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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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烟火灾兽

    阴云蔽月。



    空气再一次干燥起来。



    莫离径自从长袍中拿出一捆草药,点燃向客厅中央掷去。白烟悠悠弥散开来,几缕萦绕在莫离的身周,如同纤薄的云雾被揉开,披帛般轻盈缥缈。



    这样的画面在十久看来是充满了仙气的,微微张嘴表示惊叹时,有大量烟窜进了喉中。十久猛烈咳嗽起来,用手胡乱驱散着,白烟滚滚像一张厚实的棉被将他团起来。为什么莫离那边就可以像瑶池仙境,而自己却仿佛被丢进了百年前的古老烧窑之中。



    “这又是什么东西?”十久捂着鼻子问。



    “白癣皮。让灵体显形用的。”



    话落间,一双殷红的眼睛慢慢显现,在烟雾缭绕中透出焱烛般的眼光。



    白烟之中走出一只形如鬣狗的四足兽来,红喙,赤目,通体是炙焰的颜色,身后却拖一条雪白长尾,周身飘浮着火星与灰烬。



    “我刚刚在楼道里看到的就是它!”十久讶然。



    屋内无风,却见那四足兽的皮毛如同流火般,冽冽着骄傲的光泽。锋利的四爪擒地,几乎要将那地撕破开来。它看着十久,眼光灼灼,像是在火海之中那样,依稀可见脊骨的背高高弓起,作蓄势攻击的姿态。



    “把东西还给它!”莫离蹙眉,冲十久喊道,“戒指!”



    未来得及反应,四足兽便张开血口朝十久扑去,将他狠狠按倒在地。它咆哮着,口中吐出灼热的气焰来。



    “来救我啊!”十久用双手钳制着四足兽的上下颚,侧过头却见莫离捻着一支白色粉笔,正在地上画着什么。细腻的白色粉质与灰烬相揉,融成两道完整的圆,莫离站在圆中,丝毫没有要再顾及十久的意思。



    十久的头几乎被嵌进那猛兽的嘴里,于深 喉处,他看到其间翻滚着烧红的熔浆。



    四足兽的口中喷吐出火焰,十久顺着这暴烈之势将它的头掰扯至一旁。火蛇向莫离蹿去。六芒星尚未画成,外沿的两道圆便被火点燃,火焰生长着,很快涨过了莫离的视线。眼中,只剩烧得淋漓的大火,如同一座小小的牢笼,将她困于其中。



    十久拍拍身上的灰烬站起,大火燃成的屏障让他辨析不清莫离的位置。四足兽摆动尾巴,站在火圈边挑衅着。他四下环顾,抄起一根木棍紧攥在双手间,手心沁出许多汗来。双脚虽是稳扎着马步,但心下却是虚的,一种莫名的飘渺感油然而生,十久知道,他无法承受这奇怪猛兽的第二次冲撞,他从未如此希望自己能够脚踏实地。



    猛兽嘶吼,再次扑向十久,夺下了他手中木棍,咬碎在口里。口里的涎液滴落在地,强酸般烧起白沫与烟,被咬碎的木片被一瞬侵蚀腐坏,乌黑散发焦臭。



    十久惶极,正手足无措之际,烈火之中传来莫离的声音:“杀了它。”



    一个“杀”字极其刺耳,十久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任何杀戮有关。他是温和的,温和到有些怯懦,从不挑起争端,也惧怕面对争端。可莫离却不断重复着那个字:“杀了它……不然我们都得死……”



    口鼻中有浓烟冒出。喉间的熔浆翻滚,炙烈的熔浆被破开一道口子。那猛兽披着熠熠的火光冲出。



    “杀了它!”



    “杀了它!”



    叫声凛冽直传进十久的耳中不断回响,像一座古老的铜钟将他罩住。钟杵撞击,敦厚沉重的钟声在一方小小的空间中漾开声浪,涟漪般迅速漾开,波及十久的思绪不止,同时也带来了生理上的眩晕和恶心感。



    视线有些模糊不清,手足渐渐无力。不要说是杀死面前的凶猛走兽,就连站稳辨认清东南西北都成了问题。然而这对十久来说一直都成问题,在海风能够吹拂到的南方城市,人们总是找不着北,用上下左右来标识方向会来的方便得多,但同时也使得容错率高出不少。这座城里的人总在慢悠悠地走路,一来惬意安适,二来是因为迷了方向,正如同十久眼下这般境遇。并不大的屋子里,空气不流通,不会有海风从任意一面吹来将他唤醒,十久越发昏沉了。



    “杀了它……”



    “杀了它……”



    这声音渐弱,听觉也在消散。迷糊间见那四足兽凶悍扑来,额心正中突然迸裂开一道缝,由其中溢出金色浆液,溅了十久满脸。那炙热的身躯从半空中轰然落地,毛色渐黯淡下去。莫离身周的火也随之熄下。



    “啊呀!”后脑勺倏而传来一缕刺痛,十久双手抱头,神情痛苦。



    莫离睁睁看着十久的后脑勺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小圆圈,此刻正隐隐冒着金光。她无法向十久解释那个圆圈象征着什么,但这个形状提醒了她,那枚戒指尚在十久的口袋里。



    “你不该拿那枚戒指。”



    “我没有那个意思。”十久不知如何辩解才是,他确实无心拿那枚戒指。只是鬼使神差。他将戒指从口袋中掏出,正欲交给莫离时,戒指却在手心化作晶亮的粉尘散开,消失无踪。



    “戒指是他们盟誓的信物。”没等十久发问,莫离便说道,眉眼间有些许黯然。十久没有一下明白其间的意思,不悦,心想戒指本就是男男女女海誓山盟的象征,就像他本就知道血里有铁离子一样。



    ……



    ……



    天已见亮。



    起得最早的一批早点摊已经开市。灰头土脸的十久一手拿着一个白馒头胡乱吞咽着,小指头上还勾着一袋包子。



    “你不吃吗?”



    “不饿。”莫离神色淡漠,肚子却不争气地漉漉作响。



    “包子给你吧,梅干菜的。”



    莫离斜了十久一眼,接过包子,小小咬了一口,并没有咬到馅。



    “算是我救了你吧。”



    “哦。”



    十久抖擞了一下肩,刻意找话题时,他就会这样:“不过话说回来,刚刚那头地狱犬真是……”



    “那是狏即。白痴。”



    “啊?”



    “它的出现必然伴随着火灾。”



    “不是。”十久看着莫离,有些惊讶。他还是没能习惯莫离口中竟也能说出“白痴”这样的词汇来。更重要的是,十久在这两个字中感受不到任何谢意,“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应该先谢谢我吗?”



    “我们能节约这种不怎么必要的交流成本吗?”



    十久停下脚步,在莫离身后双手叉腰,不满道:“我觉得很有必要啊!”



    莫离没有再理会十久,自顾走着,又咬了一口包子。似乎全然不记得身后的男人才和自己经历过生死,对她来说,生死并不是什么大事。



    “哇,什么臭女人……”十久挠挠后脑勺,转身朝向回家的路。



    



    巷口。一个褴褛颓废的老头瘫坐在墙根处,屁股下的瓦楞纸板印着陈年的汗渍。身侧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碗几近包浆,碗里伶仃躺着几枚硬币。



    十久路过,老头拿起碗中的硬币,搓捻几下就往十久身上丢。



    见自己不被理睬,那老头便索性将碗也丢去。



    十久被碗砸中了腰,压抑着怒火走到老头面前:“大爷,你这是几个意思!”



    “嘻嘻。”老头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后脑勺上那块印记很别致嘛。”



    “胎记而已。”十久这么谎称,走开。



    “是么?”老头起身,将手背在身后,快步跟上。



    “你要干什么啊?”



    “你不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你吗?”



    “不就是你吗!”



    “不是我啦。”老头搓了搓鼻子,“我提醒你呀,别离那个小姑娘太近。”



    即便十久的脑海中一瞬浮现出了莫离的脸,他还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谁?”



    “就是她啦,你知道的。做个好梦。”话落,老头便离开了。



    “有病。”前言不搭后语,多半是精神出了问题。十久觉得自己近来总是被精神不太健康的人纠缠。



    ……



    ……



    回到家中。



    父亲正熟睡在沙发上。四十平的出租屋内仅有一张床,今天轮到十久睡。



    “爸,醒醒。”



    父亲迷迷糊糊将眼睁开,见是十久,忙起身将他抱住,口中咿呀又想说些什么。



    十久轻拍了拍父亲的后背,叹了一口气:“去床上睡吧,沙发硌人。”说着便将父亲搀到了床边,自己则有气无力地踱回沙发躺下。



    头脑昏沉。十久很快睡过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一场梦。



    于一片暗无光线之地,树立着四面镜子。十久被困于这四面镜子正中,镜中倒影如同一条无回的长廊。看着千万张自己的脸,他感到恐惧,喉头处涌上一阵恶心。



    镜中的脸倏而变得模糊,模糊又僵硬,皮肉里渐渐渗出苍白的蜡油,蜡油凝成面具,泛着不自然的光泽。面具微凸的颧骨处,透出两抹诡异的红晕。十久慌乱,摸着自己的脸。镜中的千万张面具笑起来,笑声胡乱颤动,镜面开裂,破碎……



    大叫一声惊醒时已过午后,身上的汗早就凉透。想起老头那句“好梦”,十久不自觉悚然。



    平复之后,他点燃一支烟,横躺在沙发上,滑动着手机屏幕。



    烟灰落在了白色的t恤上,掸开,胸口处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抹灰。



    对十久来说,文思枯竭时,他可以花一整个上午心无旁骛地思考中午该点哪家外卖,然而一个上午已睡过,他没能作出决定。



    他并不打算叫醒父亲并询问他的意见——父亲的睿智从来是用于给出重大人生建议的,“中午吃什么”这样的小事并无必要叨扰,一般来说,他们都会回应“随便”二字。但十久的父亲属于不一般的那种。



    烟火。



    烟火。



    不知从哪一天起,十久的父亲就如同患了失心疯,成日成夜只重复着这两个字。十久的头发似乎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稀疏的。他没有去揣摩自己的头发和父亲的魔怔之间有什么联系,它们就是同时发生着而已。



    还有更多事情等着他去疑惑,比如母亲去了哪里,比如在拖欠了五个月的房租后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恳求房东不赶走自己,比如文思为什么总是枯竭,比如为什么半抔黄土埋到胸口还失了心智的父亲能拥有一头茂盛的毛发,而他却只能尝试阉割黑格尔的辩证逻辑来平复自己——老天爷让他在而立之年就谢了顶,必然是有道理的。



    索性,十久剃了个光头,干净利落。



    走进洗手间,喷溅在镜子上的水渍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如同梦里那般。



    十久看着自己眼中的红血丝,顿感身心疲累。



    洗手间的门被用力拍响。他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将门打开。



    “怎么了?”



    “烟火……烟火……”



    “知道了,别念了。”



    父亲不依不饶。十久却也麻木:“我出去买吃的,你留在家里,乖一些。” 



    门被重重地关上。



    父亲凝视着门,愣愣很久才又踱回屋内有床的那一边。



    侧躺在床上,父亲混浊的眼中竟莫名沁出泪来,那两个字仍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