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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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旧时少年

    哀嚎。



    只有哀嚎。



    面色惨白的观众们悲泣着拥上,黑洞洞的眼中流下蜡油,一瞬凝在脸上,稍一动作,凝固的蜡油便又脱落,脸上随之剥下一层皮肤来,露出内里的木质纹路。



    莫离目光凛冽,在恸哭之中开出了一条路。十久只是紧闭着双眼,死了就死了吧,只要不以太过痛苦的方式死去就可以。挣扎也会增加痛苦。



    走下阶梯,莫离从长袍之中拿出一小簇桦树枝来,将系在树枝上的红绳子解开,均匀把树枝摆开成一道,随即用打火机点燃。桦树枝燃起缕缕白烟,观众们渐渐失去了行动力,软瘫作一片。



    “人呢,你不会丢下我了吧。”十久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着,仍是没有睁开眼,他不想知道自己会怎样死去。



    莫离抓住了十久的手,拢进掌心里。顺势将他领到了观众席的第一排,“你坐在这里。”



    “我可以睁开眼了吗?”



    “随便。”



    睁开眼,正看见身着一袭黑色长袍的莫离一跃翻上了舞台,衣摆如同挥毫般在空中泼开一片醉墨,继而站定在白衣少年面前。



    白衣少年哭丧的面具之下传出刺耳的笑声。十久捂起耳朵,又一阵蜂鸣。



    “对不起……”



    “什么?”



    “怎么了?”莫离边问十久,目光仍死死锁着白衣少年。



    “你有听到吗?”



    “听到什么?”



    “还有另一个声音。”



    莫离蹙起眉头。视觉该是高于听觉的,既能够看到那个少年,也该能够听见他的声音。然而实际情况是,那个声音只有十久能听到,中场时的蜂鸣声亦然。她将气力沉于丹田,用一门十久从未听过的语言共振着神名。



    白衣少年发出一声痛苦的沉吟,继而捂住自己的心口,再行动不得。十久虽看不到少年面具之下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切身的疼痛。即便他对莫离此刻共振的神名一无所知,但他明白,这对少年似乎是一种极有力的震慑与压迫。后来的日子里,十久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念各路菩萨的法号也是管用的,一样会给灵体带来被鞭笞感。



    “救救我……”



    然眼下的十久却心生怜悯,那少年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般,一下便逃到了他的身后。



    莫离看着十久和他身后的少年,眉眼间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少年的双手紧紧搂着十久的脖子。



    “你干什么!”莫离冲十久喝道。



    “我觉得这个孩子并不坏。”



    “最愚蠢的就是‘我觉得……’”



    “这个孩子并不坏。”



    白衣少年的水袖暗暗缠紧了十久。



    “你什么都不知道……”莫离走到舞台边沿,缓缓放低身子,呈现出一种蓄势攻击的姿态。



    十久才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少年的水袖已将他的脖子缠绕了几圈。



    “可是你也帮不了我的……”少年带着哭腔,“它不会放过我的……”



    “松开。”莫离警告,一手向长袍内探去。



    “她也想杀我。”少年在十久耳边哭着,水袖收紧,拧出泪来。木制的地板上也开始渗出水渍。



    莫离从长袍之中抽出一柄有小臂长的仪式剑。



    “是时候离开了。”仪式剑在莫离手中散发着清冷的光。



    “对不起了,借用你一小时。”白衣少年闭上眼,渐变得透明,从背后融进了十久的身体里。十久的双眼一瞬恍惚,再与莫离对视时,其间已充满哀恸。



    莫离始终未放下仪式剑,这并不影响她将少年驱逐。



    “我无心伤人。”少年借着十久的声音,赶在莫离动手前说道,“只是有心愿没有了结。”



    “宿命如此,你不应该强留。”



    “我道行不足,被缚在这儿已经有好久,它不让我走……不劳你动手,只要走出这个剧院片刻,我自己就会消散殆尽。只是有幸能让我等到他。”



    “谁不让你走,你想怎么样?”



    “它,我没有见过它,但确是它不让我走。你不同于他,他心存良善,对我有怜悯之心,我才得以依附在他的身体上。我没有恶意,借用,只是借用一会儿,他能带我离开这里,一个小时就够了,我也只有一个小时了。你可以看着我的。我别无他求,只想见一个人,他对我很重要。见过了我便离开,我不想回到这里。”



    四位白衣优伶从幕布之后幽幽走上,少年对他们摇了摇头。优伶便止步,将面具摘下,面具之下竟无脸孔。无面优伶退下,消失在舞台阴暗的一隅。莫离对此有一丝狐疑,但很快便消散。没有具体样貌的灵体太多了,它们的面目多数是模糊不清的。



    实际上,根据认知的不同,每个人所能看到的灵体都是不一样的。同样的灵体,在两个人眼中的模样可以千差万别。进京赶考,露宿竹林里的寂寞书生,能见到长着毛绒尾巴的妩媚大姐姐的几率为什么那么高。抛开负面影响不说,旅途孤单,长夜漫漫,既能释放双手,又何必纠结于对方的身世。



    在已经历过的任何情况中,莫离都丝毫不在意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更加疲懒于倾听它们的故事或是诉求。因而灵体没有面貌在她看来是相对正常的事情。



    “走吧。”



    “真的吗!”十久的眼神中流露出了那少年的惊喜。



    “真的。”



    



    月光斜照在剧院的偏门口,十久驻足,眼里亮晶晶的,又是欢喜又是害怕。



    “我好久没有见过月亮了。”



    “才过了满月。”



    “谢谢你。”



    “不了吧,我没为你做什么。”莫离说着,边走到了月光下,“抓紧时间。”



    “那个,我有东西忘了拿,等我一下。”十久转身回到剧院内,不一会儿又匆匆而来。怀中多了一沓泛黄的画纸,“可以出发了。”



    “那是什么?”



    “是我的画,要带给那个人的。”十久脚步轻盈,像只欢快的小麻雀。



    “你会画画。”



    “我很喜欢画画……”



    “只是没有机会一直画下去吗?”



    “我想的话,是可以的。只是很多事情坚持下去太辛苦了。”



    “那你可能并不那么喜欢画画,不然你也不会呆在剧院里了。”



    “不是的,我不是指画画。”十久黯然低垂下眼睛,显得有些沮丧。



    “那么,和你要见的人有关吧。”



    “第一年恢复高考,我们就决定考同一所学校了。舞台美术,我们本来的志愿都是舞台美术。”



    “本来。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生病了,不想吃,不想睡,也不想说话,每天都非常焦虑,有时候甚至很狂躁。我父亲就是医生,母亲在英国留学时遇见他的,他是绅士,也是魔鬼。他给我开大剂量的药物,但我还是想割腕或者上吊。世界上没有一种药能够让生活充满意义。”



    “抑郁症吗。”



    “我只是想不通,追求自己所热爱的有什么错。父亲希望我和他一样,从事医学方面的工作,成为他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其实想想,我也并没有那么排斥做医生,只是活在面具下太累了。况且,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算挚友吧。是挚友。”



    “不止于此吧。”



    “我不知道,我没敢想……”



    “他可能是你真正的病灶,你该告诉你的家人。”



    “我父母都是基督徒。我这样……往前推几百年是要被绑上火刑柱的,家族里出了我这种耻辱,他们恨不能以死谢罪吧。我想我的错,应该由我自己承担。”



    “这并不是你的错。”莫离将手轻轻搭在十久的肩上,“这不能算是错。”



    “再后来他选择了建筑设计,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子,他们订婚的那天我还去了,他给了我一个很实很实的拥抱,说我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莫离无法感同身受,只能沉默。她的生命中没有这样的人。



    “我很小气的。那天晚上我就离开了,割腕比想象中的要痛很多,割下去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我痛到昏过去,感觉自己的血流掉了大半,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倒在浴室的地上,浴缸里的水被染红,不断溢出来,我想关掉水龙头,可是我根本触碰不到……原来人死了以后真的有灵魂啊。”



    “准确地说,是能量体。”莫离纠正道。



    “你很了解这些吗?”



    “算是吧。”



    “你刚刚几乎想杀掉我,虽然我已经死了。这种话说起来真有意思。”十久看起来有些兴奋。



    莫离用余光偷偷看了他一眼,竟怔觉有一丝可爱:“刚刚没有看出来你这么吵,以为你很安静。”



    已经很久没有人听他说话了。在舞台的暗处,少年一直在诉说,可没有人听见。他感知不到疲倦,于是不知疲倦地诉说,成日成夜地诉说。他在天幕后学着舞台演员的样子,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可观众倾听的却不是他的故事。



    少年曾无数次小心翼翼地试探。只有十久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欣喜之余,一时间竟不知先说什么才好。他时常忘记自己在说些什么。



    “说到哪儿了?”



    “你死了。”



    “对,我死了。我死了之后不知道能去哪里,只好到处游荡,我以为会有类似牛头马面这样的差使来领我走,结果没有。我游荡着游荡着,听到了歌舞声。剧院里的氛围很适合我,演员们每天都把自己伪装成根本不是自己的角色,和我没有太大分别。我更可怜些罢了。”



    “从生前到死后,你都没有认清过自己。”



    十久低下头。



    “还没有到吗,时间不多了。”



    “快了,就在前面了。”



    一幢老旧的居民楼,砖红色墙面上爬满藤蔓。楼梯因为长久被风雨侵蚀,已变得锈迹斑斑,看起来并不牢固。三层楼处,一棵耄耋老树将枝杈盘绕在楼梯的扶手上,生了锈的螺丝不堪重负,从墙体中被拉扯出。



    “是这里吗?”



    到了楼前的十久反而变得寡言,只是点点头。



    “我要跟他说什么。”



    “这么久了你还没想好吗?”



    “会很奇怪吧。要么,你替我把这些画给他吧。”



    “你又不想见他了?”



    “我想!”



    十久向楼上探看了一眼,又怯怯看莫离:“我可以牵着你吗,就这么一会儿,我太紧张了。”



    “无所谓。”



    十久垂下眉眼,牵住了莫离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