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昆仑卷二
从那以后，他便特特地关注那位上神，只是他臭名昭著又心狠手辣，人人得而诛之，他打听了许久，除了明面上的事情，别的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他有些怅然，谁知老天作美，很快又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那日他去人界闲逛，没碰见瑶光，倒是碰见了夷湘。
夷湘远远看破了他的真身，脸一红，闪身躲进了一条小巷子，百里早就看出瑶光和夷湘的姐妹情深，怎肯放过这次机会，一闪身也跟了进去，将夷湘堵了个正着，三言两语把夷湘迷得晕头转向，当即全倒了出来。
原来瑶光没什么爱好，平日里就爱网罗天下法器，听说了博山炉在人界有行踪，便遣了夷湘替她来寻。
百里大喜，当即便告诉夷湘要替她来寻这博山炉敬奉给瑶光，夷湘也是昏了头，竟答应了替他来约瑶光去百里岛。
他们的第二次遇见，百里将博山炉送给了瑶光。
瑶光本不想显得那么没骨气，加之她虽不问世事，可这百里岛岛主是什么人物她也略知一二，不想与他纠缠不清，可是这博山炉她心心念念了好久，如今就直愣愣地被捧在她面前，说不想要还真是假的。
别看瑶光平日里老神在在的，骨子里就是个小女孩。
“……”她忸怩了半天，才半是犹豫半是羞窘地接过了博山炉，“这太贵重了，不然我也送你个宝贝吧，我的宝贝很多的。”
百里哂笑一声：“我要什么你都给？”
“恩。”瑶光斩钉截铁地应着，却掩不住她的紧张和疼惜，“你要什么我都给！只是……”
“只是什么？”百里追问。
“你别要的太狠，我会忍不住心疼的，我一心疼，说不准就会反悔。”瑶光压低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
“好生没诚意啊……”百里故意阴阳怪气地揶揄，“那你就把你的碎玉昆仑送给我作交换吧！”
“碎玉昆仑？”瑶光倏地将手伸进袖中握住了扇尾，竹制的扇柄上，刻字的纹路划过她光滑的指尖，“不行不行，你再换一个，碎玉昆仑万万不能给你！”
“……”百里装模作样地冷下了脸色，想了想，他说出了酝酿许久的台词，“我看出来了，要你什么你也舍不得给的，不然这样，你邀请我去你府邸坐上一坐，这总是可以的吧？”
瑶光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问：“只去坐坐？博山炉就是我的了？”
“恩，快走吧，你带路。”百里狐狸一般细长的眸子满是奸计得逞的狡猾，却偏生装着一副纯良无害的表情，“算起来还是我亏大了啊！好歹是杀了一家五十六口才抢过来的镇宅之宝啊……”
前面带路的瑶光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百里打着哈哈，“快到了吗？”
“前面就是。”
百里心里乐开了花，知道了瑶光的住处，以后岂不是很方便？
平素冷冷清清的上神居所，孤孤有那旁逸斜出的几株腊梅似乎也因为百里岛主那冬梅般的气息而沾染了些许干净清雅之感，打眼望去，百里闲闲地靠坐在腊梅树下，嘴角噙着得意的笑，要知道，他可是腆着脸皮混进来的，瑶光不赶他出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瑶光坐在屋内，凭轩远眺，目光却好巧不巧地落于那腊梅树下，她默了半晌，眼见屋外大雪纷飞，百里是狐，抵不得冷，靠在树下“吸溜吸溜”地没甚形象，她思虑了半天，从墙上取下汤婆子来，灌上滚水，细细擦拭后，斟酌了片刻，还是打开了门，走了过去，将捂在怀中的汤婆子递给他。
“喏，给你。”
百里默了默，欲言又止，接过汤婆子抱在胸前，身子也缩了一团，倒真有了点小宠的可怜样，不知那妖族一众见他们素来爱戴的百里岛岛主落魄成这样又会作何感想。
瑶光转身就要进屋，却又被轻轻拉住了衣角，她不解地低头，就看见那百里终于忍不住，可怜兮兮地问道：“瑶光……上神，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邀请我进屋才对吗？”
瑶光愣了愣，竟还仔细想了想，“唔，也对。”
说罢，一把将汤婆子又抢了回来揣在手里，没甚诚意地指了指后院，“那里，柴房蛮暖和的，你可以去那里。”
说罢，头也不回地进屋了，留下百里一个人傻傻地坐着，低下头看看，手里空空如也，难得靠装可怜混来的汤婆子也被收缴。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不日就是瑶光生辰，那是要大办的，坚持每天去瑶光府上混脸熟的百里自然不会放弃如此良机，他早就从夷湘那里打听到瑶光平生所喜不过是折扇，古琴这些个文雅的东西。
扇子已经有了碎玉昆仑，那就送她一把绝世好琴吧！
彼时瑶光已经逐渐接受了百里，两人时常一起下棋，或是小酌几杯，夷湘也时常过来，于是冷清的院落终于开始有了生机。他们一起摘下百里岛的桃花，做桃花酿和桃花糕，或是一起下界去看看那才子佳人的戏码，她虽然没说过什么，百里却很满足。
这段感情，百里经营得小心谨慎，在她面前，他拼命压抑自己的本性，唯恐她会嫌弃，唯恐她会后退。有时连他自己都怀疑，那个百里弥生，是不是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温良端方，一个嗜血残忍。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这次生辰之宴，那把倾世名琴，竟成了这段感情的绝唱。
还未开始，却已终结。
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昴日星君自是不敢怠慢了那位瑶光上神，将日光铺的匀称柔和，小丫鬟们本就不多，各个脚步匆匆，为来宾端酒上菜，整座府邸一派祥和之气，瑶光看着大大小小的贺礼，尽是些迎合她爱好的小玩意儿，她看的高兴，眉眼弯弯。
席间不知是谁说起了近日来小仙们接连失踪一事，神秘兮兮的样子引得众仙也猜疑不断，哪知就在这时，雅乐传来，众仙循声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百里怀抱七弦琴，缓缓踱进了厅中。
在众仙或惊惧或嫌恶的表情中，他一袭白衣而来，只为给心爱的女子一件贺礼罢了。瑶光愣了愣，伸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七弦琴，随手拨弄了两下，眸中闪过了一点复杂的情绪。她不露声色地抬眼看了他一瞬，随即将琴顺手交给侍在一旁的丫鬟，借着侧身之势眼风一扫，丫鬟明了，将琴抱进了里间，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略略低了声音。
“我很喜欢，多谢。”
百里俯身拉过了她的手：“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既是喜欢，为何不弹奏一曲？”
“今日不行，”她略略扫眼，发觉厅内气氛已是尴尬至极，成百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百里，若非有 瑶光在场，只怕已经打起来了。
“你先回去，改日我再弹与你听。”瑶光说着，便要送他出门。
百里却笑眯眯地反身将她拥在怀里，“干嘛急着赶我走？最重要的事情还没说呢！”他身后的大尾竟也毫无顾忌地释放了出来，他停了一瞬，环视四周，手却紧紧攥住了她。
“瑶光，我今日要说的话，大概你是头一次听见，也是最后一次听见。”
他深吸一口气，瑶光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正想抬手捂住他的嘴，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另一只手制住，他的脸色平静的吓人。
“我百里弥生一生冷血，这唯一的一次动情，便是给了你。”
他又顿了顿，似是费尽了所有的力气，他说。
“瑶光，嫁给我。”
瑶光蒙了，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便听见酒杯落地的脆响，她回过头去，便看见司命星君气急地站起身来，一声怒喝：“放肆！瑶光上神身份尊贵，岂由得你染指！”
众仙群情激奋，团团将百里围在中间，他却不慌不忙，只是拥紧了她，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瑶光，嫁给我……”末了，又忐忑地加了句，“可好？”
瑶光转过身子，离他极近极近，她看住他，半晌，她推开了他，冷冷地说：“不。”
说罢，她便进了里间，留下他一人站在大厅之中，他愣了片刻，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瑶光为什么推开了他，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对他避而不见，他不知道她的心思，他们明明曾经很好很好，好到他以为瑶光也动了情，然而她却在他用情最深时离他而去。
他一直想要问问清楚，可惜，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最后一次见她，是她渡劫之时，又留下了他独自一人，又留下了模棱两可的爱情。
他们的感情，还未开始，已经结束。
那日的天也是灰蒙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百里只是觉得心里压抑的紧，他手里攥着一朵桃花，有意无意地捻着花瓣。
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瑶光了，倒是夷湘经常来，会和他说说瑶光的近况，无非是她琐碎的日常生活，他却是听的极为认真，似乎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参与她的人生。
他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参与她的人生了。
突然，一阵闷雷自远处缓缓滚了过来，那雷声不对劲，百里起初并不在意，然而细想下去，他却又紧张地站起了身朝外走去。
如果没有算错，今日是瑶光渡大劫之日。
他匆匆赶去。
三十六天诛仙台。
上神瑶光正在历劫，过得了，与天地同寿；过不了，灰飞烟灭。
她雪白的裙踞翻飞，素来清冷的面容依旧精致如斯，额间的上神印记光芒大盛，她的手中，碎玉昆仑被舞得密不透风——已经挡过了两道天雷。
在诛仙台下围观的众神都悄悄叹了口气——只剩了一道天雷，瑶光上神此刻气定神闲，嘴角扬着微微骄傲的笑意。
这天劫，必是过了。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众神只是看见瑶光上神身子突然一颤，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砸在诛仙台上，她伏下身子，低低地，狼狈地咳嗽起来，不断有鲜血溅到衣裙上——她的身后清晰地出现了两道身影。
而此时，第三道天雷堪堪到达。
银色的头发扬起弧度，有一道身影冲上前，一把将瑶光护在怀里。
天雷毫不留情地劈到了那人背上。
众神惊惶，良久，司音上仙喃喃说了句：“那……可是妖狐百里弥生？”
月老则是第一时间掐指细算，随即猛然抬头，面如死灰：“上神和那妖狐，已是定下情了。”
而此刻，瑶光被箍在了怀里，她抬头，看着斜上方的百里弥生，忽而一笑。
“百里，我死意已决，你又何必救我？”
“你……闭嘴！”百里低低地呵斥了一声，随即抑制不住，吐出一口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流到了衣襟上。
“真狼狈啊。”他腾出一只手，细细地抹净了嘴角的血迹，这才搂着瑶光，缓缓朝诛仙台下飘去。
“你送我的琴，我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瑶光笑着，微微靠在了百里肩头，“只是，那弦，是失踪的小仙的仙筋吧？”她低低笑着，眼角却含了泪，“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怕他们看出来，他们会问你的罪，他们会杀了你。”瑶光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百里，若你不是妖狐，那该多好，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若你不是……若你不是……”
百里的声音险些哽咽了，“别说了。”
“你会长寿，千秋万代。”瑶光将头埋在百里弥生颈窝，微微笑了。
“……”百里察觉不对，刚想低头，就被一阵强烈的痛意席卷了意识，他艰难地抬起头，就看见瑶光微笑着看他，一只白净的手狠狠扣在他头顶。
“忘了我吧，忘了那个爱着瑶光的百里。”
“不……”百里狠狠地摇头，“我是百里，我是百里！”
瑶光轻轻地摇了摇头，“百里，没有了瑶光，你还是百里吗？”
百里弥生的额间，渐渐浮出上神的印记，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体和神态的巨大变化，睥睨天下的狂傲，掌控一切的得意，全都消失不见，一种温和的，如雨雪初霁的清新充斥他的身体。
百里低下头，看到了山川，河流，春季新开的第一朵花，雏鸟叩开蛋壳的新奇。
他的妖格，被瑶光的神格封印了。
瑶光只是淡淡笑着：“干干净净的百里，多好。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百里，就让他死去了吧。”
她的衣裙已渗出血红，血迹斑斑。
他苦苦地哀求：“不要……瑶光，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记忆正在慢慢消退，邓林初见，生辰赠琴，一点一滴都在消退，他从未如此无措过，此时此刻，他就像是无助的孩子，“瑶光，我错了，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瑶光微笑着摇头：“你会风光霁月，而我，始终在你身边。”
最后的吻落在百里眉间，带着温暖的离别的气息。
百里的目光渐渐涣散，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却逐渐陌生起来，他惶恐地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离她太远了，远到几乎已经看不清了。
“你……是谁？”百里含混不清地问，随即晕了过去。
“你不需要知道。”瑶光轻轻笑了出声，她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百里，随即转过身，微微叹了口气。
“你终究不肯放过我。”
烟尘中的另一道身影，蛰伏了许久，此刻终于缓缓浮现了出来。
花神夷湘。
她的眼中恨意汹涌，“不是我不肯放过你，是你逼我的！明明是我先遇见他的，明明是我！为什么你要横插一脚？”
瑶光又咳出一口血来，她以袖拭之，动作和百里如出一辙。
“夷湘，你不该恨我。”
“我不该恨你？我恨不得你死！”
瑶光上神，眼中突然就含了泪，她低低地，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这场红鸾星动，付的代价，委实大了些。夷湘，你虽是我下属，我却是把你当亲妹妹看的。”
“别说了，别说了！”
“还记得我们一起下界玩吗？我们一起去采花，一起嘲笑下界的众生百态……”瑶光又咳了一声，说不下去了，她只能接着重复一遍：“夷湘，你不该恨我。”
“杀了我，你会被废了神格，不值得。”
“你别说了！”夷湘突然大喝出声，手指飞快地翻飞，眼泪却流了下来，“太晚了！我回不了头了！瑶光，我回不了头了啊！”
随着虚空中咒印的渐渐清晰，瑶光脸色终于变了，她急急喝了一声：“夷湘，快停手！你会死的！”
夷湘只是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一跃而起，她的身后，一尊大鼎缓缓旋转着浮现了出来。
夷湘鹅黄的衣衫如一只巨大的蝴蝶，她反身跳进了大鼎里。
上古神物——神农鼎，忌血光。如有人以血肉祭之，则变为大凶之物。
神农鼎里血光闪烁，诛仙台上一时狂风大作，瑶光丝毫没有迟疑，随着夷湘跳了进去。
鼎里血光渐弱，本来被吸收进来的山川花草缓缓被吐了出来。
众神见神农鼎出世，心急如焚，个个翘着脖子观望，却没有人上去帮忙——上古神器，谁敢招惹？
终于，一缕鹅黄被弹了出来，夷湘回头，就看见瑶光坐在大鼎中央，抬头望着她，微微笑着，周围电闪雷鸣，她却好像怡然自得，望着她眉眼弯弯。
“夷湘，替我照顾好百里。既然你爱他，就让他知道。”
夷湘来不及回答就被弹到诛仙台下，她急忙抬起头向上看去，却突然听见了隐隐的叹息，是瑶光的声音。
“我这一生，终是了了。”
与此同时，神农鼎慢慢停止了旋转，变作普通鼎的大小，“咚”地一声，压了下来。
十万大山，一时同哭，山川祭鸣，神鬼皆泣。
轰隆隆的声音上达天庭，大地鲜花凋敝，绿树垂叶，整个人间一时无春，所有的动物纷纷出穴，跪拜在地，呜咽不止。
霎时间光芒大盛，瑶光的魂魄碎成千万光点，它们留恋地在昏睡的百里脸上盘桓许久，随即四散开来，没了踪影。
只是最终，她也没有将碎玉昆仑送与他，上面的题字鲜活如初，字字珠玑，缀在扇柄上，寥寥八字——邓林初见，乱我心弦。
尾声：
一曲梦终，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眶已是微湿。
“瑶光，百里弥生……”他口中喃喃，恍恍惚惚地朝门外走去，王生似笑非笑地叫了他一声，“喂，你的扇子。”
百里猛然反应过来，回过头一把将碎玉昆仑抓起抱在胸前，“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我一直知道！”他说着，推开了门走了出去，“瑶光，等我！”
看着百里的背影，赵瑜戳了戳王生的胳膊，“喂，你说那个百里会不会想着去复活他的上神瑶光？”
“谁知道呢。”王生敷衍到，“赶紧收拾，准备交班了。”
“切，”赵瑜拎起放在柜台里的包包，潇洒地走了出去，“你收拾吧，我还有约会。”话音未落已没了人影。
王生摇了摇头开始收拾，他突然又想起了碎玉昆仑，想起了那场惨烈悲壮的爱情。
他们的相识，也许本来就是一场错误。
他有些怅然，谁知老天作美，很快又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那日他去人界闲逛，没碰见瑶光，倒是碰见了夷湘。
夷湘远远看破了他的真身，脸一红，闪身躲进了一条小巷子，百里早就看出瑶光和夷湘的姐妹情深，怎肯放过这次机会，一闪身也跟了进去，将夷湘堵了个正着，三言两语把夷湘迷得晕头转向，当即全倒了出来。
原来瑶光没什么爱好，平日里就爱网罗天下法器，听说了博山炉在人界有行踪，便遣了夷湘替她来寻。
百里大喜，当即便告诉夷湘要替她来寻这博山炉敬奉给瑶光，夷湘也是昏了头，竟答应了替他来约瑶光去百里岛。
他们的第二次遇见，百里将博山炉送给了瑶光。
瑶光本不想显得那么没骨气，加之她虽不问世事，可这百里岛岛主是什么人物她也略知一二，不想与他纠缠不清，可是这博山炉她心心念念了好久，如今就直愣愣地被捧在她面前，说不想要还真是假的。
别看瑶光平日里老神在在的，骨子里就是个小女孩。
“……”她忸怩了半天，才半是犹豫半是羞窘地接过了博山炉，“这太贵重了，不然我也送你个宝贝吧，我的宝贝很多的。”
百里哂笑一声：“我要什么你都给？”
“恩。”瑶光斩钉截铁地应着，却掩不住她的紧张和疼惜，“你要什么我都给！只是……”
“只是什么？”百里追问。
“你别要的太狠，我会忍不住心疼的，我一心疼，说不准就会反悔。”瑶光压低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
“好生没诚意啊……”百里故意阴阳怪气地揶揄，“那你就把你的碎玉昆仑送给我作交换吧！”
“碎玉昆仑？”瑶光倏地将手伸进袖中握住了扇尾，竹制的扇柄上，刻字的纹路划过她光滑的指尖，“不行不行，你再换一个，碎玉昆仑万万不能给你！”
“……”百里装模作样地冷下了脸色，想了想，他说出了酝酿许久的台词，“我看出来了，要你什么你也舍不得给的，不然这样，你邀请我去你府邸坐上一坐，这总是可以的吧？”
瑶光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问：“只去坐坐？博山炉就是我的了？”
“恩，快走吧，你带路。”百里狐狸一般细长的眸子满是奸计得逞的狡猾，却偏生装着一副纯良无害的表情，“算起来还是我亏大了啊！好歹是杀了一家五十六口才抢过来的镇宅之宝啊……”
前面带路的瑶光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百里打着哈哈，“快到了吗？”
“前面就是。”
百里心里乐开了花，知道了瑶光的住处，以后岂不是很方便？
平素冷冷清清的上神居所，孤孤有那旁逸斜出的几株腊梅似乎也因为百里岛主那冬梅般的气息而沾染了些许干净清雅之感，打眼望去，百里闲闲地靠坐在腊梅树下，嘴角噙着得意的笑，要知道，他可是腆着脸皮混进来的，瑶光不赶他出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瑶光坐在屋内，凭轩远眺，目光却好巧不巧地落于那腊梅树下，她默了半晌，眼见屋外大雪纷飞，百里是狐，抵不得冷，靠在树下“吸溜吸溜”地没甚形象，她思虑了半天，从墙上取下汤婆子来，灌上滚水，细细擦拭后，斟酌了片刻，还是打开了门，走了过去，将捂在怀中的汤婆子递给他。
“喏，给你。”
百里默了默，欲言又止，接过汤婆子抱在胸前，身子也缩了一团，倒真有了点小宠的可怜样，不知那妖族一众见他们素来爱戴的百里岛岛主落魄成这样又会作何感想。
瑶光转身就要进屋，却又被轻轻拉住了衣角，她不解地低头，就看见那百里终于忍不住，可怜兮兮地问道：“瑶光……上神，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邀请我进屋才对吗？”
瑶光愣了愣，竟还仔细想了想，“唔，也对。”
说罢，一把将汤婆子又抢了回来揣在手里，没甚诚意地指了指后院，“那里，柴房蛮暖和的，你可以去那里。”
说罢，头也不回地进屋了，留下百里一个人傻傻地坐着，低下头看看，手里空空如也，难得靠装可怜混来的汤婆子也被收缴。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不日就是瑶光生辰，那是要大办的，坚持每天去瑶光府上混脸熟的百里自然不会放弃如此良机，他早就从夷湘那里打听到瑶光平生所喜不过是折扇，古琴这些个文雅的东西。
扇子已经有了碎玉昆仑，那就送她一把绝世好琴吧！
彼时瑶光已经逐渐接受了百里，两人时常一起下棋，或是小酌几杯，夷湘也时常过来，于是冷清的院落终于开始有了生机。他们一起摘下百里岛的桃花，做桃花酿和桃花糕，或是一起下界去看看那才子佳人的戏码，她虽然没说过什么，百里却很满足。
这段感情，百里经营得小心谨慎，在她面前，他拼命压抑自己的本性，唯恐她会嫌弃，唯恐她会后退。有时连他自己都怀疑，那个百里弥生，是不是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温良端方，一个嗜血残忍。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这次生辰之宴，那把倾世名琴，竟成了这段感情的绝唱。
还未开始，却已终结。
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昴日星君自是不敢怠慢了那位瑶光上神，将日光铺的匀称柔和，小丫鬟们本就不多，各个脚步匆匆，为来宾端酒上菜，整座府邸一派祥和之气，瑶光看着大大小小的贺礼，尽是些迎合她爱好的小玩意儿，她看的高兴，眉眼弯弯。
席间不知是谁说起了近日来小仙们接连失踪一事，神秘兮兮的样子引得众仙也猜疑不断，哪知就在这时，雅乐传来，众仙循声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百里怀抱七弦琴，缓缓踱进了厅中。
在众仙或惊惧或嫌恶的表情中，他一袭白衣而来，只为给心爱的女子一件贺礼罢了。瑶光愣了愣，伸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七弦琴，随手拨弄了两下，眸中闪过了一点复杂的情绪。她不露声色地抬眼看了他一瞬，随即将琴顺手交给侍在一旁的丫鬟，借着侧身之势眼风一扫，丫鬟明了，将琴抱进了里间，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略略低了声音。
“我很喜欢，多谢。”
百里俯身拉过了她的手：“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既是喜欢，为何不弹奏一曲？”
“今日不行，”她略略扫眼，发觉厅内气氛已是尴尬至极，成百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百里，若非有 瑶光在场，只怕已经打起来了。
“你先回去，改日我再弹与你听。”瑶光说着，便要送他出门。
百里却笑眯眯地反身将她拥在怀里，“干嘛急着赶我走？最重要的事情还没说呢！”他身后的大尾竟也毫无顾忌地释放了出来，他停了一瞬，环视四周，手却紧紧攥住了她。
“瑶光，我今日要说的话，大概你是头一次听见，也是最后一次听见。”
他深吸一口气，瑶光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正想抬手捂住他的嘴，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另一只手制住，他的脸色平静的吓人。
“我百里弥生一生冷血，这唯一的一次动情，便是给了你。”
他又顿了顿，似是费尽了所有的力气，他说。
“瑶光，嫁给我。”
瑶光蒙了，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便听见酒杯落地的脆响，她回过头去，便看见司命星君气急地站起身来，一声怒喝：“放肆！瑶光上神身份尊贵，岂由得你染指！”
众仙群情激奋，团团将百里围在中间，他却不慌不忙，只是拥紧了她，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瑶光，嫁给我……”末了，又忐忑地加了句，“可好？”
瑶光转过身子，离他极近极近，她看住他，半晌，她推开了他，冷冷地说：“不。”
说罢，她便进了里间，留下他一人站在大厅之中，他愣了片刻，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瑶光为什么推开了他，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对他避而不见，他不知道她的心思，他们明明曾经很好很好，好到他以为瑶光也动了情，然而她却在他用情最深时离他而去。
他一直想要问问清楚，可惜，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最后一次见她，是她渡劫之时，又留下了他独自一人，又留下了模棱两可的爱情。
他们的感情，还未开始，已经结束。
那日的天也是灰蒙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百里只是觉得心里压抑的紧，他手里攥着一朵桃花，有意无意地捻着花瓣。
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瑶光了，倒是夷湘经常来，会和他说说瑶光的近况，无非是她琐碎的日常生活，他却是听的极为认真，似乎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参与她的人生。
他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参与她的人生了。
突然，一阵闷雷自远处缓缓滚了过来，那雷声不对劲，百里起初并不在意，然而细想下去，他却又紧张地站起了身朝外走去。
如果没有算错，今日是瑶光渡大劫之日。
他匆匆赶去。
三十六天诛仙台。
上神瑶光正在历劫，过得了，与天地同寿；过不了，灰飞烟灭。
她雪白的裙踞翻飞，素来清冷的面容依旧精致如斯，额间的上神印记光芒大盛，她的手中，碎玉昆仑被舞得密不透风——已经挡过了两道天雷。
在诛仙台下围观的众神都悄悄叹了口气——只剩了一道天雷，瑶光上神此刻气定神闲，嘴角扬着微微骄傲的笑意。
这天劫，必是过了。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众神只是看见瑶光上神身子突然一颤，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砸在诛仙台上，她伏下身子，低低地，狼狈地咳嗽起来，不断有鲜血溅到衣裙上——她的身后清晰地出现了两道身影。
而此时，第三道天雷堪堪到达。
银色的头发扬起弧度，有一道身影冲上前，一把将瑶光护在怀里。
天雷毫不留情地劈到了那人背上。
众神惊惶，良久，司音上仙喃喃说了句：“那……可是妖狐百里弥生？”
月老则是第一时间掐指细算，随即猛然抬头，面如死灰：“上神和那妖狐，已是定下情了。”
而此刻，瑶光被箍在了怀里，她抬头，看着斜上方的百里弥生，忽而一笑。
“百里，我死意已决，你又何必救我？”
“你……闭嘴！”百里低低地呵斥了一声，随即抑制不住，吐出一口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流到了衣襟上。
“真狼狈啊。”他腾出一只手，细细地抹净了嘴角的血迹，这才搂着瑶光，缓缓朝诛仙台下飘去。
“你送我的琴，我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瑶光笑着，微微靠在了百里肩头，“只是，那弦，是失踪的小仙的仙筋吧？”她低低笑着，眼角却含了泪，“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怕他们看出来，他们会问你的罪，他们会杀了你。”瑶光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百里，若你不是妖狐，那该多好，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若你不是……若你不是……”
百里的声音险些哽咽了，“别说了。”
“你会长寿，千秋万代。”瑶光将头埋在百里弥生颈窝，微微笑了。
“……”百里察觉不对，刚想低头，就被一阵强烈的痛意席卷了意识，他艰难地抬起头，就看见瑶光微笑着看他，一只白净的手狠狠扣在他头顶。
“忘了我吧，忘了那个爱着瑶光的百里。”
“不……”百里狠狠地摇头，“我是百里，我是百里！”
瑶光轻轻地摇了摇头，“百里，没有了瑶光，你还是百里吗？”
百里弥生的额间，渐渐浮出上神的印记，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体和神态的巨大变化，睥睨天下的狂傲，掌控一切的得意，全都消失不见，一种温和的，如雨雪初霁的清新充斥他的身体。
百里低下头，看到了山川，河流，春季新开的第一朵花，雏鸟叩开蛋壳的新奇。
他的妖格，被瑶光的神格封印了。
瑶光只是淡淡笑着：“干干净净的百里，多好。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百里，就让他死去了吧。”
她的衣裙已渗出血红，血迹斑斑。
他苦苦地哀求：“不要……瑶光，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记忆正在慢慢消退，邓林初见，生辰赠琴，一点一滴都在消退，他从未如此无措过，此时此刻，他就像是无助的孩子，“瑶光，我错了，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瑶光微笑着摇头：“你会风光霁月，而我，始终在你身边。”
最后的吻落在百里眉间，带着温暖的离别的气息。
百里的目光渐渐涣散，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却逐渐陌生起来，他惶恐地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离她太远了，远到几乎已经看不清了。
“你……是谁？”百里含混不清地问，随即晕了过去。
“你不需要知道。”瑶光轻轻笑了出声，她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百里，随即转过身，微微叹了口气。
“你终究不肯放过我。”
烟尘中的另一道身影，蛰伏了许久，此刻终于缓缓浮现了出来。
花神夷湘。
她的眼中恨意汹涌，“不是我不肯放过你，是你逼我的！明明是我先遇见他的，明明是我！为什么你要横插一脚？”
瑶光又咳出一口血来，她以袖拭之，动作和百里如出一辙。
“夷湘，你不该恨我。”
“我不该恨你？我恨不得你死！”
瑶光上神，眼中突然就含了泪，她低低地，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这场红鸾星动，付的代价，委实大了些。夷湘，你虽是我下属，我却是把你当亲妹妹看的。”
“别说了，别说了！”
“还记得我们一起下界玩吗？我们一起去采花，一起嘲笑下界的众生百态……”瑶光又咳了一声，说不下去了，她只能接着重复一遍：“夷湘，你不该恨我。”
“杀了我，你会被废了神格，不值得。”
“你别说了！”夷湘突然大喝出声，手指飞快地翻飞，眼泪却流了下来，“太晚了！我回不了头了！瑶光，我回不了头了啊！”
随着虚空中咒印的渐渐清晰，瑶光脸色终于变了，她急急喝了一声：“夷湘，快停手！你会死的！”
夷湘只是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一跃而起，她的身后，一尊大鼎缓缓旋转着浮现了出来。
夷湘鹅黄的衣衫如一只巨大的蝴蝶，她反身跳进了大鼎里。
上古神物——神农鼎，忌血光。如有人以血肉祭之，则变为大凶之物。
神农鼎里血光闪烁，诛仙台上一时狂风大作，瑶光丝毫没有迟疑，随着夷湘跳了进去。
鼎里血光渐弱，本来被吸收进来的山川花草缓缓被吐了出来。
众神见神农鼎出世，心急如焚，个个翘着脖子观望，却没有人上去帮忙——上古神器，谁敢招惹？
终于，一缕鹅黄被弹了出来，夷湘回头，就看见瑶光坐在大鼎中央，抬头望着她，微微笑着，周围电闪雷鸣，她却好像怡然自得，望着她眉眼弯弯。
“夷湘，替我照顾好百里。既然你爱他，就让他知道。”
夷湘来不及回答就被弹到诛仙台下，她急忙抬起头向上看去，却突然听见了隐隐的叹息，是瑶光的声音。
“我这一生，终是了了。”
与此同时，神农鼎慢慢停止了旋转，变作普通鼎的大小，“咚”地一声，压了下来。
十万大山，一时同哭，山川祭鸣，神鬼皆泣。
轰隆隆的声音上达天庭，大地鲜花凋敝，绿树垂叶，整个人间一时无春，所有的动物纷纷出穴，跪拜在地，呜咽不止。
霎时间光芒大盛，瑶光的魂魄碎成千万光点，它们留恋地在昏睡的百里脸上盘桓许久，随即四散开来，没了踪影。
只是最终，她也没有将碎玉昆仑送与他，上面的题字鲜活如初，字字珠玑，缀在扇柄上，寥寥八字——邓林初见，乱我心弦。
尾声：
一曲梦终，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眶已是微湿。
“瑶光，百里弥生……”他口中喃喃，恍恍惚惚地朝门外走去，王生似笑非笑地叫了他一声，“喂，你的扇子。”
百里猛然反应过来，回过头一把将碎玉昆仑抓起抱在胸前，“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我一直知道！”他说着，推开了门走了出去，“瑶光，等我！”
看着百里的背影，赵瑜戳了戳王生的胳膊，“喂，你说那个百里会不会想着去复活他的上神瑶光？”
“谁知道呢。”王生敷衍到，“赶紧收拾，准备交班了。”
“切，”赵瑜拎起放在柜台里的包包，潇洒地走了出去，“你收拾吧，我还有约会。”话音未落已没了人影。
王生摇了摇头开始收拾，他突然又想起了碎玉昆仑，想起了那场惨烈悲壮的爱情。
他们的相识，也许本来就是一场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