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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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夜来把酒言知己(上)

    tue jun 28 00:49:13 cst 2016

    猕猴桃已经上市了,闻同昨天在鄢老三饭馆就品尝过。鄢老三老婆把刚采摘的鲜果擦去果面的细毛,个挨个垒放在粗糙的土陶罐里,罐口封上泥。土罐闷上四五天后,果实通体柔软,飘着一股浓郁的果香,剥去果皮即可食用,入口软而多*汁,又甜又酸,令人叫绝。红辣椒更是过瘾,色泽天然鲜红,果肉厚薄和水分含量适中,辣味浓烈、纯正而香醇,闻同吃得满头大汗,痛快之极。胡林告诉他,当地红辣椒主要有两种,桌上吃的主要是鲜食红辣椒,用来炒菜时配菜,形体大小适中,不算太辣。另一种是酱用或晒干菜用的,形体细长,颜色更鲜艳,辣度高,水分、色泽更高,果肉特别厚。闻同格外留意胡林的介绍,让他意外的是,这两个品种都是县农科所在老品种基础上改良出来的新品。

    原来这些是“三宝”,果然名不虚传,闻同问道:“农民种的多不多?”

    “种得不算多,主要是零星的自发种植。红辣椒主要是山区的农民在旱地里种,卖几个钱到山下买粮食,山区粮田面积不足。猕猴桃种的人多些,种植大户也有几个,不过大多数农户还是图个自家吃,换个零用钱。山药也是一样,不成规模。”

    “我在边湖的时候吃过山药,那东西有点土腥味,不过据说营养特别丰富。这样,马主任,请你帮我准备‘三宝’的资料,还有蕨菜――似乎可以叫‘四宝’吧?回头我和钱镇长、李镇长说一声。”闻同看到门缝外不时有人影闪过,知道都是找自己的。

    副镇长李远红分管农业和农村工作,让马凤玲准备资料,不和他说一声马凤玲办不了事。另一位副镇长钱广财分管经贸和财政,是经贸办的分管镇领导。

    马凤玲刚离开,接连又进来几个请吃饭的站所办领导。闻同拒绝不得,只得一一先应着,打的是到时再说的主意。

    下午三点整马凤玲给闻同送来了整理的资料。煤矿是前几年省地质大队复勘铜矿时意外发现的,勘查报告已经移交给边湖市地质队。马凤玲打电话到边湖地质队已经找不到当时的经办人,现在没人知道这件事。她从县煤炭工业局打听到的情况是煤矿储量不大,发热量较低,不具备开采价值。关于“三宝”和蕨菜的资料收集的不多,却非常精炼,一些重点内容她还用铅笔做了标记。

    闻同听完汇报,没有做声,眼里的失望难以掩饰。

    第一天的工作不算忙碌,政府这边的副职们没人主动过来汇报工作,闻同暂时也没找他们。晚上赴计生办的宴请,他坚持没有多喝酒。回到宿舍他用凉水洗了把脸,感觉精力格外充沛,点燃一支烟,从行李包里翻出书看了起来。

    去年中央政府出*台了发展高产优质高效农业的政策,继续进行粮改。紧接着今年初,中央政府又颁布实施粮食流通体制改革的政策,推行粮食自由购销。随即全国绝大部分县市放开了粮食价格和经营,至此全国粮食销售价格基本放开,实行了多年的城镇居民粮食统销制被取消。边湖是农业大市,在省里统一部署下,也在前不久响应国家政策,放开了粮食销售价格和经营。作为市长秘书,闻同对此过程可说是十分熟悉,实际上早在市委政研室时他就已经开始关注、思考粮食问题。在政策出*台前,实际上粮食的销售价格和政策早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松动,基本上市场化了。但政府在推动粮食流通体制改革进程中,表现得格外谨慎,在滞后于市场自发行为许久后终于发力启动完全粮改,政策步伐一时十分密集。

    自政策推行以来,全国市场反应十分平静,粮价虽然出现上升,但并没有出现大幅上涨的现象。各级政府很快乐观起来,就连一些稳健派官员和学者也逐渐转变风向,开始肯定粮改适应了市场的需要,选择的时机是得当的,评价改革是成功的。

    可以说,闻同开始时倾向于加大粮食流通体制改革力度,以顺应市场需要,提高农民收入。但近段时间以来,他开始产生忧虑。他利用工作便利查阅了大量资料,同时通过在政研室工作时结识的各路关系网获取了大量的信息,经过反复地思考论证,对一些问题的认识越来越深刻。粮食生产体制存在很多问题,首要是现行产权关系下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生产效率挖掘完了,其次是农业回报低,农业扶持政策不够规范完善,农民种粮积极性不足。而改革只触及流通体制,生产体制的改革无法同步。此外,开发区建设热潮造成耕地大量减少,以及自然灾害的发生,都显著影响到粮食的产量。如果粮食连年减产或者发生区域性大灾荒,风险累积后极有可能突发“粮荒”,造成粮价急剧上涨的局面。手中有粮心不慌,手中无粮难度日。一旦市场粮食供应短缺,给民众造成的恐慌情绪完全可以想象,大面积蔓延开来就会酿成社会大动荡。

    闻同十分清楚边湖的情况,自前年以来,全市五花八门的开发区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圈占大量耕地,工业没有多大的发展,土地却荒草萋萋。在城镇郊区,大量失去土地的农民无田可种,又没有工作,其中许多失地农民耕地被占用并没有得到合理的补偿,或者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其原因是土地征用的补偿本来就很低,地方政府财政困难,往往又挪用了相当一部分,等拔到村集体再被截留一部分,有的地方干脆全部截留。除了失地农民群体外,大量国有、集体企业效益低下,濒临破产倒闭,职工处于半下岗状态。不少事业单位职工同样面临着下岗分流问题,处境也是艰难。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出现“粮荒”、粮价急剧上涨的局面,试问社会如何承担?

    在农村,不少县乡领导为了出政绩,以行政命令强行干预农户种植自主权,强迫农户种植经济作物。闻同在政研室时经常下乡调研,在市府当秘书时也不时陪陈照东下乡视察,经常在公路边、村口等显眼处见到“西瓜基地”“油菜基地”“棉花基地”“芝麻基地”之类的大石碑。政府的出发点是好的,但结果往往并不如意。市场流通体系不够成熟,市场信息不够通畅。对市场变化反应迟钝,农资供应不能保证或价格偏高,农技服务跟不上,种种因素导致农户种植经济作物并不能得到预期的效益,甚至还不如种粮。一旦碰上市场剧变或天灾,许多基层政府就甩手不管或者说没有能力管,让农户自生自灭,自负盈亏。有的县乡政府搞行政干预种植经济作物甚至有着个人目的,就是为了在种子、农药等农资的销售上狠狠地赚农户们一笔钱,结果肥了个人,坑了农民。

    闻同对许多农户家做过深入调查,发现民间这几年储存的余粮并不多,在粮食流通体制改革急速推进的情况下,一有风吹草动,广大农村同样有可能产生严重的社会动荡。他边思考边在工作笔记上记录,突然听到有人“梆、梆”地敲门,赶紧挪动藤椅,顺手打开房门。

    门外的灯影下站着两位青年,打头的文质彬彬,戴副眼镜,面貌清秀。闻同立即记起昨天下午在自己的任命宣布会上见过这青年,当时他同众多的镇上各办、站、所领导坐在台下。跟在后面的青年身体健壮,面色黝黑,透着健康的光泽。

    不待来人说话,闻同赶紧站起身,口里道:“进来坐,快进来坐。”

    两人进了门,戴眼镜的青年这才有些腼腆地自我介绍道:“闻镇,打忧了,我是镇团委书记杜子坤。他叫熊宝金,八里源村的村支书。”闻同伸出手同杜子坤握了握,见他年龄也只比自己大上两三岁,就没有客气,说道:“子坤,昨天的会上见过你,只不知道名字。”他又转向黑脸青年,接着道:“熊支书,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好。”熊宝金大大方方地伸过手,满脸堆笑地说:“闻镇长好,以后请你多多指导我的工作。”

    闻同请两人坐下,就要去倒水。杜子坤、熊宝金不肯,要自己来。闻同强把他们按下,说你们现在是客人,客随主便,两人这才作罢。熊宝金取出烟,各递给闻同和杜子坤一支,又掏出火机给二人点上。闻同一直在观察熊宝金,心中暗自惊异,此人生得高大威势,双目炯炯有神,看人时眼神笃定,丝毫没有游离闪烁。相形之下,杜子坤显得有些拘束,许是闻同是他上司的缘故,较之熊宝金就休戚相关过甚了。

    闻同没有主动开口说话,静静地看着两人,屋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沉默了一会儿,杜子坤开口道:“闻镇长,这两天还习惯吧?镇里办公条件差,吃住更比不得城里。我刚毕业分到这里时,特别不习惯,吃不好睡不着,皮肤过敏,起一身的红疙瘩。”对闻同的沉静,杜子坤、熊宝金感受到一股压力,有些不自在。

    闻同见他皮肤晒得挺黑,看来经常在乡里跑,却不脱一股书卷气,不禁心生好感,问道:“子坤,你是团委书记,也经常在下面跑?”

    “我是八里源的驻村干部,已经四年了。”杜子坤回答说。

    “哪里上的学?”

    “国立农业大学毕业的,原定分到省农业厅,我是望水人,一心想回老家,就改分到望水,到望水后直接下到了镇里。”

    闻同从人人瞩目的市长秘书到镇长,就是自愿下基层,有志于自基层历练。杜子坤说话语气平淡,口说是想回老家,其实也是闻同一样的选择。闻同听出了他的意思,顿时大起知音之感,对他的好感更增。一位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甘愿放弃大城市的繁华和安逸,主动选择到乡村基层工作,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这样的人内心深处不会象表面上那样平静,必定有一颗激烈跳动的心,有着自己不凡的人生理想。琼台玉宇之上的花朵固然美丽而引人注目,山野中栉风沐雨的树木往往最后笑傲天下,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问过杜子坤大学毕业年份,闻同欣然笑道:“我们同届的,我是国立大学!”说到大学生活,他心情愉悦,那是一段激情飞扬的日子。

    “闻镇长那么早就大学毕业?是国立大学少年班的吗?你小时候一定是神童!”熊宝金一脸羡慕地说。他很有眼色,和两位镇里领导在一起,没有随便插话,这时候见闻同神情欢悦,便不失时机地恭维了一句。

    “国大没有少年班,我大学毕业时年龄小了点,老师怕我上班在单位受欺负,就让我接着读了研究生。对了,熊支书有孩子了吧?当支书几年了?”闻同心情很好,说起往事还带着玩笑的语气,又突然意识到熊宝金的农民身份,担心说过多的大学话题会让他心里不好受,就转移了话题。

    熊宝金的确心里不太好受,他当年要不是家里条件实在太差,也不至于高二就辍学,要不也该是让人羡慕的大学生。久历人情世故的他敏感地捕捉到了闻同的话题转变,猜想到了闻同的心思,心想闻镇长还真是心思细密的人。看来人家年纪轻轻就担任镇长,不光是传说的有靠山,而是有些真本事的,可不能以为他是个书呆子。

    “闻镇长你喊我宝金就行了。我今年二十八了,孩子马上要上小学,结婚那年接的支书,已经六年多了。”熊宝金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宝金这几年工作干得不错,年年都是先进。闻镇你不知道呢,他做生意也在行,是镇里有名的大款,家里种着几十亩猕猴桃,又种优质水稻,贩卖农特产品,还搞起了客运生意,都红火得很。”杜子坤闻弦歌识雅意,跟着转移了话题,介绍起熊宝金来。

    “我那点小打小闹算不上生意,上不了台面,也就赚点辛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