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世界之不许人间见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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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如梦卷一

    “我知其梦,从未在我身上。”



    雪簌簌的落,静谧的楼房之中,偶尔能听见那灯光亮着的房间内传出调笑声响。我站在那楼道之中,晦暗灯光时不时闪烁。楼房先生方才上来过,瞧见我在那站着,端着油灯与我说:“郑先生,这下了雪外头冷,您不如进屋里去。”



    我夹着香烟的手已冻得有些发红,听这话只是温和笑答:“无妨,今日颂君朋友来得多,我在里面不熟得很,省的讨嫌惹他们尴尬困窘。”



    “哎,这再怎么热闹的,都这个时候了,也理应当走了。您身子不好,莫叫这寒冷天气给惹出病了。”



    听他这样说,我苦笑着不答,看他叹了口气,端了油灯颤颤巍巍踩着楼梯一节一节往下走去。



    过了很久,到我身上的烟已经抽完时,才看见楼上门开了,男男女女嬉笑打闹着从屋里走出来。我站在楼梯下晦暗处,没有一人注意到。直到人走的差不多了,那房门开着,温黄的灯照出来,印在外头走廊积雪上。



    我走上去,进了屋。听颂君从里面开口叫我:“子枝,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屋内热着炭火,这会儿暖洋洋的,客厅满地狼藉,可见散落书页溅下的几滴墨水。我见他单薄穿着一身长褂,手里还拿着一沓稿纸,不晓得今夜又与他那些同学写了些什么下来。



    颂君脸上红彤彤还带着方才激论时的兴奋:“吃饭了吗?李太太下午的时候送了些点心过来,我都给你放着。猜你定喜欢吃那些甜食的。”



    我把围巾取了,又脱下大衣,屋外站的太久,腿略酸麻,闻言倦怠答他:“不必了,今日下班就在楼下铺子那吃过。天这样冷,糕点留两日也不会坏。”



    “哦,你吃过就好。”



    我往里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进房间时回头问他:“对了颂君。”



    “嗯?”



    他脚步停在自己房间外,回过头来看我。



    “昨日,我放了东西在你房里,你瞧见了吗?”



    “东西?”看他疑惑,我心紧张一拎,就见他脸上笑容绽开,和我弯着眼说,“瞧见了,是那围巾是不是?拿着油纸包着,我当是什么呢。用着暖和的很,你给我买的?”



    “我……”话到嘴边,我却下意识一顿,嘴角往下撇了撇,敛去多余情感告诉他,“不是,前几日,公司过节,送了几条。我看颜色挺适合你的,便也放你房间了一条。”



    “哎,你怎不直接说。偷偷摸摸的,我还以为是哪个暗中恋慕我的姑娘,晚上放着不叫我知道呢。”



    听他调笑,我知我面上神色一僵,忙扶着门框与他道:“没别的事我就休息了。你明日要上课,我明日也要上班呢。”



    “啊,说得对说得对。我就不打扰你了。”



    忙不迭将门关上,靠门上时,稍一合眼便是颂君那笑吟吟温和宽慰的模样。我行至床边,丧气般在床边坐下。脚边有个半开着的箱箧,里头零零散散放着些用了大半的毛线和针。



    手冷的生疼,我将两掌双合,放在了胸前。



    怎敢怎敢,怎敢将这些事情亲口倾诉。



    若说了,自己又与怪物有何分别。只怕连偷偷躲于楼下都不敢。



    我想到那日那女子寻我与我说的话。她是颂君同学,总与那些来家里的人一块和颂君讨论着他们学校里的事情。她看颂君的眼神,我极熟谂,那暗藏艳慕,又带深深眷恋。可她能将这眼神几乎不带任何遮掩表露,我却需要千方百计将其遮掩,不敢叫任何人发现。



    “你看颂君的眼神,不对。”她是这样说,“我看得出来。你若为他好,就不应当在那么多人面前这样看着他。”



    那姑娘倨傲,听闻是富商之女,她此言一出,我心惊万分,忙连连解释:“姑娘看错了。我与颂君……我与颂君不是姑娘所想。”



    她不语。



    那之后,我再不敢在颂君与同学朋友小聚出现在屋中。我害怕看见那样的颂君,神采飞扬、侃侃而谈,他目中含光,引经据典、针砭时利。只要看见,便再也挪不开眼。



    



    他不知晓。我幸得他不知晓。



    



    “你说楼上住的郑先生?人那是在租界上班的。呵,看那通身气派就知道,这面貌这学识,一般人哪里攀得上呢?”



    “哦,住一块的那个?席小先生是吧,听闻是郑先生朋友家堂弟,来这读书住过来的。大学生呢,有文化,咳,我们这些大老粗的乡下人哪能比。”



    “嗯?晚上来人?晚上来的都是席先生的同学,哎对,都是洛州大学的大学生。干什么?那干什么我老头子就不晓得了。我哪知道那么多呀?”



    “哦,你说这楼道里药味怎么那么重。郑先生病了,什么病啊……我也说不好,常听他咳嗽,又见他下楼也不便利,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几日前还好好的。前天他回来,看席先生没来,忽然像出什么事似得跑出去。后来我老头子睡了,他俩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晓得,第二日起来就闻着药味了。”



    ……



    氤氲水汽随那打开了的砂锅盖子腾腾升起,我看着颂君蹲在屋前长廊对着煎药的砂锅束手无策,莫名有些想笑。他席家大户,就算比过去稍显落魄,也是少爷性子,哪里做过这些事。我喊他:“颂君。”



    他孩子气与我说:“别催别催,子枝你放心,这药我一定能给你煎好。”



    原本煎药这事都是交由雇佣来的李妈做的,只是这几日风雪大,又临近年关,李妈不方便来。



    “颂君,算了吧。要是麻烦,一两日不吃药也不打紧。”我坐在客厅宽椅上伸了脖子看他,见他不肯,又继续道,“再者这药苦涩,我都吃厌烦了。”



    男人却擦了额头的汗,咧了咧嘴端着锅子把汁水倒进碗里:“嗨,你这都病了怎么能不吃药?本来我倒说带你去看西医,你不是不情愿吗?”



    “本来就吃着药,又去看西医,你也不怕折腾出事情。”我接过他递来的碗玩笑揶揄,颂君在另一旁坐下,看我低头,目光又落在我打了石膏的坐腿上,目色一敛。



    “子枝,我……”



    我晓得他要说什么,喝了一半苦药抬起头打断他:“哎,别说。”



    “这事儿实在是我不好。”



    “你不好,你不好。你不好你都说了十几二十回了。”



    “要不是我惹出这事端来,你也不至于叫人打折腿!”



    “行了,别说了。”我叹了口气,“原本那一棍子是朝着你腰背砸去的。我用伤腿换你腰背,这买卖不亏。”



    “可我……”



    “好了。”



    我望着他愧疚面庞,伸手像安抚小孩子那样揉了揉他坚硬的头发:“事都发生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与你的那帮同学都小心着点,也多多照顾照顾我。为了你我可都成伤残人士了。”



    颂君连连与我点头,见我将药喝完,忽取了两块糖塞进我嘴里。



    “唔……”



    他总算收起那副苦脸,转而笑眯眯看着我窘境:“我看你喝这药皱着眉头不高兴得很,特意叫家里有娃娃的朋友给我带的。”他又问,“这糖甜么?”



    我脸上一赫,将糖咬碎在唇齿之间,奶香与甜在口腔中一瞬间扩散开来,对着他那目光,我不受控制眨了眼,别开头去答他:“甜、甜的。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中药这点苦总不至于真的受不了。”



    颂君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脸上,笑一点点绽开:“可你表情分明就说了,你喜欢这糖喜欢的紧。”他把碗拿过去,“你喜欢就好。我还怕拿来那么多你吃不完呢。”



    “好了。我比你还大两岁呢,你这样过分作弄我,我可找你堂哥告状去了。”



    颂君故作告饶:“哎,别别别。对不起子枝哥!我哪里是作弄你呢!”



    “你就是作弄。”



    “那我道歉!你可千万别给我堂哥告状。”



    我看他那松了口气故意逗我笑的模样,嘴里的糖一点点融化,舌尖最终再也寻不到那小颗粒。颂君转身进了厨房,我靠在椅背上,回味着方才那两颗糖。



    我喜欢那糖确实喜欢的紧,谁人会偏爱苦涩不爱甜?



    只是喜欢得紧又有什么用。吃进嘴不多时便融化了,白白留了嘴里干涩,再喝药时只会觉得那儿茶、当归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