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如雪
字体: 16 + -

第七章 炎炎田畦诉怨情

    wed jun 29 15:46:01 cst 2016

    第二天一早,闻同醒过来头还有些涨痛,昨晚和杜熊两人出去又喝了不少。杜子坤文质彬彬,酒量却不浅,熊宝金更是海量。用凉水浇了把脸,他照例出门晨跑。

    快跑到镇外小河上的石拱桥时,闻同突然想到昨天的长发姑娘,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快跑到桥顶,他一眼就发现长发姑娘仍旧站在桥头处,正在压着腿。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眼神还是那样透着冷淡,不过待闻同跑到身边时却突然扬了扬手打招呼。闻同一怔,也笑着挥挥手回应。

    上午一上班,闻同就去找周广仁。老周眼袋低垂,精神不太好,看到闻同神采奕奕地跨进自己的办公室,连忙让坐,口里道:“还是年轻好,有用不完的精力。我年轻时几个晚上不睡觉也没事,现在不行了,一夜没睡好就头晕脑闷的!”

    “周书记刚到中年,正是带领我们年轻人干工作的黄金年龄,怎么喊老呢!”

    “哈、哈,到我这个年龄段还真得服点老,这是自然规律嘛!”

    “镇上早晨空气新鲜,起来煅炼煅炼会好点!”

    “你早上煅炼?”

    “一早起来跑步,中学住校时养成的习惯,这些年一直没断过。当年体育老师让我们晨跑煅炼身体,我那时年纪小,很不服气,和他争辩说在家里经常干农活,用不着到学校体育煅炼,早上跑得肚子空瘪瘪的,还得多吃家里的粮食。后来一试跑步真是煅炼身体,人精力也充沛多了,只是一天到晚肚子更饿了。”闻同边轻松地说着上学时的趣事,边递给周广仁烟。

    “闻镇长上学时还有这样的趣事?农村家庭供个大学生真不容易!看来我得听你的建议,早上起来跑两步,打打拳,不然这身体真会跨掉!”

    两人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又寒暄了几句,闻同说道:“周书记,我今天下去跑跑,和你汇报一下。”

    “你自己安排吧,天太热了,刚来也不要心急,别赶趁。我今天不用车,你带着车去。咱们镇穷,车旧了点,也没装空调,里面热得象蒸笼。”

    从周广仁办公室回来,闻同喊来胡林,告诉他自己今天先到八里源、红岗去看看,回头再安排到别的村。胡林问道:“好,我去安排,要不要通知李镇长随行?”

    闻同考虑了一下,说道:“算了,就让两个村的驻村干部跟着吧。”他不想把阵势搞得太大,今天下去主要是实地摸摸西瓜基地情况,人多影响很不好。

    “我一起去吧,十分钟后来喊你。”胡林是党政办主任,跟着下去顺理成章,闻同就没有拒绝。

    镇里的车是辆普桑,已经很旧了,收拾得倒挺干净。虽然还不到上午九点,但太阳已经十分强烈,毒辣辣地照着,车的四个窗户全开着,闷热得果真象蒸笼。胡林介绍说这车是县农行的二手车,周书记一直不舍得买新车,去年听说县农行要购置新车,就逼着农行严行长把这车折价卖给了镇里,车款今年初才付清。镇里也就这一辆车,原来的军绿色老吉普实在跑不动了,早几年就过了报废年限,每回送去修还得求着人家,根本没人敢修。

    红岗村离镇上远,闻同决定先去那儿,回头再走八里源。红岗村的驻村干部是李兴民,闻同把杜子坤也带上了,一来他熟悉情况,二来他兼着农技站站长。李兴民、胡林、杜子坤三人挤在后排座上,闻同坐在副驾座上。司机小马不擅言谈,闷着头开车。后排的三人心情还不错,陪着闻同说说笑笑,一路介绍着。李兴民四十多岁,瘦瘦小小,完全不象个武装部长的样子。他见闻同没端镇长的架子,也就不在新镇长面前拘束,同小马开玩笑说,小马你也和闻镇长享受一样的待遇,坐“专座”。小马咧着嘴直笑,却没有回话。胡林在一旁说,李书记要不和小马换个座,也坐“专座”去。李兴民就说,还是算了吧,我要坐小马的座,咱们五个就得钻路边的水田了。

    再过了一会儿,李兴民就不行了,脸开始变得苍白起来,头上直冒虚汗,不停地用缠在小手臂上的毛巾擦着。杜子坤坐在中间,发现他的异常,心下有些紧张,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闻同就坐在前座,他不好问出口。李兴民强咧着嘴笑笑,努力示意自己没事。闻同开始没注意,后来发现李兴民话变少了,他瞥一眼后视镜,赶紧让小马停车,回过头问李兴民,李兴民却一时说不出话。胡林知道老李虽是退伍军人,大病过一场后身体就差多了,赶紧递过去一瓶矿泉水,向闻同解释估计是闷的。闻同看了看车外,附近正好没有住户,全是水田,不远处的山上也是低矮的灌木丛,根本无处蔽荫。他想了想就要李兴民坐到前面去,两人对调座位。李兴民倒不好意思了,连说不行,最后奈不住闻同的坚持和大家的劝,加上委实被挤得心慌气短,就坐到前面去了。

    出镇时的路况还不错,虽是泥结石路面,还算平坦,也比较宽。走了几里地后开始变差了,路面坑坑洼洼,也变窄了。农民随意在路面挖着小水渠引水灌溉,有几处路基被洪水冲毁了,临时垫着大石块,车子几乎是半倾斜着开过去。剧烈的颠簸让李兴民忍不住吐了出来。连闻同也直觉得五脏六腑不住地翻腾,好在他一直坚持煅炼,身体还算结实。胡林也是眉头紧皱着,估计也不太好受。倒是杜子坤面不改色,经常在下面跑,适应能力强得多。

    路两边的稻田越来越稀少了,瓜田开始增多,放眼望去碧油油的田里叶和瓜相互掩映,好一派丰收景象。可惜美好的景象很快被破坏了,闻同突然发现路边挂着一块纸板,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分钱一斤”几个粗*黑的毛笔字,显得突兀刺眼。纸板下面堆着一地的西瓜,旁边连个看瓜摊的人也没有。再往前走,几乎一路都挂着类似的纸牌,同样几乎没有人看守瓜摊。闻同的心情一下子糟糕起来,脸色凝重地盯着窗外。众人看到这些景况,都是心知肚明,再也没人有心情说话了,全都自觉地闭上嘴。

    “小马,把车停下。”闻同喊道。小马的家在县城,走关系才到杳踪镇搞了个工勤编制的司机,周末一般都回县城。这会儿见到卖到一分钱一斤的西瓜,他心里正琢磨着这个周末带点瓜回县里,突然听到闻同的话,连忙下意识地一个急刹车。幸好路况差车速不快,要不然一车人都得撞个鼻青脸肿。

    闻同打开车门,回头对车里几人说:“走,过去看看。”

    杜子坤早看到路边隔不远的一处瓜田里,一对农民夫妇正在拔瓜藤。闻同是要过去看看,他就紧跟着下了车。其它几人迅速反应过来,纷纷下车跟上来。小马把车往路边靠了靠,熄了火锁好车,追上了一行人。

    地上暑气蒸人,闻同白底黑条格的棉质短袖衬衣早已紧贴在身上,濡湿湿地沾着,极不舒服。两位正在干活的夫妇早已看到众人,村里平时很少看到车,更别说是扎眼的小车了。没想到这群干部模样的人往他们这边走过来,男人看看周围,只有他们两口子,显然干部们是找他们的。男人有些惊慌,站在田里看着越走越近的干部们,不知道这些人找自己是不是为了拔瓜藤的事。他身边的女人镇静得多,说道:“你怕么事?拔自家的瓜藤还犯法了?逼我们种瓜我们种了,现在都成这样了,总不能管着不让我们拔吧?”

    田埂长满了草,不太平坦,闻同很熟悉这种小路,虽然穿着皮鞋,依然走得平稳。瓜田里泥土湿漉漉的,胡林不待走到田边就向夫妇二人招手,让他们从田中间回到岸边来。

    夫妇二人面像很苍老,皮肤黝黑,眼角起了不少皱纹,看不出实际年龄,应该在四十上下。男人局促不安地看着面前的干部们,见众人围着一个后生伢崽,似乎后生伢崽才是这群干部的头,心下很吃惊,不知道这个后生伢崽是什么来头,不过看着还蛮顺眼的,不象那些镇里吃公粮的眼睛长在额头上。

    “老哥,这位是镇上新上任的闻镇长,想向你了解些情况。这位是镇上的李书记,你们红岗的驻村干部,这位是杜书记。你老哥贵姓?”

    “我姓王,我爱人姓何。杜干部我认识的,到我们村搞了好多次服务。”老王局促地冲着杜子坤笑。李兴民站在旁边,脸上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

    闻同伸出手,老王往后缩了缩,看了看满手的泥污,尴尬地笑着。闻同也就没勉强,掏出红塔山递给老王一支,问道:“老王,这瓜藤上还有不少瓜呢,怎么就舍得拔了呢?”

    老王见闻同果然问这事,脸上一下子黯淡下来,猛吸了口烟,呛得直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没得办法,不拔不行啊,我也心疼,你看看这些瓜就快要熟了!卖又卖不了,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再不拔这田秋天就要抛荒了,早拔早省心,种点秋玉米多少是点!”

    “能不能先不拔?再等等机会,秋玉米另找块地做营养钵,把苗育起来,到时收了瓜再移栽过来。”闻同劝道。

    老王老婆看起来干练多了,马上听明白了闻同的意思,从旁插嘴道:“闻镇长,这个办法好,就是不知道营养钵怎么做,以前只听说过,没搞过。政府能不能帮我们找找销路,春上镇里让我们种西瓜,可是说的不愁销路的。”

    闻同一时无法作答。杜子坤在旁边抢先道:“何嫂子,闻镇长才刚刚上任,很多情况还不是很清楚,政府当然会想办法找销路的。”

    “老王,何嫂子,你们的瓜先不要拔了,再等等机会。营养钵的事你们不要担心,我来安排。李书记,请你马上通知红岗的村支书和村长,下午2点在村委会开会,把秋玉米营养钵的工作落实下去。子坤,你们农技站要抽出力量现场培训。”闻同还真不敢现在就对农民作出什么承诺,事情的复杂程度越来越超出他的预料,还是留点余地好。

    李兴民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小伙子镇长工作作风如此凌厉、老练。他刚来时还心存着一丝不良念头,想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大毛孩子在农民们面前出丑。闻同刚才了解西瓜的时候,他还在一旁暗道年轻人不知轻重,刚来就想新官上任三把火,头把火就烧到一把手头上。后来见闻同沉稳得很,并没有信口开河地乱作承诺,更没有慷慨激昂,他禁不住暗暗赞许。脑子想着这些事,他行动却不怠慢,马上应了闻同,转身让小马去找村主任。

    胡林兼着镇党委宣传委员的职务,跟着书记、镇长下乡总带着相机,这时正蹲在地上找角度,要给镇长和老王夫妇二人拍个合影。

    “老王,你家今年种了多少瓜?收成怎么样?”闻同问道。

    老王吭哧着半天没声音,他老婆忍不住回道:“我家老老小小六口人,家里七亩水田,种了五亩瓜,拢共卖了不到五百块钱,光本就投了一千多块钱。要是种稻子,五亩早稻就能收个三千五百斤谷子,要是卖出去,值个一千五百块钱不成问题。晚稻产量高,米质好,收的谷子能卖个一千八百块钱。秋玉米我没种过,听人说亩产能到八百斤,我们这里秋玉米卖不起价,作口粮也吃不习惯,五亩秋玉米顶多卖个七百块钱。这么算下来,刨开种稻子的种子、农药、化肥,这五亩田今年里外里要净亏二千五六百块钱。种瓜还比种水稻劳心费力得多,人都磨瘦了几斤肉!”老王直扯老婆的衣服,她却不理会,自顾自地说着。

    闻同心道这位大嫂倒说得起话,头脑清楚得很,就问道:“何嫂子,你家去年过来的存粮还有吗?”

    “没了,刚吃完,幸亏还种了两亩早稻,要不然现在就吃不上饭了。去年收成不太好,两个孩子上学得花钱,粮就卖了不少。今年种西瓜投的本钱,也全靠卖去年的存粮。”

    “那你家今年的公粮怎么办?”李兴民是红岗的驻村干部,催缴公粮是他的重要职责。

    “今年的公粮还没交,人都没粮吃,两个孩子月底的报名钱还没着落呢,顾不上交公粮的事!”何嫂子有些赌气地说。

    李兴民是老乡镇干部,各种各样的场面见得多了,自然不会生她的气。闻同接话道:“村里其他人家怎么样?别的村呢?”

    “我家算好的了,我和男人累死累活地做活,去年收的稻子不算少,别的户有的早两个月就在借粮吃。王二癞兄弟几个去年就没收多少粮食,今年干脆不种水稻,家里的水田全都种上西瓜,财没发到连粮都没得吃,昨天晚上还上门找我家借谷,我哪有谷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