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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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直面的力量

    连着煤气罐的锅炉升起热滚滚的白烟,十久贪婪呼吸着。被莫离的草药荼毒过后,这由美味食物所散发出来的喷香气息便显得更加珍贵。



    “麻烦多加点香菜,谢谢。”十久站在馄饨摊前流着粗汗。他一直认为香菜的气味是清丽脱俗的,如同一缕江南岸边染绿了的春风,轻柔拂过唇齿之间,不做刻意的依恋便悄然离去。尚来不及触碰她的指尖,便只留下回头的那一抹隐约于碧绿衣袂中的如水目光,不思议间,了无痕迹。男人都喜欢这样只一面却再难相忘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是无价的,有价的那是小姐。



    “还加,香菜不要钱的啊?”馄饨摊老板在十久的打包袋上狠狠打了两个死结。香菜是无价的,十久这么坚定道,并不屑于和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争辩什么,他不会懂的,他不懂香菜。



    十久只是接过馄饨,酝酿片刻:“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好的消费体验很重要。”



    “什么?”



    “好的消费体验就是真正的买方市场,你需要为你的客人们打造高品质的体验,这样有朝一日你才能打败竞争对手,从流动摊位升级成小门店。不如就从为我私人定制一碗放了足料香菜的馄饨开始如何?”



    “你是不是有病,这方圆十里就我这一家卖馄饨的,爱吃不吃。买好赶紧躲一边去,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排在下一个的胖子挤了上来,不留神踩到了十久的人字拖。十久踉跄一下,庆幸自己的人字拖质量尚可,虽然也是便宜买来的,但却不像其他流动摊贩处买得的那样。他的这双人字拖是有气节的,大写的人字牢牢附在脚背上,不会因为那胖子猝不及防的一脚,就与鞋底彻底分离开来。



    只听那胖子道:“老板,四碗大馄饨,不要香菜。”



    拎着馄饨,十久回头瞥了一眼,冷笑:“呵,居然不吃香菜,活该这么胖。”



    ……



    ……



    白日里,回家路上必经的那个小剧院如往常一般冷清,几个黄牛坐在剧院外的花圃边沿翘着二郎腿。



    十久经过,黄牛们并不正眼看他,仍是自顾操着各地的口音吹牛谈天,将手中的戏票抻开作扇子,配合起抖腿的节奏,飞快扇动着。



    一阵闷热的风过,十久被一张不知何处飘飞来的纸糊了脸。排版粗糙的启事上,黑底印着白字——直面戏剧《禁闭》,招聘临时助理音控,除了演出时间和末了的一串联系电话外,再没有更多信息,就连总是出现在酒店门缝间的情色小卡片都要比它来得精致些。



    “请问一下,这个是什么戏?”



    其一黄牛上下打量了一下十久,从屁股底下掏出一叠带着体温和汗渍的场刊:“自己找!”常来看戏的人不会问出十久这样的问题来,他们多数不愿和黄牛说话,连看都不看一眼,只会用微笑回绝黄牛们的殷勤。



    十久快速翻动着场刊,找寻无果:“好像没有这场戏。” 



    “那就没有呗。”



    “那这个招聘是……”



    “不知道不知道!你不买票就走远一点!”黄牛掐断十久的话,一把抢过场刊,又垫回屁股底下,“没钱买票又想学人家看戏,鬼给你演戏。”



    十久离开。走出了好一段距离,才后知后觉地不爽起来。



    ……



    ……



    家门口,钥匙和锁孔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十久总是没有办法一下子把钥匙准确插进锁孔,就像u盘接入usb插口时总得反反复复好几遍。



    “你舍得回来了?” 



    十久倒吸一口凉气,停下手中的动作,愣在门口。



    “还不进来?”屋里的声音接着道,带着丝丝暧昧的气息。



    经过极短时间的心理建设后,十久打开了门。



    只见父亲怯怯地坐在沙发上,双手并拢着插放在大腿间,低头闷声,身旁紧挨着油腻的女房东。长卷发,红唇,豹纹,网袜和高跟鞋,所有生于性感却也能摧毁性感的元素集于一身。



    “可以交房租了吗?”房东吸完最后一口烟,“再交不出,我只能叫人来请你们走了。”这句话对十久有着非一般的威慑力,他是绝对相信面前这个女人有办法叫来一车壮汉把他活埋了的。光是下楼买个馄饨,十久就能在街头巷尾遇上三四个和她好过的男人,他不敢想象生活对那些男人做了什么。想到这里,十久很是害怕:“不好意思,今天还是不行。”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心,表现出了一种极有诚意的愧疚,“请再宽限几天吧。”



    “宽限几天都没有用,你每天写那些东西,能值几个钱?”女房东的口气十分轻蔑,写东西的男人总给她一种太过文弱又慢条斯理的感觉,她所能接触到的写东西的男人,只有十久。而她喜欢风驰电掣,马上就能干柴烈火的那一种。



    “只是最近有些困难。”



    “你不是一直都很困难吗?”



    “……”



    “还不如把这疯了的老家伙称斤卖了抵给我。”房东说着,用高跟鞋撩拨了一下十久父亲的裤管,“是不是呀?”



    “你别动他!”十久有些紧张,将手中的馄饨慌忙放在桌上,从兜里掏出了皱巴巴的招聘启事。



    “这什么,冥纸吗?”



    “我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马上就可以把钱还上。”



    “够不够哦?”



    “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力。”



    “每次都这么说。”房东抿了抿嘴唇,“尽力了还是不够,怎么办,难道肉偿吗?”和十久几句话间的功夫,她突然觉得偶尔尝试一下斯文败类这款也不错。



    十久一怔,沉默了。这样的偿还,代价未免太大,即便是卖血,他也绝不会让自己留下如同噩梦一般的初体验。在他的认知当中,多数女人该是在有情感输出的基础上才会把自己交托出去。一时间,十久竟无法判断,面对这样一个也许会有铜盆宽大的肉食系女人,是为了还债而被迫与之发生关系比较惨烈,还是被她偷偷爱了个一年半载比较悲哀。然最伤痛莫过于两种假设同时成立。



    “就知道你对我有所遐想。”房东捂嘴咯咯笑起来,刻意而为的羞怯令人毛骨悚然,“也行吧!”



    “我一定会攒足钱的!” 十久带着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坚毅,誓死守护自己的清白。



    意料之外的尴尬。



    “那就给老娘尽快,不然搞死你!” 房东用力瞪了十久一眼,语气中的不悦来自于她的个人魅力刚刚被否决。果然是败类,她这么想道,怎么会有人对自己的身体不感兴趣,败类,太败类了。



    再三强调着自己一定会准时交上房租,十久将房东送至门口。房东直勾勾看着他,狠狠舔舐了一下她五毛钱塑胶花般鲜红明艳的嘴唇,像是餐前的祷告。十久登时觉得自己像唐僧,好在法制社会不允许人吃人的情况发生,哪一个层面上的都不允许。



    门被甩上。



    一种失败感掺杂着羞耻,油然而生。



    “先吃吧,凉了都。”打包袋上的死结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十久在心底暗戳戳骂着馄饨摊老板,捎带诅咒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店面。索性用剪刀将这死结剪开后,十久将馄饨打开摆在父亲的面前,几片香菜叶稀疏可怜地漂在汤汁上。



    父亲拿汤匙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十久别过头去,并不想多看。



    “啊……”



    塑料汤匙不安分地扭动着,一只馄饨由父亲的口边滑出,滚落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连饭都不会吃!”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十久便后悔了。父亲虽失了心智,但这样苛责的语气,即使是个牙牙的孩子也能明白。很久远的日子里,父亲并没有给予自己太多的关爱,但这不能成为十久眼下将他置之不顾的理由。这般想着,十久走到阳台左侧的洗碗槽前。



    餐具浸在浮满油渍的水中,十久将手探进。菜叶,饭粒,虾子皮,被嚼碎的骨肉,伴随着搅动游走在指缝间。他终于摸索出一把不锈钢汤匙,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后,走回去递给了父亲:“用这个吃吧。”



    父亲接过汤匙,难得安静地吃起馄饨。



    十久则在一旁拨通了招聘启事上的电话号码。



    ……



    “太阳落山后吧,七点整,雪野路八十八号。等你排练。”



    简短的通话中,对方只提供了这些有效信息。十久还想再问些什么时,电话便挂断了。



    ……



    ……



    由家中步行至雪野路八十八号仅仅需要二十分钟。十久提前了一个小时出发,找到排练厅时,却还是晚了半个小时。



    环视周遭,这方小小的观演空间如同一个密闭的黑匣子。



    大提琴奏响,音色沉郁稳重,乐手就坐在舞台左侧的白色旋转楼梯之下,体态肥胖敦实,形如她所演奏的乐器一般。一旁的风琴手显得格外娇小。



    舞台正中,一个女人彷徨着。



    现场奏乐,为什么还需要音控。十久疑惑。



    旋转楼梯之上的那个空间低矮而狭小,一张单人沙发,一只喑哑闪烁的台灯,一眼无法辨识数量的药瓶,和被喝空的葡萄酒杯。



    一个戴着白色兜帽的男人在那个空间里快速爬行着,自旋转楼梯而下,来到舞台正中,从身后抱住了女人。



    两个人完成了一段相当漫长的无声的戏剧动作后,女人突然大喝一声:“我以死相许的生的需求——崩溃了!”话落便倒地不起。



    “……”



    “再见了,我的艺术细胞!”十久感到脸有些发烫。他看不明白这场戏,并为之臊得慌。这根本就不是戏,这和他当年在学校里学过的不一样,不是所有莫名其妙的辞藻堆叠都可以称之为戏。直面戏剧之所以是直面戏剧,缘于它所展示的那些真实的,残酷的,古怪的,晦暗的,深埋于每个人心底的,能够引发邪恶共鸣的,这些无疑是最有冲击力量的。然而眼下的十久除了尴尬,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音控室在上面。”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在戏剧这种艺术形式里,舞台边上傻站着一个人是很难被发现的,人们并不知道那究竟是误入其中的不速之客,还是有意安插的点睛之笔。



    十久向上看了一眼,音控室用的是一大面反向玻璃。



    



    坐进音控室,十久接过了厚厚一叠新台本,上面标明了演员在说哪一句台词的时候需要播放哪一节音乐片段。



    他一字一行地熟悉着台本。



    “写得不如我。”他是这么想的。



    忽然间,场灯熄灭,舞台暗下。十久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却只能看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



    一根蜡烛由黑暗之中燃起,两根,三根……舞台上男人女人,人影憧憧,每一个都戴着彩色条纹的生日尖帽,欢快地拍手。一张张脸在烛光的映照下有些泛白。



    十久愣着。画面如此熟悉,如同梦中那般。他知道会有一种很勉强的理论能够解释这种奇怪的既视感,一切都是科学的,并不存在预知或是时光回溯,就算有,也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里打点结束,该放生日歌了。点一下这里,这个键推上去。”旁边的声音提示道,边用手比划着。



    十久点头,按部就班,直到幕落散场。



    舞台上戴着白色兜帽的男人将一瓶矿泉水递给十久:“明天首演,加油。”



    “请问这场戏讲的是什么,我迟来错过了很多。”



    “不知道。”男人耸耸肩,“我是个演员。”



    十久想要嗤之以鼻,在他心里,这个自称是演员的男人连死跑龙套的都算不上。他决定什么都不管,放好音效就是。艺术与现在的他毫无干系,他是个临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