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世界之不许人间见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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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阁卷四

    赤霄国主暗暗打了个手势,一旁立着的士兵便悄悄将尉迟围了上来,个个虎视眈眈。



    尉迟轻蔑地扬起嘴角,满不在乎地地搂紧了玉蠡:“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离开。”



    “……”赤霄国主傻了,他原以为尉迟璇玑是有良策,或是挖了什么陷阱等他来跳,却万万想不到,他竟是真的以九五之尊来换一个女人!



    尉迟微微笑着,“在下只有一事相求。”



    “什么?若是叫朕留你一命……”



    “放了她。保她平安。”尉迟打断了赤霄国主,冷冷地看着他,又加了一句。



    “她若有任何闪失,我尉迟璇玑必叫你陪葬!”



    赤霄国主嗤笑一声:“陪葬?就你现在这样,纵使我真的杀了她,你又要怎么拉我陪葬?”



    尉迟停了半晌,低低自语道:“是啊,我现在这样,也是做不了什么了。”



    话音未落,他的剑便劈了过去,斜斜地擦着赤霄国主的鼻子,刺进了老道的身体。



    老道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自作孽不可活——他倒了下去,鲜血流了一地。



    尉迟扔下剑,抬起手,缓缓抚过玉蠡的眉眼,又轻轻摘掉了她覆眼的白布。



    那双丽的惊人的眼睛里,是情深意切,是波光流转。



    “尉迟,我们走吧,虽然我现在妖力暂失,却也只是暂时。”



    玉蠡拉着他的衣袖,却没有拉动。



    她疑惑地回头:“尉迟?”



    尉迟璇玑转过头来,轻轻除掉了她拉在手腕上的手:“玉蠡,从此以后,你要好好活着。”



    他垂下眼帘:“莫,莫要辜负了我。”



    辜负了我用万里江山为你换来的安乐无忧。



    “你说什么?”玉蠡皱起了眉头,“和我一起走啊。”



    尉迟挑了挑嘴唇,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玉蠡,我只是来救下你。”



    玉蠡怎么能明白呢?她怎么能知道人世间这些肮脏的规则, 她怎么能知道何谓一物换一物,她又怎么能知道,尉迟再也回不去了。



    若她知道,若她知道………



    若她知道,那又能如何呢?



    玉蠡似懂非懂地看向赤霄国主:“怎么,你不让他走吗?”



    赤霄国主笑得单纯且无辜:“啊,总而言之,他是走不了了,至于你……”



    国主看看尉迟:“既然你换下了她,朕自会给她生路。”



    尉迟颔首:“多谢。”



    说罢,他便紧走几步,一把抱起了玉蠡,冰冷的唇压在她额上,又辗转地移到了鼻尖。



    “玉蠡,永别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和你永别!”玉蠡惊慌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尉迟,他眼中弥漫着巨大的悲哀,“我说过要陪你一辈子!”



    尉迟笑了:“是啊,你已经陪我一辈子了。”



    “不不不!”玉蠡拼命地摇头,眼泪滑了下来,“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说过,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吗?”



    尉迟顿了顿,指尖拭下了玉蠡的泪珠,放进了嘴里,细细地吮吸着。



    良久,他才艰涩地开口:“那是我胡说的,作不得数。”



    他不由分说抱起了玉蠡,走到城墙边,军师和将士正翘首望着。



    他抱着玉蠡,冲下面喊着:“看在我们曾经并肩作战的情分上,求诸位护她周全,我尉迟璇玑此生无以为报,但求下辈子为诸位鞠躬尽瘁。”



    玉蠡看着他:“你要干什么?尉迟璇玑,你给我停下!”



    尉迟笑着,将玉蠡腰际系上绳子,他最后留恋地揪下她一根头发,然后,将她缓缓放了下去。



    玉蠡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虚无。



    她徒劳地伸着手,企图抓住那道光影:“不要……尉迟,求求你……别丢下我……”



    别留我独守红尘三千,白首共生死两端。



    尉迟的笑容定格在她脑海里,依旧是温润的,玉一般,泛着光。



    她只来得及陪他二十光载,她只来得及把自己交给他。



    到最后,留给他的,不过一缕青丝。



    那么多壮丽,那么多葳蕤,那么多锦绣,他们还没有一起去看。



    她全部的身心投进了这场爱恋,却只来得及得到一点萤火。



    他的悲欢,他的荣辱,他所有的所有,都被她葬送了。



    玉蠡缓缓闭上了眼睛——这就是爱,果真如琢玉。



    真疼啊。



    尉迟一直看着玉蠡被下面的人接住,又看到她失神地慢慢远去,才回过头,安心地冲赤霄国主点点头:“多谢。”



    赤霄国主一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尉迟二话不说,攥紧了手中的青丝,跟着两个士兵,单薄的身躯没入了赤霄国深处。



    从此,就再也没出来。



    成玉七年冬,于阗无主,并入赤霄。



    成玉八年春,于阗旧主尉迟璇玑死于赤霄狱中,据说他临死前,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头发,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



    次年,玉蠡终于恢复了些许妖力,她回到于阗,却得知这两年变故,她潜入赤霄的藏书阁,盗出了《于阗国志》。



    只有那里,还留着尉迟的名字。



    自此,玉蠡开了蓝田阁,上穷碧落下黄泉,只为寻到那个男子。



    玉蠡希望,有一天,她回过头,看见他站在那里,不说话,只是微微笑着,冲她张开怀抱。



    “玉蠡,我回来了。”



    为了那一天,她在所不惜。



    王生颇有些感慨地长叹了一声:“红颜祸水啊红颜祸水。”



    玉蠡讥讽地笑了:“无闻诗,无温酒,忽而醒彻,谈宴谁与赴山河。”她从沙发上站起身,随后一撩裙摆,长长跪拜,“找到夫君尉迟璇玑是我毕生所愿。”



    王生将她扶起,郑重其事:“你放心,我定会帮你找到尉迟璇玑。”



    事情远远没有王生想象的那么简单——他用尽了方法,也没有找到尉迟璇玑的转世。



    无奈之下,厚着脸皮去找了司命。



    司命倒是好说话,大方地把生死簿甩了出来供他们查阅。



    王生还没拿过来,一旁跟着的玉蠡已经激动地扑了上去,厚厚的一本书,黑色的皮,红色的字。



    玉蠡做法,书本开始“哗啦啦”地翻动起来,最终“啪”地一声,停在了其中一页。



    尉迟璇玑的名字,孤零零地停在了一串长长的名单的最后,缀着一个大大的红叉。



    “这是……什么意思?”玉蠡苍白着嘴唇,不解地回头问王生。



    王生耸耸肩,表示不太了解,候在一边的司命凑了上来扫了一眼。



    “哦,前面的名字是他的前世,至于这里……”司命伸出黑色的指甲,不客气地戳到了尉迟的名字上。



    “这表示,他在尉迟璇玑这一世死后,便没有转生了。”



    怪不得!



    难怪我找不到你!难怪我看尽世间美玉,却看不到你的痕迹!难怪我雕尽和田独山,你却始终未能找到我!



    原来……原来……早在成玉七年,我们就生死两隔。



    为什么不去转世?



    你可知,我在等着你。



    尉迟。



    玉蠡抱着头,缓缓蹲到了地上,大滴大滴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汇成悲怆。



    她几百年来的等待与守候,全都没有意义。



    她以为他们可以永恒,却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尉迟他,定是不想见我。”



    “啊?”王生惊讶地提高了嗓门,“女人的思维真是不能理解。”



    他一把扯起了玉蠡,“走,我带你去问他,看看他是不是不想见你。”



    玉蠡呆呆地随着他出了司命的府邸,一路行过忘川河,忘川河水静静流淌,间或有一两张泡的发白的大脸翻滚着浮了上来,又很快被摆渡人用船桨摁了下去。



    他们是过河时贪恋前尘,被水鬼扯了进去,断了轮回路。



    忘川河畔是曼珠沙华,这种血一般美丽的花朵,却也是要忍受参商永离,花叶不见的眷念。



    曼珠沙华的尽处,雾锁楼台,月迷津渡,一座桥渐渐显露,桥下三生石,桥上断肠人。



    奈何桥。



    桥上人头攒动,却也整齐异常,鬼魂一个个排着队,一一接过孟婆手中的孟婆汤,浑浑噩噩地灌了下去,然后便眼神空洞地走下桥去,投入轮回。



    前尘往事,不管多惊天动地,不管多蚀心磨骨,一碗孟婆汤下肚,也就都化为缥缈,没入忘川滚滚河浪。



    玉蠡疑惑不解地四下打量,王生却是眼尖,一眼看到那三生石旁,坐了个人。



    那人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清明,似是看着什么,又似是什么也没看。他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无意识地搓动着,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却仍掩不住风华气度。



    玉蠡顺着王生的手指看了过去。



    天雷地火,她只觉恍如隔生。



    他的笑,他的悲,他的喜,他的哀,他望着她时眼底的悲怆,他拥着她时颤抖的绝望,他的所有,都是她永不能触碰的参商。



    而现在,他在眼前。



    玉蠡慢慢走上前去,几乎是神圣地,她轻轻唤了一声:“尉迟。”



    尉迟璇玑缓缓抬起了头,斜长的眉眼半挑,看了她半晌,嘴角噙了笑。



    “这梦倒是真,玉蠡,你是又来看我了吗?”



    玉蠡泣不成声,她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到尉迟脸上,淡淡的烧灼感。



    尉迟一愣,抬手拂下泪滴,慢慢放进了嘴里。



    “竟是咸的。玉蠡,我头一次尝到了妖的眼泪,头一次。”



    玉蠡不管不顾地一把将他拥入怀中,胸腔是满满的酸涩。



    “尉迟,是我!是我!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啊!”



    尉迟愣了半晌,垂在身侧的手顿了顿,缓缓覆上了玉蠡单薄的后背,又似不确定一般,轻轻地拍了两下。



    “玉……蠡?”



    “是我……是我……尉迟,我来晚了。”



    尉迟突然一把推开了她,玉蠡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尉迟,久别重逢的欣喜烟消云散。



    尉迟用手指着她的鼻子:“你给我走!你给我走!”



    “为…为什么?”玉蠡颤抖着嘴唇,“尉迟……”



    “不要叫我!”尉迟倏然坐起,一掌拍在了身旁的石头上。



    “为夫叫你好好活着,你是听不懂吗?”他语气急促,掩也掩不住的失望,“如今游魂一缕……”



    话音未落,尉迟便感觉后背一湿,玉蠡从后面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尉迟,我没死,我没死,我是妖啊,妖是不会死的。”



    “真……的?”尉迟迟疑地回过头,又细细地打量着玉蠡。



    “尉迟,我专程来寻你。你为何不去转世?害我苦寻百年无果?”



    “……”尉迟愣了一下,眼神闪烁着偏开了头,“我……我一直在等你。”



    “慢着。”闲闲站在一旁的王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紧走几步,一把拉起了尉迟的胳膊。



    尉迟疑惑的眼神扫过了王生,又目光灼灼地盯住了玉蠡。



    “玉蠡,这是……”



    玉蠡摇了摇头,轻轻拽了拽王生的袖子:“王生,怎么了?”



    “……”王生高玉蠡一头,斜斜看着玉蠡时,就不自觉地带出一点气势来。



    “怎么,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他停了停,使劲掐了一下尉迟的胳膊,尉迟立刻吃痛,甩开了他,略略皱着眉。



    “是叫……尉迟璇玑吧?”王生拗口地重复了一遍,“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这里游魂千缕,却独独你有肉身呢?”



    玉蠡先是一愣,紧接着也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她亦回过头,喃喃:“是啊,这阴曹地府,据我所知,只有真正的地府中人才有肉身……孟婆,鬼差,司命,十殿阎罗……”



    “……”



    玉蠡一把掰过尉迟的肩膀,强迫他与她对视,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柔柔弱弱的:“尉迟啊,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尉迟眼神闪烁,只是微微推了推她,故意把声音放的冷冽:“既已见过我,你可以走了,寻一良人,共渡余生。”



    “我的良人就在眼前,你却叫我到哪里去寻?”



    “天涯海角,总会有的。”



    “不要!”玉蠡抱紧了他,泣不成声,“尉迟璇玑!你是又要赶我走了吗?我不许!我不许!几百年前你独赴黄泉,现下,你却又是要将我丢下!”



    尉迟无奈地搂紧了她,对她,他总是无可奈何,从前也是,如今也是。



    他低低地说:“玉蠡,那你想如何?”



    “你去投胎,我会在人间寻到你。”



    尉迟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她就生怕他会拒绝一样,急急地补充到,“你莫担心,我能找到你!我会陪着你,陪着你长大,陪着你死去,我会告诉你我们的故事,我会……”



    “不行啊……”尉迟打断了她,眉眼间又是那种巨大的悲哀,深深地浸到了眼底,“不行啊,玉蠡。”



    “为什么?”玉蠡缓缓放开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行?你还是不想和我再续前缘?”



    “……”尉迟苦笑一声,慢慢将袖子撸了上去,“你看,终其一生,我只能在这里度过。”



    他的胳臂上,密密麻麻刻满了黑色的纹路。他抬起头看了看远处,低低地笑了。



    “玉蠡,我本不想让你知道,可如今,怕是不行了。”



    他慢慢站了起身,大大方方地理了理衣服的褶皱,倒能看出当年于阗国主的威风来。



    两个鬼差远远地飘了过来,先是恭恭敬敬地朝王生拜了一拜,这才上前,恶狠狠地说:“二五七号,你又在这里偷懒!”



    尉迟微微笑着呵下腰来:“小的马上去。”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玉蠡一把拽住了尉迟的衣角:“尉迟……你……要去哪?”



    尉迟冷笑一声,“我一个地府的打杂,能去干什么?”



    他扭头越走越远,看似气定神闲,可是,仔细看来——



    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脚下步子也乱的很,明显是强忍着什么。



    “尉迟!”玉蠡飞奔上去,“尉迟!别走!等等我!等等我!”



    他回过头,无声的嘴型:“玉蠡,忘了我。”



    我怎么能忘得了你?我怎么能忘得了你!



    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玉蠡拼命地追逐着前面那个瘦弱的身影,却只觉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终于,不见了。



    玉蠡瘫坐在地上,呆呆的,“尉迟,你还是抛下了我。”



    王生蹲下身来,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肩膀,“玉蠡……人妖相恋是大忌,死后会被地府扣留,成为地府中人,永不入轮回,以示惩戒。”



    玉蠡没说话,只是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尉迟,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在你面前现形。



    地府这么黑,这么冷,就让我,来陪你吧。



    突然间光芒大盛,玉蠡被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中,有路过的鬼魂“吱吱”叫着化为了灰烬。



    曼珠沙华倏然盛放,绿色的叶,红色的花,花叶相见,神迹突现,路旁镇魂灯烛火跳跃,与光芒遥相呼应。



    一滴泪落到忘川河里,“滴答”一声,前尘往事一一浮现,那年流觞曲水,那年浩浩沙场,那年那日,一个男子站在城墙,最后的缱绻柔情。



    玉蠡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尉迟,原谅我。”



    还有,“我爱你。”



    一枚璇玑玉在半空中徘徊,竟似有了生命,一路兜兜转转,最终落到一个男子手心,不动了。



    尉迟握紧璇玑玉,将它放在嘴边,轻轻地吻了下去,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玉蠡,我爱你。”



    王生长长叹了口气。



    没有办法,妖是不能滞留地府的,他也无能为力,倒没想到玉蠡舍得舍弃一切重新变回一块玉石。



    只是,能和爱人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是乐意的吧?



    尉迟璇玑为了她丢了江山,丢了性命,甚至丢了来世;玉蠡为了他弃了肉身,弃了修为,只为随他而去。



    他突然想起玉蠡问过他的话:“爱,不就是永恒的吗?”



    王生疑惑了——玉蠡追求到了极致的永恒。



    只是。



    这样的永恒,究竟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