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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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中天吉星

    从剧院走出来时,天已黑透,约摸是十一点钟。而桑城的夜才将将开始。



    早到的南风天给这座靠海的城平添了一丝魔幻色彩,到处都氤氤氲氲的。经海上而来的暖湿气流带着腥咸与粘腻依附在每个人的身上,潮湿和闷热带来了失眠或是贪睡,从头到脚的每一颗细胞都注满了水分,步履因而变得拖沓沉重。其实十久每天都处在这样的状态之中。



    街边的烧烤摊生意渐旺起来。



    贪睡的人已经枕着湿漉漉的枕头进入了长满菌类的梦乡之中。而失了睡眠的,一部分游走在马路牙边,遇上了烧烤摊子便坐下来点上两扎啤酒,凭烟熏炙烤,带走身上多余的水分。



    “喂,喂!”



    十久的腰间又被什么砸中,定睛见是一串鸡骨头。



    “嘿,在这里!”



    只见晨时遇上的那个邋遢老头正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了满满一盘烤物。



    老头拿起一串韭菜,嬉笑着向十久招手:“来呀,来一起吃呀。”显然,十久对他充满褶皱的笑容并不买账,臭着脸便上前质问:“你为什么老是砸我!”



    “吸引你的注意力嘛!”废话。十久在心里啐了一句。



    “你不是乞丐吗,怎么在这里吃烧烤!”



    “谁告诉你的,我哪里像乞丐?”



    十久冷漠地看着眼前这衣衫破落,坦胸露乳的老头。他哪哪儿都像是个乞丐,他就是个乞丐。



    “你被东西盯上啦。”老头神秘道。



    “什么东西。”



    “冤亲债主们啊,他们都去冥府举报你了。你流年化忌,又挨上了煞星,他们都要来找你了。”老头的神情中确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意思。



    “神经病……”十久不愿配合演出,并想要离开这个故弄玄虚的现场。老头却紧张兮兮地瞪大了眼睛,死死抱住十久的臂弯,气力之大让人难以挣脱:“等一下,等一下!不要走!人家没有讲完呢!”十久感到害怕,他知道有些精神疾病是带有强烈攻击行为的。幼时印象中,大人总是这样告诫,别去看神经病的眼睛,会被缠上。十久登时觉得自己像戏台上的老旦,身上插满了flag。纠缠之中,他瞥见老头的一只眼里生有双瞳,瞳色微微泛青且混浊。



    “呃啊!”



    十久惊吓着推开老头。



    见那老头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肩膀随着他咯咯的笑声颤抖了起来:“我看见你昨晚杀了它了。”瞳仁又恢复如同常人那般。



    “我没有杀它!”十久一脸错愕,脱口而出,着急忙慌地想要撇清什么。



    “哈,可你动了杀心。”老头又坐下,拿起烤串,“你站着不累吗?”



    十久不语,怔了一会儿便搬来另一张板凳,就着老头对面坐下,看起来仍是没有太多的耐心。他只想快点弄清楚这奇怪的老头到底是什么来由。时间宝贵,他很缺钱,不想和潦倒的人多说半句。在这样暖湿的季候里,贫穷容易交叉感染。



    “呵,现在开始关心我是谁了?”面对十久的疑问,老头突然神情冷峻,目露寒光。



    十久拍案,起身就要离开。



    “哎哎,别嘛,不装了不装了。”



    “能不能好好说话?”



    “能,能!”



    “你是谁?”



    “我是谁解释起来很麻烦的。我还是那句话,别离那个小姑娘太近,你招架不来的,知道我在说谁吧。”



    “她怎么了?”



    “你不觉得她出现得很无端吗?”



    “你才是最无端的那一个吧!”



    “能一样吗,我可是你的小吉星呀。”老头吧唧着嘴,“你吃不吃鸡心啊,最后一串了。”



    十久露出嫌弃的神色,他一向讨厌动物内脏:“什么小鸡心!”



    “小吉星,是小吉星。”老头急着解释,不容自己的名号被诋毁,“顾名思义。我能给你带来好运气,让你化险为夷。”



    “你在胡诌八道些什么东西。”



    “在我存在的那个世界里,天上统共有十四颗恒星,它们有着不同的性质和天赋,或明或暗地映照在象征着你生命历程的十二个宫垣里。”老头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给十久展示着一副绝伦的精美画卷,“你的福德果报,你的因缘际会,你的宿命,你的一切,都在耀眼的星河里按着既定的方向缓缓流淌。是不是很有诗意呀?”



    “没有。”



    “你的心绪都没有为我刚刚的话所拨动一丝一毫吗?”



    “完全没有,我不相信这些。”



    “你慢慢会相信的。其实我也是众多星曜中的一颗,你可以叫我阿福,亲切。”阿福半掩嘴,神神秘秘的。十久对此并不买账,大抵缘于阿福忘了解释自己是天福星下凡,只是把名字告诉了十久。这个名字听起来和逢年过节门框上贴着的抱鱼童子没有两样。



    “我虽然没有被列进甲等的八吉星里,但好赖算是乙等,后面还跟着丙丁戊呢。中天诸星里,我在掌管福运方面是最厉害的。”



    “你别是个臭算命的吧,阴阳怪气。我就纳闷了,那么多潜在客户你为什么偏偏跟着我,我觉得女性其实会更轻易地相信你所说的这些东西,你看那边。”十久努了努嘴。不远处的小桌前坐着一个身材肥胖的女孩,此刻正擤着鼻涕,两眼红肿,边哗啦啦地哭着,边往嘴里胡乱送着烤串。



    “你居然喜欢那种类型!我记得你的命盘上没有显示你有奇怪的偏好啊。”阿福语重心长,坚定地拍着十久的肩头,顺便将油腻的手指擦了擦,“虽然你的口味很奇怪,但我还是会守护你的。”



    “不是这个意思!”十久嫌恶地将阿福的手撇下,“我说,你的客户应该是她那样的,我看起来很蠢吗,你刚才说的那些,鬼才信。”



    “嘘,少谈鬼神。”阿福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到十久双手插兜,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就要离开,阿福有些生气地将他喝住:“你不想知道你爸嘴里无时无刻念着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



    十久止住脚步,双手握拳微微有些颤抖。



    “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呢,你得自己去经历,到了那天你就明白啦。”



    “哪天!?”



    “啊呀,好像说了不该说的。”阿福伸了个懒腰,“哎呀,我困啦,到点回去睡觉了。”



    “可你话都没有说清楚!”



    “那场戏你也没有看清楚。”阿福摆摆手,留给十久一个背影,“生时即是死祭,他们都回来找你了……”



    “哈?”十久不明所以,正要离开时却被烧烤摊主叫住。



    “一百二十六总共。”



    “我,这……不是我吃的好吗!”



    摊主将袖子往上撸了撸,眉头一横,十久便悻悻将帐结了。实际上,在这样温润的城市,不会有人真的因为一百二十六块钱而撸起袖子干一场架。只要精准表达出“我生气了”的意涵就够了,撸袖子只是其中一种表达方式。就算十久拍拍屁股走人,也不会如何,他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更喜欢记恨,把不快意却又无伤大雅的小事埋进心里,直到入土被掩埋的那一天。这蔫儿坏的小种子便生根发芽,长成大树,风一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间诉说着的全是“一百二十六”,十久不愿意被人记挂这么久。



    “妈的,这破乞丐。”他边走着,怨道。他是一定会把这钱讨要回来的。十久和这座城里的多数人不一样,他不那么容易记恨,他只是很穷。可听过阿福说的话,十久的心中又确有疑虑。那个女人确实出现得太突然了,十久不自觉回想起三天的那个晚上。



    ……



    ……



    三天前。



    莫离还没有闯进十久的生活中,但快了。



    一幢低矮的小楼在树杈的遮掩下隐隐泛着粉红色的光。



    “什么人会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莫离来到小楼前,面前是一家洗头房。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倚靠在玻璃门前,已经看了她好久。



    由洗头房一侧的窄小楼梯上楼,莫离闻见了女人身上的劣质香水味道——雏菊。最廉价却也最受广大少女喜爱的香调之一,营销文案上一般会付与它阳光,自由,快乐,和清新的意义。但遗憾的是,事实上,它的功用仅限于吸引性 爱。



    楼道里声控灯始终暗着。



    站在十久的出租屋门口,莫离再次从长袍之中掏出那张破旧揉皱的简历。前一天,她便已经在寻找,寻找却始终未果。这份寻找她坚持了很久,久到她已经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的了。似乎从她诞生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莫离并不知道自己要找谁,但她知道,她要寻找。



    十久的简历就这样不偏不倚,厚脸皮地飘落在她脚边,并无方向的莫离将它拾起。不论死马亦或是活马,在连马的影子都没觅着,甚至连马是个什么样子都尚不知晓的时候,她不会放弃任何线索,万一是呢。但莫离似乎并不抱有过多希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简历才会被揉成这样,随手丢弃。



    莫离将灵摆吊放在空中,晶尖晃动,再一次画起完整的圆。



    “真的……是这里吗?”



    她从口中吐出一块口香糖,粘在了猫眼上,随即按下了门铃。



    刚躺倒在沙发上的十久有些不耐烦,拖沓着脚步,慢悠悠地走到门前:“谁呀?”将眼睛贴近猫眼时,却只看见一片漆黑。



    门铃再次响起。



    十久看着黑洞洞的猫眼,有些迷糊,却也开了门:“什么啊,见鬼吗?”



    “我要你,跟我走。”莫离一把抓住十久的手腕。十久大惊着想要挣脱,却发现双方力量悬殊。



    “疼疼疼!”十久喊着,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



    莫离并不松手,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快跟我走。”



    “你再不放手我喊了!到时候楼道里的大叔大伯大姨大妈全出来看热闹,我这二皮脸可以不要,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我跟你无怨无仇,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我家门口按门铃装神弄鬼做什么,我一没有钱二没有脸,我连头发都没有你长这么好看想从我这里讹什么啊!”



    十久撒泼似的冲着莫离乱说一通,语速之快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你吵死了。”莫离淡淡道,松开了十久的手腕。同时似乎对那份简历为什么会被随手弃于大街上有了头绪。



    “神经病!” 冷静下来的十久背对着门愣在那里,方才经历的一幕幕在脑中快速闪回着,十久舒张的手慢慢攥紧成拳头:“什么呀,什么呀!”一股浓重的后悔的氛围弥漫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之中。



    “烟火……烟火……”



    父亲倒如平日一般。



    ……



    ……



    灯熄下。 



    黑暗之中,无法安稳入睡的十久忽然睁开了眼:“所以刚刚在门外的那个女人是谁?”伴随着疑虑,他开始回想莫离的样貌身形,记忆库无法调出与之相关的任何信息,十久想着,只越发燥热不安,心跳牵连着太阳穴边沿的经脉搏动着。血液向大脑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