没有睡着,窗外已有鸟鸣。他微微翻动了一下身子,却未料想莫离还是察觉到了。“我吵醒你了吗?”他象征性地问道。



    “没有。我们刚躺下不过十分钟。困了就睡吧,天亮了我们去你家。”



    “啊?去做什么?”



    “驱逐仪式。”



    “……”



    “如果你还想继续住在那里的话。或者,你要是想留在我这里,也可以。”



    “不了不了。”十久连连摇头,“驱逐仪式吗,我去做什么?”



    “你怎么这么懒。”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会,去了派不上用场。”



    “你可以在仪式结束后,做些简单的防御工作,免得灵体在短期内再次入侵。只需要买些樟脑,溶进醋里,加上硝酸,分放到碟子里,摆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就好。”



    “就这么简单吗?”



    “你觉得有多难。其实,挂满大蒜也可以。第二天记得把大蒜收集好,烧干净。只是味道不那么好闻罢了。”



    “樟脑加醋也好闻不到哪里去吧!”



    “你所讨厌的味道,灵体也一样讨厌。”



    “你就这么确定我家有灵体。梦魇不是经常发生吗,每一个人都会遇上的啊。”十久侧过头。莫离修长的睫毛上映着淡淡的月光,眼睛里像是盛了一汪水。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微微翕动的鼻翼。她呼吸的节奏很慢,很轻,小猫一样的。他喜欢安静且不咄咄逼人时的莫离。



    “你闻到了莫名其妙的恶臭不是吗。”莫离也把头转过来,看着十久的眼睛,目光又犀利起来;“这是灵体入侵的征兆。包括异响,或是内心突然产生强烈的恐惧。睡眠无法安稳,胸口有沉重感,在睡醒后发现身上有淤青。”



    “好像都很常见吧。”



    “这些是最轻的。随着入侵的深入,屋子里还会出现霉斑。一旦灵体开始进行攻击,被攻击对象就会开始表现出神经虚弱。身体不断被损耗,最终成为毫无血色的皮和骨。精神上感到极度恐惧,并害怕睡眠。身上的淤青也持续增多……”



    “听上去很像精神病。”



    “被当做精神疾病治疗,会很绝望吧。明明经历着那样恐怖的事情,却要被当做是病理性的臆想,被迫服下大量无用的药物,最后走向身心的双重衰竭。想想看,身体疲惫不堪并伴有某些部位的刺痛,身体无法动弹,多数时间都在梦魇。被攻击的状态自己在清醒后无法回想起来。在死亡将至前,大量进食或者饮水,力大无比又或是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吗?”十久想起父亲。可父亲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莫离所述的其他异常。如果真的已经走到了死亡将至的地步,那么他的身体想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又无法表达。



    父亲究竟怎么了,十久已经很久不去细想这个问题了。眼下,他也不愿去想。他并不打算带着无解的问题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