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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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门外客

    落地窗帘被拉开,月光淌进,映照在了仪式台上。



    黑色的绒布之上,七十八张塔罗牌正面朝下,平铺开来。莫离将手悬于空中,指尖轻掠过每一张塔罗牌。



    月亮。宝剑九。权杖五。麻烦并不小。



    再无心睡眠。莫离看了看窗外的满月,颈间挂着的坠子隐隐透着光。



    屋内一角。祭坛上空空如也,从严格意义上说,这便不能被称为祭坛,祭坛必要被坐守,必要供奉些什么。天使或是撒旦,关二爷也是可以的。然而莫离的祭坛并没有。她幽幽走到祭坛西侧,面向着东方。



    “hekas,hekas esti bebeloi!”



    莫离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继而笔直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在空中绘出了五芒星的样子。她尽可能地视觉化这一切,使自己相信面前确实有着一个五芒星正散发蓝白色的光芒。



    再次转回东方时,莫离已在四个方向上都画上了闪耀着的五芒星。



    “在我的前方是,拉斐尔;在我的后方是,加百利;在我的右方是,米凯尔;在我的左方是,奥里埃尔。为我燃烧五芒星吧,在我身外闪耀六芒之星。”她将自己双臂微微张开于身体两侧,共振着大天使的名字。



    小五芒星驱逐仪式的完成,意味着莫离所处的这片空间得到了净化,当她在接下来的仪式中,将自己的意识向心光层投射时,这能保证她不受到灵体的侵扰。



    除却多数人类所生存着的物理层,心光层也是众多不同于人类的能量体的聚集地,术语将这些能量体称呼为灵体。其间包含了天使的力量,它们是原始的创造之力,一般对人类有益。而更多的,则是另一些生于不平衡与腐朽的低频能量,它们视人类为心光层的食物,蚕食意志本就薄弱之人的精神,使得让他们更加颓丧。



    一旦选择在物理世界中了结自己的实体,他们的意识就将永远浸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共那些充满着负能量的灵体一同游荡徘徊,没有止境。死亡有时并不是解脱。



    没有人希望自己在将意识主动投射往心光层时受到负能量的侵扰,莫离亦然。



    她依序朝向四方,口中念念,继而顺时针绕着祭坛缓缓走了三圈,想象自己正走上盘旋向上的阶梯。



    站定在祭坛前,莫离取下了颈前的坠子,将它放好在祭坛正中,紧跟着便在空中画起了玫瑰十字。



    “最荣耀的光啊,你照亮每位来到世界上的生物……以强大之名,以智慧之名,准允我恳求你,耀眼的大天使米凯尔,让这个坠子为所有友好者强大……我也许会迷失,但能在我追寻的光芒下找到自己。”



    “我也许会迷失,但能在我追寻的光芒下找到自己。”她不自觉重复,双眼有些空洞。莫离时常如此,感到自己无法与各个领域产生连结,从物理世界到精神世界,都不曾给她带来归属感。连尘埃都不如,她是这么想的,尘埃尚能落定,而她不能,她无处可归。



    莫离没有将圣化过后的坠子重新佩戴回自己身上,而是拿出了一小片黑色的绸缎,将它小心包藏好。



    黑色是最好的保护色。



    ……



    ……



    整个后半夜,莫离只是静静倚靠在床头看书,直到天蒙蒙亮时,她才睡下。



    雾起,萦绕高楼。莫离第一次感觉到了迷蒙,全无意识地向窗边走去。向下望时,她看见一辆灵车,灵车被白色的玫瑰簇拥着。没有泣不成声的家属,没有沉郁悲恸的乐声,那灵车就是毫无生息地停在那里,寂然。



    雾渐浓,莫离被一片白茫遮了眼,有寒意向她的后脊侵袭。



    视野再度明晰时,面前已是一座石桥,桥头两侧的柱子上,蹲坐一男一女两个童子,环抱两膝,安然闭着双眼。这座桥似曾相识。莫离走上前,用手摩挲着童男的发髻。石体冰凉,雕刻出的发丝却细腻。



    “杀人了……杀人了……”



    见一个小男孩慌乱地从石桥的另一头跑来,脸上潸潸然挂满了眼泪,麻布短衫上染着深深浅浅的血污。小男孩一头撞在了莫离的腰间,将她紧紧搂住。



    莫离感受不到他的体温。



    小男孩抬起头,无助看着莫离,泪水断了线般淌下,顺着脖子,滑落进领襟。莫离这才注意到,小男孩的颈间有一道长长的血痕,红线一样割断了他的喉咙。



    “前面在砍头……”



    小男孩话落,莫离便醒了。胸口沉闷。



    她是认得梦中的那个地方的,在时间流水般的冲刷之中,枫泾古镇的风貌并没有太多的改变。



    莫离打开搜索引擎,充满了噪点的黑白照片在电脑屏幕上一张张加载着。



    曾经的枫泾,桥的另一头,是一座大型刑场。



    晨起。莫离便坐上了去枫泾的第一班客车。



    



    她很快找到了那座石桥。桥身已经斑驳,两个童子仍是静静坐在那里,守护着桥头。莫离上前,却见童男的颈上已无头颅,由断裂之处生长出的裂痕延伸至胸口,其间填充着藓类。石体由内到外透着真实的冰凉,时间在这尊小小的身体上留下了阴翳。



    走过桥,莫离在热闹的小街市中穿行寻找,最终在一家肯德基门口驻足。见她放下身后的背包,从中拿出一捆冥币来。无所谓路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她在路边蹲下,由长袍之中取出一只打火机,将冥币点燃焚烧,口中边是呢喃。



    她经历过太多对自己的死亡毫不自知导致无法离开,只能到处徘徊游荡的灵体。他们并无恶意。



    ……



    ……



    黄昏来得稍早,莫离将冥币烧尽后并无立即离开枫泾的意思,而是拐进了巷尾一家地下酒吧。此时的酒吧并无人气,空寂仅有一个酒保站在吧台前。



    “莫吉托。”



    “没有薄荷。”酒保背对着莫离,擦拭自己的调酒杯。显然,他认得莫离的声音。



    “青草蜢。”



    “没有薄荷了……”



    “那么还是莫吉托吧。”



    “都说了没有薄荷了!”



    “你还是很在意薄荷的死。”



    “只有你不在意!”酒保转过身来,恶狠狠看着莫离。这个年轻男人的面庞是白净清秀的,很难想象他经历了什么,才会在左眼上留下了一道赫然的伤疤。伤疤是两年前留下的,彼时的他没能救下薄荷,懊悔与怨恨,直至如今。他忘不了薄荷死前的眼神,每每想到,伤疤似乎也要生疼。



    “薄荷是个很优秀的灵媒。”



    “如果不是你贸贸然选择了那个探灵地点,低估了灵体的危险性,薄荷就不会出事,灵调社也不会解散!”



    “阿泽……”



    “我求求你走吧。”



    “我找到了一个新的灵媒,比薄荷更有天赋。”说这句话时,莫离自己都不能相信。她是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的,纵使到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地步也不会。



    阿泽觉得莫离不可理喻,将调酒杯重重砸在桌上:“你不明白吗,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你要做的事情和我们不一样。”



    “我要你帮忙。”



    “我不会再碰这些事了。”



    “我知道失去薄荷你很难过。”



    “你到底有没有人性!”莫离不断提及薄荷,那个原本要在两年前和阿泽步入婚姻殿堂的女人。实际上,她是有所愧疚的,只是不知该如何表现出来。这使得阿泽认为她是个除了靠探灵牟利外,再不会有其他情感的工具。



    “无关紧要。”莫离不为自己辩解。



    “……”



    “能给我一杯苏打水吗。”



    阿泽将苏打水放在莫离面前,便不再睬他,继续擦拭自己的调酒杯。莫离没有喝下,只在吧台上留下了一沓钱便起身离开了。



    “你这是干什么?”



    “灵调社不是解散了么。”



    



    离开枫泾时,天已经暗了下来。莫离将头倚靠在出租车车窗上小憩。



    ……



    ……



    此刻的十久正在一家面馆里。他喜欢坐在玻璃窗前,面朝街道,看着过往匆匆的行人,他们身上散发着不同的故事,十久称那些为灵感,为素材,为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瑰宝,他是很愿意去感受的,只可惜一碗面的时间,脑中的血液全部涌去了胃里。



    天空开始飘雨,行人渐少。十久埋头吃面。



    再抬头时,见莫离出现在玻璃窗外愣愣看着自己,十久一口尚未嚼烂的面险些喷出。



    莫离推开门,坐到十久的身边。



    见十久神情错愕,莫离淡淡道:“我只是来吃面的。”



    “你跟踪我?”



    “你在害怕什么,想问就问吧。”



    “吃点什么?”面馆老板走到莫离身边问道。



    “羊肉面,加香菜。”



    十久微微放心了些。喜欢羊肉面的人都糟糕不到哪里去,更况乎,她还加了香菜。



    “那个……”



    “我是个占卜师,但不是你理解的那种。”



    老板将面端上,偷偷瞥了一眼莫离。只听她继续说道:“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你。”



    “我?你找我做什么?”



    “我需要一个灵媒。”



    “啊?”



    莫离冷冷凝视着十久的眼睛:“遥视,预知,通灵感应,净化,又或是其他,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吗?”



    “没有……我以为我是无神论者。”十久有些讶异,这个女人一定是找错人了,他对这些一无所知。



    “那你之前的三十年都在做什么。”



    “我看起来这么显老吗!”



    “……”



    “我才二十九!”



    “有什么区别?”正吃着面的莫离将视线微抬,看了看十久寸草不生的脑袋。渐秃是步入中年的标志。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十久用手护住自己的头。窗外雨声嘈杂,无情打落在地上。莫离一眼看穿了他将头发剃光的小心思。



    “怎么样,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不愿意。”



    “为什么?”



    “说了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一定找错人了。”



    “这样交流起来真累。”莫离已经将面吃光,十久却还余下大半碗。



    “你一个女人吃东西这么快!”



    “那么身为男人的你想浪费多少时间在进食上?”



    “……”



    十久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撅起嘴,做作地将那根面慢慢吸入,边挑衅地看着莫离,脸上写满了欠揍。



    “如果是有偿的呢?”莫离将自己和十久的面钱结了。“你跟我一起探灵,我给你相应的报酬。”



    “可,可笑!能赚钱的事情那么多,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探灵,听起来就很危险。”



    “能赚钱的事情那么多,可你一样都做不了。”莫离冷漠道,“你还有债务吧。”



    “你调查我!”



    “用不着。星币五。经济窘困,债务压力。”



    “……”



    “报酬会很丰厚的。”



    “还会有其他人吗?”



    “只有我们。”



    “我们就够了吗?”



    “常规来说,不够。”



    “还需要多少人啊?”



    “占卜师,灵媒。”莫离看着十久。



    “你不要看我,我还没答应你。”



    莫离继续说:“药剂师,疗愈师,后勤,再一个体质纯阳而且身强力壮的人……”



    “辟邪吗?”



    “不,保护你。必要时,他得扛得动你。”



    “替我收尸的吗!”



    一瞬,莫离的脑海中闪过了薄荷的样子。



    那时候,薄荷的身边就只有莫离和阿泽,一个占卜师,一个疗愈师,仅此而已。当阿泽意识到薄荷出现了被附体征兆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用仪式剑割开了自己的喉咙。殷红的血喷涌而出,直到现在,莫离还记得薄荷当时的眼神。



    愣了一会儿,她才从长袍中取出一小段黑绸来,里面是前一夜圣化过的坠子。



    “这是什么?”十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幼稚的想法,莫离的黑色长袍里一定有个四次元口袋。



    “坠子。给你的。”



    “送给我的?”十久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截羊肉面滞挂在嘴边。



    “上面嵌的是黄晶。黄晶是守护晶,能防止噩梦。你愿意相信的话,它还能增加灵力和创造力。”莫离顿了顿,“至于性能力的提升,对你来说暂时是无用的。”



    “你在看不起谁!”



    “不是吗?”莫离把坠子递给十久,十久却不睬,“是要我替你戴上吗?”



    “不用!”他气鼓鼓接过坠子,戴上的一瞬有一种被附属的错觉,就像是标识着,从现在这一刻起,他便是莫离的人了。十久开始意识到,和这样的女人很难多说些什么。她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改变。



    “快点吃。”



    “你吃好了不能先走吗?”



    “我要跟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