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世界之不许人间见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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漭漾瑶光中卷二

    姜枣做了个梦,一个混沌、复杂的梦。



    起先是几簇白鸽自四面八方直飞而下,又盘旋而起,扬起一圈圈黛青的粉雾。她的身畔流霞似火,远处正不眠不休地烧灼着,绽放着。



    耳后有人轻声唤她,“瑶光,瑶光”,一声紧接着一声,连绵不绝。她慌忙回头看去,鹅黄的裙摆在一片火红内翻转,腰间流苏起伏不定。可她什么都没看到。呼唤的声音越发急切起来,待到后来已夹杂着野兽不安的嘶鸣。



    这时一双手悄然攀上了姜枣的肩背,用力一推,顷刻间她便顺着这股力道向云下坠去,她感觉自己在拼命地尖叫着,但听不到喉咙里传来任何声音。



    画面陡然一转,她看见了立于姜府门前的徐怀瑾。他扣了扣门,少顷,李妈的脑袋便从门缝里探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迟疑着问道:“公子是?”



    他轻笑道:“在下姓徐,是你家小姐的朋友,不久前借走了她的伞,今日特意前来奉还。”



    正当李妈蹙着眉仔细读他递上来的名帖时,门后传来了一把脆生生的嗓音问着“李妈,是谁啊”,语音将落,只见姜梨笑意盈盈地行至门前。



    她的眉眼与姜枣并无不同,只是因着身子骨弱,面色更显苍白,行动处也似弱柳扶风。



    “你是阿姊的朋友吧。”



    徐怀瑾的脸上写满困惑和不解,但也许是出于本能,眼底的一汪温柔尽数泼向她,仿佛她是一株幼苗,他的眼光则是早春的融冰水,恨不得立即令她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你和阿枣…..是双生姊妹?”他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嗓音正在颤抖。



    姜梨含着笑,眼角向上翘起,微微颔首。



    瑶光,瑶光。他在心底不断呐喊着。



    子夜将过,一弯朗月高悬于顶,汹涌奔进房内的月光倒像是决了堤的山洪。她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汗水打湿的衣物结成条状地黏在她的脊背上。



    原来是个梦。她舒了口气后翻身下床,正打算去桌上取盅茶水来吃时,兀地瞥见了倚在窗边的徐怀瑾。他负手而立,神情散漫地盯着屋顶出神,浑然不觉早已醒来的姜枣,只是腰间还系着她送的藕色香囊。



    “怀瑾。”她嗓音沙哑、干涸,仿佛梦中离天焚底的大火蔓延到了她身上。



    他迟钝地扭过头来,眼光涣散。



    “阿枣,”他一步步地向她走来,步子沉重却又虚浮,“给我你的心,可好?”



    她猛地醒转,汗水打湿的衣物成条状地黏在她的脊背上。月光仍像山洪一般奔涌而来,窗下结了一层月霜,环顾而去,根本找不见徐怀瑾的身影。



    “这才算是梦醒了。”桌边徐徐现出一个人影来,声音清亮,身上罩着宽大松垮的玄色袍子,半边脸陷在阴影里,辨不清面容。



    “你是谁!?”姜枣惊恐地吼道。



    来人轻蔑地晃了晃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符纸来,咧嘴笑道:“听闻姜家大小姐自幼博闻强识,这件东西可还认得?”不待姜枣回答,他又立即消匿在了黑暗里。房间内空空荡荡,唯有她惊魂未定的喘息声和朔风击打窗面的啸声。



    就好像无人来过。



    她狠命地掐了自己一把,确认自己身处真实后才恍惚地套上外袍,摸索着来到桌前,只见一张黄底红字的符纸在月色里散着幽幽的光。她紧咬下唇,眉头蹙起,思索良久后竟释然地笑出了声。



    她脑内不断涌现幼时听人讲的故事:



    忽有一日,妲己口吐鲜血,昏迷不醒。喜媚道是妲己旧病复发,常有心痛之疾,一发即死。冀州有一医士张元,用药最妙,有玲珑心一片煎汤吃下,此疾即愈,纣王便要传旨宣冀州医士张元,喜媚对纣王说朝歌到冀州路途遥远,并推算说在朝歌惟有丞相比干是玲珑七窍之心,可借一片食之。



    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她想徐怀瑾是疯了吧,她也疯了。



    二月初八,惊蛰。



    眼见着姜梨愈发羸瘦,整日不是心口痛得昏睡就是气喘呕血,请了几个神医便难走了几个妙手,徐怀瑾却难得的镇定了下来,绝口不提取心佐药之事。



    姜枣反倒有些内疚,总归是自己存着报复的一撞害得姜梨病发。此时院内的雨珠越砸越响,风铃轻巧地晃动着,正当她起身合上窗户时,响起了叩门声。



    “阿枣,”是徐怀瑾的声音。她心下一动,赶忙将房门推开,眼前的人一袭白袍,袍角还沾着几粒泥渍,显然是匆忙间跑来的。



    他还是唤她阿枣,尤其是腰间的那只藕色香囊,几乎和梦中无二。



    姜枣垂着头,眼角却警觉地瞥向他。她辨不清他的表情,似喜似怒,约莫半晌后才听他轻声道:“再同我去一次华严寺吧。”



    她惊异地抬眼望他,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徐怀瑾继而道:“权当是为梨梨祈福。”她细细打量着,生怕错过了对方某个细微的表情而造成她致命的伤口,但发现的却是他突然疯长的白发和眼角横生的细纹,即使仔细打理过下颌的胡茬,仍然掩盖不了眼周浓密的乌青。



    他所有的寝食难安,皆不是为她。



    “好,”她颔首,心底最后一点绕指柔也化成了百炼钢,“待我收拾一下。”



    徐怀瑾一离开她便踉跄着奔到了梳妆台前,打开了最后一个带锁的抽屉,里面躺着的便是那张来路不明的符纸。



    姜枣凝神片刻后,终于妥协了——擦亮了桌上的烛台,右手将符纸一点点喂入火苗中,左手抬着的茶碗盛住落下的灰烬。



    灰蒙蒙的茶水里倒映着她扭曲的脸,她憋足了气,一饮而尽。



    比干入朝前知己必难,便服饮姜子牙所留符水。比干来到鹿台下候旨。纣王听到比干来到,对比干说:“妲己心痛之疾,惟玲珑心可愈。



    听说皇叔有玲珑心,乞借一片作汤。”



    初春午后的徐府仿若陷入了沉睡。姜枣绕了几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却连一个侍从婢女都未曾见过,更不用说绿蚁或者姜母了,待她行至西厢后的小门时,更是怔在了原地。



    后门停着的马车由四匹精壮的白马牵引,马鬃及马尾则呈湘红色,车厢狭长,车轮较其他马车都宽了约莫两寸。



    厢内铺了一层羊绒毛毯,角落分别摆了四颗拳头大的悬珠以来照明,而正中央支起的一张小几上放着精铜香炉和盛满水果的玉盘。徐怀瑾正盘腿坐在几前,小口啜着鲜艳的葡萄酒,见她在厢外迟疑地张望着,才向她招手道:“阿枣,上来吧。”



    她一阵纳罕,从未见过如此奇怪却又精妙的马车。在她提裙跨上马车时,不经意间朝车夫瞥了一眼,却意外瞧见了他蓑衣下露出的玄色衣角。



    姜枣的脑中嗡鸣一声,心如擂鼓。



    “阿枣,”徐怀瑾替她斟了杯酒,沉郁的红色在杯中翻腾着,“你可知瑶光是谁。”她并不接话,只不动声色地盯着徐怀瑾,由他自顾自地说着。



    “北斗七星第七星君瑶光,兆祥瑞,贯月如虹。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讲到末尾时他刻意咬重了“妻子”二字,语气敬重而眼光轻柔,面上还流露出几丝崇拜。



    他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接着平静道:“现在她活在姜梨的身体里。”



    “荒唐,当真是荒唐。”姜枣冷笑着,脑中却已是翻江倒海、混沌不堪。她陡然想起了三个多月前的霜降日。她抱着手炉站在徐怀瑾的书房窗前赏雪,漫天柳絮簌簌而下,朔风吹拂,他就在身后一笔一划地练着字,脚边堆起的宣纸已涨至踝部——而每张纸上都只有“漭漾瑶光中”这几个字。



    瑶光。刚刚二十画。他的眼中却满是崇敬,心口似乎还泛着酡红。



    “前世我们的姻缘不教人认可,硬生生地被拆散了,”徐怀瑾轻描淡写地谈起,“现下我又寻到了她,只是她在转世时被那群恶人为难,落下一身的毛病。”及此,他的眼光黯淡,他脑中不断浮现出瑶光被八十一颗引血针钉在诛仙台上,刽子手一刀一刀地穿过她的血肉,剔去她的仙骨,白玉地砖上染满血渍的场景。



    “那时我被困在华山,困了整整五百年,我除了夜以继日地凝视着瑶光星外再也没有其他法子,更别提救她了,”他顿了顿,十指紧握成拳,骨节发白,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这次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姜枣却不知个中痛苦煎熬,讽刺道:“姑且不说我是否有颗玲珑心,即便我有,难道就因着你这些空口无凭的记忆我就以命换命吗?”



    他仿佛料到了她的反应,拳头逐渐放开,轻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你的心我总有法子取到的。倘若你说不给,这辆马车便不会再驶向华严寺。”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讨走的伞是她的,提下的字是她的,腰间的香囊也是她的,哪怕连天飞雪也都是她的——可到头来徐怀瑾娶的人却是她的胞妹——现在她才算是彻底明了了,原来姜梨没有赢她,是她们都输了。



    “把心给我吧,”他全然不顾姜枣的失态,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语气不像是恳求倒像是命令,“我不能再失去瑶光了。”



    比干说:“心是何物?”纣王曰:“乃皇叔腹内之心。”



    比干怒奏:“心者一身之主,隐于肺内,坐六叶两耳之中,百恶无侵,一侵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