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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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优之序曲

    雨势转小。十久始终跟在莫离的身后。两人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



    街道两旁的枝杈掩荫,将路灯的昏黄剪碎。十久的脸在灯光下明暗斑驳。



    于一小间低矮的房屋前,莫离缓下脚步,站定。



    鹅黄色的墙面毛糙,墙上木制的田字窗棂已有些腐坏,其间镶嵌着的玻璃老旧,模糊看不进屋中。



    “怎么停下来了?”



    “你想知道最常见的灵体是什么样的吗?”



    “不想。”十久向后退了两步,警惕起来。他在害怕莫离会把那张好看的皮囊扒下来,露出不知道会可怕到什么地步的原形来。



    “知道一下会比较好。手机给我。”接过手机,莫离打开了闪光灯,将光照射在墙面上,一手在闪光灯前上下晃动着。墙面上没有投射下相应的影子。



    “注意到了么?”



    “你没有影子!你是……”



    莫离面无表情地看着惊惶错愕的十久:“你以为你脚下踩着的是什么。死白痴。”



    十久的表情一下僵住,转而冷漠。低头,见自己正踩在莫离的影子上:“你可以叫我白痴,但你可不可以不要在前面加上‘死’字。” 



    莫离感受到了十久所突然散发出来的低气压,但她并不在乎,只是接着说她想要说的:“影子是没有办法穿透灵体的。”



    “你的意思是那里有个灵体了?”



    “再准确地说,是幼体。”



    “幼体?”



    “幼体是不成熟的。它们在玄光层中吃那些死去的人类与动物的玄光体。有时候,就连玄光残骸它们也不会放过,如果活人的玄光体变得虚弱或者受损的话,就会吸引很多幼体前来。想想那些挣扎垂危在生死线上的人吧。”



    “玄光层是什么,告诉我这个的话,我大概能同时明白玄光体是什么。”



    “介于物理层和心光层之间,每晚做梦的时候,你的意识都要途经玄光层。所以你明白玄光体是什么了吗。”



    显然,十久是不明白的。



    “呃,不论它是什么,它看见我们了吗?”



    “当然。”



    “没有关系吗!不会被攻击吗!”



    “没有。不会。最多跟着你。”



    “哈?”



    “幼体是无意识的,四处游走。遇见了频率相近的人,也许就会跟一小段路。仅此而已。被跟上的话,多少会有些倒霉,路上踩踩香蕉皮,诸如此类。”



    “那还好。”



    “被卡车轧死也说不定。”莫离的脸阴沉下来。



    “不是就小小倒霉一下吗!”



    “倒霉是不分大小的。”



    “还是快走吧。”十久听得愣愣,有些害怕,只是催促着莫离。他暂时没有办法理解她所说的那些话。



    “怕什么,我在。”



    十久下意识用手握住了胸前的坠子,神情复杂。



    “明晚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没有拒绝的余地吗?”



    莫离冷冷看着十久。雨飘落在两人对视的目光间。十久感到有雨水融进了自己的眼眶里,反有些干涩。



    



    后半夜,雨又大了起来。



    ……



    ……



    长达十二小时的高质量睡眠并没有消减睡沙发带来的后颈酸痛。



    肚子漉漉作响,十久睁开眼猛然坐起,怔觉已过正午。想着父亲已经空着肚子捱了一个上午,他来不及洗漱便出门寻觅吃食。



    馄饨。对十久来说,无论什么时段,这都是最佳的选项。



    午后路边,流动的生鲜摊贩少了许多。仅剩下的,也都躲在树荫下,守着半晌被挑剩下的瓜果蔬菜,眯眼摇着蒲扇。一个两鬓花白的老妪偏偏暴露在阳光下,正往自己的菜上洒水,大红的袖套格外惹眼。她的菜不是最新鲜的,但无疑,她是最需要照顾的。



    十久很愿意照顾她的生意。



    老妪从菜篮之中拿出一束香菜:“要多少?”



    “这些都要了多少钱?”说出这句话时,十久的口气中带着满满的豪气。一块钱一束香菜,这样的交换使他感到快意。



    他大摇大摆地向馄饨摊走去。



    老板抬起头,见又是十久,脸色并不好看。



    “多放香菜,谢谢。”十久道。



    “香菜不……”



    话未落,十久从塑料袋中掏出一束香菜递上:“多放,麻烦帮我剪碎一点。”



    “有病。”老板低声骂道,边拿出一把大剪子绞起香菜。



    十久的脸上洋溢出胜利的喜悦。



    



    “烟火……烟火……”



    还没有进屋,十久便已经听到父亲口中的念念。



    “今天还是馄饨,但加了很多香菜。”十久将馄饨放在桌上,继而去搀扶父亲。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对香菜恨之入骨,另一种则爱得深沉。十久不知道父亲属于哪一种。父亲总面无表情,像是对生活中的所有都失去了感知能力,就连香菜都无法将之唤起。想到这里,十久不禁又黯然。



    《禁闭》的首演在晚上七点整。十久却只参加过半场莫名其妙的排练。时间上的压力迫使他不得不一边吃一边熟悉台本。这是对馄饨极大的不尊重。



    草草收拾过后,十久将父亲安顿好便出门了。



    



    雪野路八十八号。剧院外,已有熙攘人群。



    距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时,黑匣子已经坐满,观众们沉寂着,整个空间安静得有些诡异。十久没敢多看,紧攥着台本,自顾走上音控室。



    大提琴浑厚的音色响起。整场戏的序幕拉开。配合演员们的动作与台词,十久谨慎有序地同步着音效。



    《禁闭》过半,熟悉的场景再现。旋转楼梯,单人沙发,台灯喑哑,挂满酒渍的葡萄酒杯,戴白色兜帽的男人,和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以死相许的生的需求——崩溃了!”



    将调节器向上推时,左耳忽然传来一阵蜂鸣。调节器似乎是失灵了,任凭怎么调试,蜂鸣声不间断,音效却始终放不出——重大舞台事故。十久心下一沉,想起女房东油腻而暧昧的眼神。



    慌乱间,十久向观众席看去,却见莫离坐在其间。两人目光交接。即便知道面前的是反向玻璃,莫离犀利的目光还是让他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已经有观众露出疑惑的神情。演员的表演也开始不那么自然。



    十久按下低切键,试图消除这些低频噪音。可噪音非但没有被消除,反而变得更加刺耳。疼痛从耳朵深处传来。他手足无措,身旁又无人帮忙,只能胡乱在均衡器上操作,除了越发高频的噪音,再没有其他声音。当十久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听不到演员在舞台上的对白了。



    不耐烦的情绪在观众席间蔓延,越来越多的观众看向音控室。他们的表情出奇的一致,像是出自同一个模具。十久低垂下眼,不敢再看。



    舞台暗下。十久虽然什么都听不见,但他知道,暗场意味着该放生日歌了。他尝试冷静下来,凭着记忆推动调节器。刺耳的蜂鸣渐退,生日歌响起,慢慢变得清晰。感觉像是经历了一条黑暗又漫长的隧道一般,在出口处,十久似乎终于能等来一丝丝光亮。



    他确实在等待光亮,他在等待蜡烛燃起,等待播放下一个音效。



    可蜡烛还没有被点燃。暗场的时间超出预想。



    一片漆黑之中,音控台上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光,十久茫然抬起头,发现玻璃前有一团诡谲的红雾,正如同风眼一般缓慢旋转着,渐渐扩散。他眯起眼,试图辨认那是什么,却见那团红雾倏而在空中径自破散开来,像极一双巨大的翅膀,如同涅磐的火凤般赫赫然贴近玻璃。整面反向玻璃随之震动。十久一惊,险些从椅子上跌落。



    这戏没得看了。



    观众席间,忽然听得一声沉吟,颓丧如同将死之人的鼻息。沉吟声越来越绵长幽深,一声接着一声,其间又夹杂叹息,啜泣,恸哭,痛苦的呻吟与哀号。低频能量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十久蹲在音控台下,捂起耳朵,但这些令他感到不适的声音却从指缝间侵入,越来越大声,越来越靠近,渐成曲调,慢慢将他包裹缠绕。



    黑暗中,手腕被抓住,尽管有些疼痛,但十久却未想挣脱。那感觉是熟悉且安全的。抬眼只见微光中映出莫离的脸。



    “你在做什么。白痴。”莫离眉头紧蹙,拉起十久便起身,“快走。”



    



    一束追光打亮舞台一角。



    “糟,来不及了。”



    两人向舞台看去。一少年款款而上,身着白衣,步调轻灵。苍白的光束下,少年漾起水袖,翩然起舞。旋转,水袖在空中画着温润的圆弧。



    “其他演员呢,刚刚还在的。”



    “他们不是演员。”



    场灯亮起。少年身后出现四位优伶,亦着白衣。



    “你这种人,鬼才会聘请。”莫离补了一刀。



    优伶像是察觉到了异动,纷纷看向音控室。四人都戴着苍白蜡油凝成的面具,面具上的脸哭丧着。



    观众席上的灯光也骤然亮起,座上每个人都长着同一张惨白面孔,双眼漆黑又空洞。霎时间,所有的目光聚向音控室。



    “我们被发现了。”莫离淡淡。



    “这不是反向玻璃吗?”



    莫离无言凝视十久。



    “好,我是白痴。现在要怎么办?”



    观众们恸哭着涌向音控室,跌跌撞撞,用身体铺满了整个阶梯,混乱如同踩踏事故现场。没有被压进最底下的观众伸出枯槁的双手攀爬向上,一面胡乱蹬下拉扯自己的手,像是在爬离着万人坑。



    爬得最为迅速的已经到了音控室门前,见他一面哀嚎,一面拍打着门,一条腿不知何时已被拉扯断裂,断裂处并无鲜血,也未见肌肉组织——他们的肢体全以卯榫结构相接,像是木偶。



    十久一个寒战,不禁向角落退去。



    “别害怕。”



    “啊?”



    “此消彼长。”莫离紧紧抓住十久的手腕,“走,去舞台中央。”



    “怎么下去啊,堵死了。”



    “让你不要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啊!”



    “那就闭上眼。”



    “……”



    “你信不信我?”



    十久很想用力摇头,说出“不信”二字,可他别无选择,只能任莫离拉着自己的手,一面将门打开。



    哀嚎顷刻间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