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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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梦魇中的梦魇

    十久牵着莫离的手,顺着微微有些颤动的楼梯向上。



    三楼,他屏息站在门前,不敢动作。



    “他叫什么名字?”



    “书饶。袁书饶。”



    莫离叩响了门。



    “哪位?”屋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



    十久一怔,紧紧抓着莫离的手心,眼里泛起泪光,不知该如何回答。



    “请问袁书饶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门打开。见一位双鬓花白的老人坐在轮椅上,“你们二位是?”



    十久有些慌乱,忙将手中的画纸递上:“是舅舅让我们来的。”



    “舅舅?”



    “搬家时在他的旧物中发现了这些东西,想了想应该交到您的手上,您看了就明白了。”莫离平静补充道。看着面前的老人,她明白,少年也已很老很老了,他独自一人经历了好一段不自知的漫长岁月,却仍是这副青涩的模样。



    老人接过画,一瞬眼睛便湿润了。枯瘦的手在斑驳的纸上摩挲着:“进屋说吧,外面风凉。”他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我眼睛又不好。”



    屋内灯光昏黄,家具散发着一种令人感到安适平静的木质气息,其间混杂墨水与烟草的淡淡味道。



    “有点乱,很久没人来过了。”老人说着,拨开了桌案上的设计图纸,将十久带来的画稿轻轻铺展开来,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眼镜,“实在是太可惜了……”



    十久悄悄环顾四下,并未感受到屋中有第二个人生活过的痕迹。也许有,那也很久远了,但他奢望没有:“冒昧一问,您就一个人吗?”



    “嗯,一直是。”



    “您的太太呢?”他没敢看老人的眼睛,紧张拨弄起自己的手指,不论有或没有,他这样的发问都是不太礼貌的。



    “我没有成婚。”



    “不是订婚了吗?”十久的语调突然升起,脱口而出时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而后才支吾补充,“那个,我听家里的长辈们说起过,提到舅舅时,他们也总提起你。”



    “这样啊。”



    “因为您订婚的那一天……”莫离将手轻轻放在十久的手背上,他便不再说下去。



    “没关系的。那之前我一直没想通。之后想通了,也来不及了……”老人顾及不上任何,只是垂泪,语句间带着些地方腔调,加之上了年纪,口舌不太利索,很多话莫离并没有听清。老人们总是能把事情扯得很远,很难说到重点,总得说尽他们的一生方才作罢。在人世行走了这样久,每一字每一句在他们看来都像是不传的秘宝珠玑,可事实上,只要有人愿意听,他们就会说。



    相比起莫离,十久听得要认真得多,罢了愣愣,很久才缓过神来,握住老人的双手:“舅舅能知道的话,会很开心的。您也同样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老人没有抬眼看十久,只是感受着十久掌心间的温度,和他从前所感受过的并无差异,温柔而熟悉。



    ……



    ……



    十久的表情一直黯然。风吹过老树,确实有些凉。



    “结束了。”莫离抬头看了看月亮,提醒道。



    “嗯。”十久淡淡应着,又牵起莫离的手,“陪我走最后一段吧。”



    浮云遮了月光,十久的眼神渐渐清朗。少年从他的身后剥离,仍是白衣翩然,脸上的面具离析化作晶亮的粉尘,随风散去。面具之下,无面。一张没有七窍的面庞渐渐显露出五官,末了竟十分清秀好看,可却带着有些诡异的笑意。



    “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黑夜,就都留给你了。”



    莫离没有注意到少年已经离开,仍是牵着十久的手走下楼梯。回头却见十久面色绯红,支吾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提醒我。”莫离松开十久的手。



    “我……我有点恐高,刚刚那个楼梯太吓人了,还是镂空的,风吹过来感觉都不稳……就……”



    “知道了。”



    “你这样会让我有点尴尬。”



    “哦。”



    “他走了吗?”



    “走了。”



    “我错过了什么?”



    “一段爱情故事。”



    十久表现出了遗憾:“好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对他们的故事很感兴趣吗?”



    “这是人的天性。”



    “探灵的话,能听到很多你不曾敢想象的故事。”见十久犹豫,莫离补充,“你觉得剧院里那套音控设备值多少钱?”



    “……”



    “你觉得你现在的经济状况承受得了吗?”



    “那又不是我干的!”



    “你打算跟所有人说,是灵体干的吗?”



    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



    ……



    回到家中的十久仰卧在沙发上,手执纸笔。他很想写下些什么,可碍于这些天的经历太过诡谲,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落笔。由笔尖渗出的墨将纸染透了一小块,十久并无意识,再回过神时,却见纸面上画着两人在月夜之下牵手的背影。



    十久不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画下这些。他根本不会画画。



    



    呼吸短促。心跳过速。颅内有不停闪烁的大块光斑。



    夜里两点钟,十久的身体已经感到疲倦,但大脑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之中。调整枕头的高度或是变换入睡姿势都起不到任何作用。睁眼是困意,闭眼是晕眩。他开始焦躁,不时拿起手机确认时间。



    两点三刻。



    三点一刻。



    两点八刻。



    三点五刻。



    ……



    时间在这样的情境下似乎丧失了它原本的功用,就连流逝的速度都不再相同。或者说,它不再流逝,而是交叠。时间开始失去规律,混乱交错,前一秒的自己和后一秒的自己重叠,相似却又不同的状态被揉在同一具身体里,从而带来了混沌。常失眠的人能体会。



    当无数重状态交揉,如同疾速行驶的列车面临着脱离轨道的危险,十久的意识也逐渐飘离出物理层,往玄光,甚至更高层上升。这是极度危险的讯号,他并不能保证自己的意识能够不受到灵体的侵扰,甚至不能保证意识能够完整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十久睁开眼,天花板上有一大块霉斑,恍惚一看像极了人脸。



    南风天才过,在极度潮湿闷热的季候里都不曾生霉的天花板,为什么会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蔓延出面积如此巨大的霉斑来,十久正觉疑惑时,感到颈后一阵酥痒。下意识的抓挠换来了满手粘稠的绿色汁液和不知名虫子的破碎残肢。抻开手指,汁液从指缝间淌下。



    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在往喉头上涌。阴暗中,他将手探向茶几,忙乱找着纸巾,未果,侧眼却见茶几上爬满了棕褐色的软壳爬虫。十久一惊坐起,又压碎几只虫子。他这才发现,整间屋子里布满了这些诡异的小生物和它们爬行过后留下的晶亮黏液。



    “爸!”



    屋子的另一侧,父亲盘腿坐在床沿,面向月光,背对着十久,背影颤动着,边发出支吾不清的声音。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父亲反常,竟不再重复那两个字。十久试探着靠近,从后拍了拍父亲的肩。



    父亲转过身来,双眼漆黑,不见瞳仁。口中正咬着自己左手的四根指头,手指被咬得残破,近乎血肉模糊,发黑的血淋漓滴下,衣服上一片血污。



    十久很肯定,自己闻到的不是血腥味,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恶臭。



    “爸?”他仍是这么唤父亲。



    听到这一声唤,父亲起身向十久走来。沾满血渍的嘴微微张合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十久并不后退,只是看着,直到父亲走到他的面前突然痛苦地将嘴咧开,从中爬出一时间竟数不尽的虫子来。



    “啊——”



    十久惊叫。睁眼时,头顶的天花板干干净净。只是场噩梦罢了,虽是这样想着,他还是起身走到父亲的床前探看。父亲正熟睡,有细微的鼾声。想起梦中的情境,十久有些感伤。自己竟将父亲本就反常的行为视作常态,以此作为他区分梦境与现实的标准。生活还能正常得起来吗,又或是只能继续病态着发展下去,愈演愈烈。



    眼皮变得沉重。十久抓紧这倦意,又躺回到了沙发上,并刻意避免了左侧卧。他不想因心脏遭受压迫而再度引发噩梦。



    梦是大多数人最与心光层靠近的经历。时间拉伸,停止,又或是倒流,在两个不同地方的事,能够同时发生。梦尚且如此,心光层则更是。它是两个领域之间的交流,像是时间遇到永恒,变化遇到不变的交叠处。



    然而十久并不想弄清刚刚的噩梦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他只想赶在天亮之前完成一次深度睡眠。



    有乐声响起。



    十久迷迷糊糊,似醒非醒,只觉有些烦恶。他没有看时间,但可以肯定,天就快亮了。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睁开了眼。呼吸间略带着潮湿的水汽。水汽越来越重,渐渐渗进他的上颚,沁入咽喉。呼吸越发沉重困难,十久感到一阵窒息,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几近黎明,天光应该微微开始泛白。即便是在夜里,就着月光,也不该漆黑如此。



    他疑惑,试着发出声音。却不知道自己是失了声,又或是失了听觉。一片死寂。



    登时有一种明显的抽离感,与先前的亢奋不同,它来得更轻灵一些。睁眼时,十久瞳孔骤缩,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的实体仍平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脸上层层叠叠已被覆上好几张被水浸透的白纸,湿漉漉甩脱不开,像是戴上了一副沉重苍白的面具。很久以后, 他才知道,这是一种叫做“贴加官”的古代刑罚,比起同期的其他刑罚,“贴加官”相对缓和,所带来的死状也不会太过惨烈。十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庆幸。



    转眼见一个颤巍巍的老人走来,背影佝偻,穿着破布长袍,乱蓬蓬的长发已经很久没有梳理过,不难想象里面会寄生着什么样的诡异小生物。老人干枯的双手间捧着一张才浸过水的白纸,此刻还淋淋漓漓滴着水。他走到十久跟前,将那张纸又小心翼翼地贴上。



    呼吸变得更加艰难,胸口处有强烈的压迫感。



    十久想要喝止住他,却无法发出声音。眼下他十分确定,自己又陷入了一场噩梦,或者说,刚刚那重噩梦并未醒来。十久寻找着那个在梦境与现实中都存在的,不曾改变的标识物。意识挣扎着想要回到物理层,老人察觉,僵硬地转过头来,十久再一次讶然,面前出现的竟是父亲的脸。父亲的脸色渐渐发乌,浑身颤抖,从胸腔处被破开一道口子,一团巨大的黑影从中喷薄而出,两对嶙峋的羽翼扇动。



    十久未能看清这庞然大物的全貌,周围突然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听不见也看不见,嗅觉失灵,无法发声。他在黑暗之中奔逃,拼了命地奔逃,却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但他知道,有东西在追他。



    六只兽蹄在漆黑之中无声奔踏,如同憧憧鬼影。



    黑夜。无穷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