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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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来把酒言知己(下)

    tue jun 28 17:53:47 cst 2016

    “是吗?宝金说说你的生意经。”闻同很有兴趣地说。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象熊宝金这样的活泛人,在农村这片天地里,必定是如鱼得水的。

    在杳踪镇,说起熊金宝村民们都熟悉,他是有名的能人。人们熟悉他,是因为他能折腾,似乎什么他都会,什么他都要插一把手,几年光景他就在人们眼皮底下富了起来。想当初老熊家是八里源有名的特困户,年年村里吃救济名单上排头名。熊宝金父亲是独子,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多年。就是因为自己儿子是独子,熊宝金的爷爷奶奶不顾生活艰难,逼着儿子和儿媳妇不停地生养。熊宝金是老大,到他十岁时,下面已经有了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要不是后来计划生育抓得越来越严,他爸爸妈妈还会生下去。这样的家庭,生活负担之重可想而知。熊宝金能上到高二,完全是因为他学习成绩优异,父母亲才咬碎牙槽骨下决心供的,可惜最终还是没有供到头。

    熊宝金辍学回家后,有知识的他不甘于平庸,慢慢地就琢磨着干点来钱的营生。农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猪是那时候绝大部分农民家庭一年主要的经济来源,可以直接换来现票子,后生伢崽就靠着这个娶媳妇。熊宝金先是养母猪,结果母猪还没下崽就病死了,后来又养鱼,鱼长到半大,逢上夏天一场大洪水全给冲跑了。这时极度脆弱的家庭经济再也不允许他折腾了,他父母亲甚至跪下来求他不要再心野了,踏踏实实地象他们一样安下心来种田,攒钱娶个媳妇。熊宝金一狠心,带着四担稻谷就从家里搬出来,又种上了西瓜。经历过两次失败,他已经有了经验,这回种西瓜总算赚了些钱。接下来他的路就顺利多了,下一年他又靠种西瓜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

    成了万元户的熊宝金又搬回了家,这时父母当然完全信任他了,由得他当家。村民们看到他种西瓜赚了钱,不少人跟风也种起西瓜来,熊宝金当机立断放弃种西瓜。他没有把眼光局限在镇上和县城,专门跑了一趟边湖,发现乡下野生猕猴桃很受城里人欢迎。从边湖回来,他天天跑县农科所,和农科所的几个技术员混得烂熟。正好那时农科所培育出第一代家猕猴桃“望碧一号”,他没有犹豫,决定举全家之力种植猕猴桃。他承包了一处荒丘,带领全家起早贪黑地开垦,把家底全部投进去,又贷了点款,种上了猕猴桃。那时县里有扶持政策,农科所的技术人员也很下力,想树起这个榜样。头两年很艰难,完全是前期投入,他就动员家里多养几头猪贴补家用。到第三个年头,猕猴桃开始挂果,当年就把前期投资全部收回。正是靠着几十亩猕猴桃,他真正开始发家了。

    八里源村老村支书很有眼光,看中了熊宝金的才能,把闺女许配给他,那时候他种植猕猴桃才刚刚起步。老村支书退位后,熊宝金顺利地接过衣钵,二十出头就管着七八千人的八里源村。种猕猴桃发财后,他没有满足,又动开了脑筋。那时候县国营运输公司因为亏损开始退出乡镇客运市场,他看准机会,一口气买了三辆三轮车,雇人跑起了乡村客运生意。跑了两年,他又把三轮车盘给别人,购置了三辆中巴车跑客运。他的中巴车一上路,三轮车很快就没人坐了,逐渐被淘汰出乡镇客运市场。

    这个时候的熊宝金已不再局限在原来的一亩三分地里了,他把猕猴桃果园、客运生意交给弟弟妹妹们打理,自己开始跑边湖、省城江映,挖掘更多更大的商机。在他的带领和帮助下,八里源村有些村民跟着种些特色农作物,或养些鸡、鸭、鱼什么的。他把心思放在贩卖上,一方面自己发着财,一方面又帮这些村民找到销路。

    闻同听得有些入迷,心里感叹这个农村能人和自己幼时的艰难经历何其相似,只是自己运气好,最终得以考上大学,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大学毕业那年,杜书记到我们村驻村,一直到现在。杜书记是农大的高材生,懂专业,经常跑到田里地里指导农民。我们那里都喊杜书记‘两轮站长’,就是经常骑自行车跑乡下农田。去年杜书记和农科所的林老师合作,培育出的糯米新品种得了省里的奖。我家去年就种了十几亩,糯米卖到边湖很受欢迎,今年就没种了。”熊宝金夸着杜子坤,是出自真心地佩服。杜子坤作为全国知名学府的高材生,在杳踪镇得到了周广仁的器重。他刚分到镇里时,周广仁就安排他到八里源村驻村。当时到各村驻村的干部,多数是镇党政副职,还有几个是镇辖重要单位的主任,唯有他是不带职务的普通干部身份,还是到大村。他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周广仁就为他争来镇农技站站长的位置。到了前年,赶上原来的镇团委书记调回县城,周广仁就向县委推荐他兼任团委书记,提携他成为副科级干部。

    杜子坤被熊宝金毫不掩饰地夸赞,倒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闻同正听在兴头上,突然听到熊宝金说“今年就没种了”,很是诧异,插口问道:“既然很受欢迎,怎么不种了?是种子有问题还是农资供应跟不上?”

    听闻同发问,熊宝金、杜子坤神情一下子就不自然起来,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声。到底还是杜子坤开口了,说道:“是这样的,闻镇,八里源是镇里划定的西瓜基地,七成的稻田都要种植西瓜。”

    闻同看面前两人的表情,又想到自己上任那天周广仁向王金生汇报农民种植西瓜提高经济效益的事,顿时心生警惕。看两人吞吞吐吐的样子,很可能内中别有隐情,他从直觉判断可能又是一起行政干预农民自主种植的事例。这一瞬间,他心里着恼,心想自己看人还是太简单了,还对这两人心生好感,没想到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要是八里源村的西瓜基地是老周搞的行政干预产物,他向王部长汇报的提高经济效益的数字十有八九就有水分。实际上看眼前两人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是坏不是好。他忽然又想到,这两人晚上突然登门造访,显然不是礼节性的,应该怀有某种目的。可恨他们利用自己的好感和好奇心,一步步把自己往他们预设好的话路上引。这类所谓的基地,多数好大喜功,华而不实,劳民伤财。只是事情牵涉到一把手老周,就不能等闲视之,不能随便去碰。自己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首要大事就是和一把手处好关系,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和老周起矛盾。何况具体情况自己也不了解,一切都只是猜测。

    杜子坤深知西瓜基地是镇里的敏感话题。正如闻同所猜测的那样,基地是周广仁一力主张搞的,结果事与愿违。老周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在省里统一划定的年龄大限前冲一把,好在从镇党委书记退位时有个拿得出手的政绩,图谋个好去处,运作得当的话再上一个台阶也不是不可能的。在官场沉浮,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这谁都能理解。

    两人来之前,就合计了很久,商定现在的策略,委婉引出话题,最后向闻同道出实情,以寻求新任镇长的帮助,尽量减少瓜农的损失。杜子坤做了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周广仁对他有知遇之恩,这在官场不啻于父母之外的“再造之恩”,而他却主动向新来的镇长反映周广仁的问题。这无疑触犯了官场最大的禁忌,斥之以“卖主求荣”“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等足以毁人一生的评语也不算过分。但是想到过万农民面临着巨大的损失,面临着没粮吃的迫切危机,想到农民有可能聚众闹事的严重后果,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视而不见。再者说,于私他还是八里源村的驻村干部,真出了事自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可能会成为替罪羊。在此之前,他和熊宝金一起找周广仁反映过三次,积极地提了一些解决办法,结果周广仁很不高兴,没理会他俩。周广仁不愿意暴露事情的真相,不希望让人知道自己的“政绩工程”变质成了“垃圾工程”。尽管他自己了解真相,也知道有的人也已经知悉真相,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县领导早在西瓜挂果时就来视察过了,连绵不绝碧油油的西瓜田早已经上了县报、县台,这时候大家一起心照不宣地把盖子捂住落个皆大欢喜最好。

    杜子坤权衡片刻,决定还是对闻同坦诚相告,不能再自作聪明玩心眼了,搞不好就会弄巧成拙。这样一想他刚才的心理负担就放下了。熊宝金也是心里一阵发虚,暗道看来之前低估了闻同。

    “年初的时候,镇里为了帮助农民脱贫致富,成立了‘杳踪镇家庭致富工程领导小组’,领导小组最重要的工作任务就是帮助农民种植经济作物,具体说就是建西瓜基地。八里源村、红岗村被划为西瓜基地,实际种植面积大约八千亩,作为种植经济作物致富的试点村,这事经过镇党委会集体决策的。两个村种的都是无籽沙瓤新品,经过我们农技站论证,气候、土壤都适合。前期镇里做了大量的工作,劝说农民种植西瓜。宝金是村支书,又是镇里的致富模范,镇上就要求他率先舍弃稻谷种西瓜,做个榜样。开始时西瓜的长势一直不错,镇里也要求我们农技站服务好瓜农。后来化肥、农药跟不上,影响了西瓜的产量。到了7月下旬,早一批的瓜开始成熟上市了,可惜连绵地下雨,天气阴凉,西瓜市场冷清了下来,成熟的瓜不耐存放,大部分烂掉了。原先联系的果品公司是国营的,早就效益不好,现在根本没能力承接早先承诺的西瓜订单。这月初气温回升,西瓜销量好点了,但周边县乡种植的也不少,光靠本地市场根本不行。再说,就是有销路,交通也不行,两个村离省道十几公里,只有一条土路通省道,前阵下雨还冲坏了几段路基,还有运输车辆也不好找。现在成熟的瓜不敢采收,摘了卖不出去,就是能卖又难运出去,眼看着烂在田里。现在到瓜田去,瓜农任人吃,反正烂也是烂,往外卖一分钱一斤也没人要。”

    他还有一段实情没敢说,镇里把县上下拔的西瓜基地配套扶持的化肥、农药倒卖了一多半,用于镇里接待费用和发放镇机关人员各类补贴,这直接导致西瓜减产约三成。

    熊宝金小心地插话说:“没办法了,已经有不少瓜农开始拔掉瓜藤,也不管上面的瓜了,担心误了秋种。这时节插晚稻也赶不上了,只能种秋玉米。在杜书记的指导下,我们八里源正在搞秋玉米营养钵育苗(注:一种栽培方法,比直播延长生长期,利于高产、稳产),等阵子再移栽,一是提高秋玉米产量,二是避免过早拔田里的西瓜藤,尽量减少点损失。”

    “田里还剩多少瓜?”闻同深吸一口烟问道。情况这么严重,完全超出了他的猜测,让他无法忍住不过问。

    熊宝金答道:“已经采收几茬了,现在剩下的不到总产量的一半吧,三分之一多点。”

    “八里源七成的稻田种了西瓜,红岗呢?农民家里往年积下来的存粮多吗?”闻同最担心的是瓜农们无粮可吃。

    杜熊二人听到闻同主动问到粮食问题,心下不禁佩服他。这话问到实质了,现在最让人忧心的就是许多瓜农面临着没粮吃。杜子坤略理了理思路,道:“八里源的瓜农本来有些存粮的,年初西瓜下种时,许多农民没有积蓄,就卖了些存粮买农资。我和宝金了解了一下,只怕瓜农家存粮现在已经不多了。红岗村也是七成的稻田种了西瓜,存粮情况就不太清楚了,想必也差不多。现在种瓜没换来钱,早稻种植面积很少,插晚稻早过季了,有的农民已经开始借粮吃了。还有,瓜农们今年还要完成国家下达的公粮任务。有的自然村瓜农们情绪已经很大了,我担心……担心……”杜子坤终是没敢说出口,不过在座的另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闻同沉默不语,感觉屋里气闷,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站起身把房门和窗户打开,虽然是晚上,室外空气仍旧潮湿闷热,扑面涌入。事情果然就是推测的那样,严重性超过预想。农民是善良、坚忍的,但是没饭可吃的时候,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不是三五户或几十户农民,而是整整两个行政村,一万多农户。

    “我明天下去看一看。”闻同没再犹豫。他知道两人在周广仁那里大概没有得到支持,自己初来乍到,如果插手这件事,势必得罪周广仁,但活生生的现实让他心疼不已。尽管杜子坤话里没有提及周广仁,但西瓜基地这样的大事,没有周广仁的全力支持怎么搞得起来。经过杜熊二人一番详细解释,他心中起的芥蒂也就消失了,转而敬佩起他们来。

    “闻镇长,我们一起去吃点夜宵,喝点啤酒吧?”熊宝金适时发出邀请。这是合适的,可以掩饰他们此行的目的,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