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世界之不许人间见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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漭漾瑶光中卷一

    楔子



    瑶光被剔去仙骨时他还被困在思过崖,华山四下空寂,崖壁陡峭,茫茫长空徒留飞鸟振翅而过的痕迹。子时刚过,监守在侧的地精便急急奔到他身旁,朝他欠了欠身,恭敬道:“狰君,瑶光上仙被贬入人间了。”



    他沉吟半晌后,蹙眉问:“我被关了多久了?”地精垂着脑袋,眼珠子却向上翻着,一字一句回答他:“已经三百年零二十五天了,狰君。”



    “还剩多久?”放眼望去,漫天星宿中唯有瑶光星黯淡,全无贯月如虹之势。



    “快了,只有一百年零三百四十天了。”



    他微微颔首,旋即化出本相——身形似豹而通体赤红,五尾一角,一双琉璃眼眈眈相视。地精立即屏息不语,慌张地窜入了周遭丛林。



    那目极之处便是寸草不生的章莪山了,他向着难归的故乡发出了几声嘶鸣,铿锵之声仿若击石,又含着吞咽不下的悲痛,瑶光星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吼叫,本昏暗的星宿陡然射出几缕长光。他紧张地注视着,随后却见光芒不复,永远地沉入了这片广袤寂寥的夜空。



    



    正月廿一,长安还笼罩在隆冬的肃杀之中。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官道上,姜枣掀起帘子朝外瞧了一眼,天寒地冻,一层层冰霜挂在檐头,烫金的福字也变得歪歪扭扭。



    “阿枣啊,待会儿一定要多陪你妹妹说说话”,姜母喋喋不休着,“梨梨这心口疼的毛病拖了许久也不见好。”她朝姜母瞥去,左手指腹摩挲着右手背,轻慢道:“反正怀瑾会替她找个好大夫也会同她讲话,急什么。”话音将落,姜母就在她的额头上猛戳了一下,啐道:“别一口一个‘怀瑾’的,收起你那些小把戏来,他现在是你妹夫。”



    姜枣撇了撇嘴,不再言语,心里却极不情愿承认。



    此时日头西沉,斜阳的光芒染满了前方徐府的牌匾,正门前的青石地砖也长出了一层金色的绒毛,随着马夫的一声“御”,马车在两头石狮面前迟缓地停了下来。门帘被轻轻撩开,首先伸出了一只细白的手腕,腕上的银镯清脆作响,随后露出的便是一张清俊瘦削的面庞。



    “母亲,阿姊。”



    姜枣注视着眼前和她拥有相同面容的人,内心的妒意早化作洪水猛兽,就快要将她吞噬殆尽时她忍不住讥笑道:“妹妹,别来无恙。”姜梨抿着嘴笑出两个酒窝来,全然不顾她语中的不快,伸出手来搭在她的腕上道:“下来吧,怀瑾备了好菜好酒,就等你们了。”



    真想撕了这张伪善的脸。她暗暗地想着,动作上却是握着姜梨的手跳下了马车,慢悠悠地进了徐府。



    晚宴将至,正当一班乐师拨弦正音时姜梨携着徐怀瑾的手姗姗而来。姜枣垂着头,乌黑的发丝遮住大半面容,眼角的余光却是不断地瞥向言笑晏晏的两人,如鲠在喉。



    她脑内率先浮现的仍是烟雨蒙蒙的华严寺,檐角下那名身姿挺拔的青年,从他的发梢间可觊见庄严的朱红大殿和连绵的山川脉络,一片海清河晏。



    而他的双眼浓如稠墨,盛满了长安城化不开的夜色。



    正出神间,姜梨已在她身旁落座,徐怀瑾则体贴地替她们添了茶水。姜枣无端地就恼了起来,她心下明了,自己总是沾着妹妹的光才得了关怀。



    “我去厨房瞧瞧,”她找了个由头想借此脱身,“千层酥饼怎么还没烙好。”话音未落,她已起身迈开步子来,颈间的璎珞敲击在锁骨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姜梨也紧跟着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匆忙间只得伸出右臂来拦她。



    “阿姊,这种事交给……”姜枣还来不及听完姜梨那细若蚊吟的请求便猛地撞开了她,只听得背后传来了骨骼与地面碰撞的闷响,紧接着是一阵阵忽高忽低的叫喊。



    她忙回身看去,一袭月白罗群散落在莲花纹地砖上,乌发成团,几支玉钗掉落在徐怀瑾脚边。姜梨痛苦地蜷缩在地,捂着左胸的手上指节泛白,额上满是汗珠,两片唇瓣也化成乌青。



    徐怀瑾的面容因慌乱而扭曲在了一起,手上倒是利落地将姜梨打横抱起,全然不顾错愣在旁的姜枣。



    他的眼珠仍像两团黑雾,眼白微微发青。她看到了,只是这次那双眼里饱含恨意。



    这是她第一次进姜梨的婚房。



    她的伞倒是被稳当地挂在墙上——是那柄绘满吴地风光的骨伞,题在伞面上的“漭漾瑶光中”几字以行楷书成,经年累月间仿佛还能嗅见残存的墨香。



    初逢时徐怀瑾便是试探地唤了姜枣一声“瑶光”,当她向徐怀瑾投去不解的目光后,他并不着急解释,反倒是袖袍一扬,身体后仰,眉梢间尽是快意,直至放松地大笑了起来。



    “痴人。”她无奈地晃了晃头,却忍不住随着他的笑声低头莞尔。



    骤雨将歇,她携着绿蚁正打算离去时徐怀瑾却讨走了她的伞,只说为她题字隔日奉还。那时他的面庞藏在黛青的雨雾里,被打湿的鬓发贴在额角,眉目带笑,含着一股强作冷静的热烈。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但跳过冗长的回忆,此时在她面前的徐怀瑾哪里还有过去的半分模样?——冷若三尺寒冰,还生硬地唤了她声“长姊”——和记忆里的人全然不同。她向昏睡的姜梨瞥了一眼后立即恢复了常态,平静地问道:“何事?”



    “长姊,”他又唤了一声,然后将双手拢进袖中,脑袋埋得极低,朝她深深作了个揖,“请你救救阿梨。”



    姜枣蹙着眉虚扶了一把,脑海里思绪飘忽不定,仍在重复回放着她撞开姜梨的画面,可口中也只得疑惑道:“有法子自当全力相救,只是我如何救。”



    “大夫说阿梨的心病已是顽疾,若要根治,”他顿了顿,刻意打量着她的神色,“需要七窍玲珑心佐药。”



    一股寒意顺着桌角轻缓地攀上她的脊背,惹得她打了个激灵,手足无措地发问道:“真是荒唐,圣人比干的心现在如何找得到?”



    徐怀瑾逼视着她,那样的目光倒教她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