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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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一百五十

到了医院,琉玚脚不沾地一口气将艳春背进急诊室。道林喊来值班护士开始进行检查治疗,动作果断而娴熟。

    艳春肺里有少量积水并伴有低烧,必须住院治疗。

    道林进行急救后,直接将他转到住院部,连手续都没有办理。

    素秋紧跟着到了病房,守在艳春身边寸步不肯离开。

    见琉玚和劳伦斯、休身上衣服仍在滴水,道林请他们到更衣室换上自己备用的干衣裳。

    陌阳也暂时离开病房候在走廊里,将空间留给兄妹俩。

    艳春迷迷糊糊中听见素秋在身边哭泣,他吃惊地睁开眼睛,神志立刻清醒了。

    素秋脸色惨白,哭得使劲倒气,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

    看见艳春睁眼,她忙忙地抓住他的手哭道:“哥,哥,你,你怎么,样?”

    “素,不要再哭了,哥哥没事。”艳春感觉素秋小手冰凉,不禁痛惜地安慰道。

    “哥,哥,你要,住院,怎么会,没事?”

    素秋不听艳春的解释,伏在他手上哭起来,伤心欲绝。

    手背被立刻打湿,手心里则满是素秋手上出的冷汗,艳春顿感心如刀绞。

    努力克服身体的不适,他挣扎着伸出另一只手臂将素秋搂进自己怀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努力让她安定下来。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素秋心疾已愈,否则这种哭法在早前是不能想像的。他也异常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死掉,如果他有什么意外,谁会来这样安慰素秋呢?得不到安慰的素秋,又将会是怎样的可怜?

    换好衣服的几人回到病房却见到了这么一幅画面,他们不禁恻然悄悄退回走廊里商量。

    琉玚和陌阳的火车是晚上九点,行李已经收拾好,现在回旅馆取上立刻赶到火车站还来得及。但是琉玚不愿意同艳春还未和解就离开,坚持要等在医院。

    陌阳也不放心兄妹俩,无条件赞同琉玚的主意,也坚持候在这里。

    劳伦斯和休不知道琉玚同艳春闹别扭的事情,竭力劝他们先去赶火车,有话以后通信说明。

    道林手□□口袋里站在一边没有参加讨论,只觉十分疲倦。

    等了一会儿,他悄悄走到病房门口,见素秋已经止住哭泣趴在艳春身上睡着了。而艳春仍在不停地拍抚她的后背,脸上浮现着柔情和痛惜。

    “余,我扶你去和卫道别好吗?他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道林轻轻推门进去,小声对艳春说。

    艳春点头,先将素秋安置在床上并盖好被子才随道林出来。

    琉玚见到艳春,连忙走前几步扶住他另一只胳膊问:“你不好好躺着,怎么出来了?”

    “我没事了,琉玚兄和李兄快去赶车,莫要误了行程。”

    “可是,你还在住院,我们怎么好现在就离开?”

    “亨利会照顾我,别忘了他是医生。你们留在这里也是干着急,还是早些回去别让卫奶奶担心为好。”艳春温润地笑了一下。

    琉玚听艳春说的有理,又见他脸色虽然仍是发白,精神却比方才要好上很多,心里也放下块担忧。

    他回头望道林一眼。道林微微点头,示意让他放心。琉玚再看看艳春,叹了口气。

    “艳春老弟,你再着急救人也该想想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能力。这么草率,一点都不似你的性格。小秋还需要你照顾,你可不能出事。要不然,我走了也不能安心”

    “琉玚兄的教诲,春记住了。”艳春顺从地答应,解释,“当时没有多想,到河里才觉不对,让你们都白担心了。”

    休撸一把潮湿的金发,不以为然地说:“余,你不用解释,我们都清楚。只是秋受了惊吓,你要好好安慰她。她刚才哭得那么厉害,我担心她会发噩梦。”

    艳春脸上闪过伤痛,轻颔首:“我知道,谢谢你,休。”

    琉玚踌躇片刻,低声说:“前一阵子是我不对,艳春老弟莫要再放在心上。”

    “哪里,是春固执,也请琉玚兄莫要生气。”艳春恳切地道歉。

    劳伦斯看看手表,提醒他们:“再不走真要迟了,卫。我送你们吧。”

    琉玚看着艳春想说些什么却又犹豫,最末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叹口气和艳春、道林握手做别。

    艳春目送四人走远,才扭头对道林说:“家妹……”

    “这间病房不会再安排其他病人,让令妹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休息吧。休的担心也是我想提醒你的。”道林轻声说,语气十分关切。

    “谢谢你,亨利。”艳春停顿片刻才低声道谢,垂下长长的睫毛。

    道林凝视他的脸心里黯然,苦涩地笑:“不用客气。”

    俩人回到病房,艳春躺到另一张病床上。道林仔细地又为他检查一遍,略述会话才告辞而去。

    艳春极疲倦却不放心素秋,隔着窄窄的过道观察着她。

    素秋脸色比方才好看一些,唇上也有了些血色,只是她神情愁苦,似有无限难解的心事,看得艳春心里一阵抽痛。

    过了片刻,素秋眉头忽皱翻了个身,手搭在胸口含糊地叫了声“哥哥”就没了动静,眼角却有泪珠慢慢渗了出来。

    艳春眼神一黯悄悄下地,将她的手小心地拿开。湿衣服被护士拿去浆洗还未送回,现在他身上穿的是医院的病员服,手帕自然也不在,他只得用手指擦去那些泪水。

    触碰到素秋柔柔绒绒的眼睫,细滑的眼角,艳春的手指僵了僵,只觉嘴里发干心跳有些加剧。

    他定了定神,仍坚持将泪水全部拭去才回到自己床上,继续望着素秋发怔。

    素秋这一夜不时翻身、哭泣,睡得极不安稳。

    每次艳春都及时发现并极力安抚,才没有让她被魇住。他自然也没能睡好,天快亮时才打了个盹。

    道林早早赶到医院先来探望艳春兄妹,见他们仍在沉睡脸色都不好看,担了一晚上的心又向下沉了沉。

    他悄悄吩咐值班护士多留意这间病房的病人,自己去办住院手续,不愿艳春再操心。

    日将近午,兄妹俩才相继醒来,都是先看着病房茫然,然后才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素秋跳下病床跑到艳春身边,仔细打量半晌才问:“哥哥,你好些了么?”

    “好多了,你睡够了么,要不要再躺躺?”艳春望着她仍是肿肿的眼皮柔声问。

    素秋摸摸自己的眼睑觉得不太舒服,却没再理会。她摇摇头说:“我睡醒了,不想再睡。哥哥,你再睡一会吧。”

    “好。”艳春的确感觉头晕得厉害,依言躺倒又不放心地嘱咐她,“你饿了没有?如果饿了,去吃点东西,可以先向亨利借些钱。”

    “知道了,哥哥想吃些什么?”素秋真有些饿了,就体贴地问。

    “我不饿,胃里满满的,不想吃。”艳春和蔼地笑笑,闭上双眼。

    素秋没有说话,默默地望着艳春出神,目光里是满满的担忧。

    而艳春刚一合眼头就更加沉重起来,很快又睡着了。

    接到护士电话,道林匆匆从门诊赶到住院部。进门就见艳春仍在睡觉,素秋则坐在一边发呆。

    他先安慰素秋几句,然后轻手轻脚地为艳春检查。

    艳春肺中积水减少一些,体温仍有些高,不过没有新的病症出现。

    道林暗暗松口气,打手势请素秋随他出去。

    “余小姐,我请你吃午餐吧。你哥哥还需要再睡一会儿,我们可以带容易消化的食物给他。”道林注视着她忧伤的脸建议。

    素秋扭头看看病房,犹豫一阵才点头同意。

    艳春没有胃口,多半吃不下医院那个酸酸叽叽的营养汤,要外面更加美味可口的食物才可以引起他的食欲。

    俩人去了道林和艳春曾去过的那家绿色咖啡馆。侍应生带他们坐到老位置上,推荐当天的特色菜。

    他们都没有胃口,听从侍应生介绍各要了份牛排。道林见素秋面色苍白,代她叫了杯葡萄酒,自己则喝柠檬水。

    等菜过程中,素秋询问琉玚和陌阳的行踪,得知他们顺利赶上了去马赛的火车略微放心,不再开口。

    菜很快上来了,七分熟的牛排鲜嫩可口,生菜爽脆微甜,但是两个满腹心事的人只当在嚼蜡。

    由于艳春晕血,共同聚餐时大家都避免点半生的牛肉。现在望着盘子里渗出的丝丝血迹,俩人都不由微微发怔,然后才开始默默用餐。

    素秋小口吃着牛排,偶尔饮酒,表情木然。道林不时看她,很是担心地蹙眉。

    默默吃了一会儿,素秋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拭一下嘴角,抬头面对道林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道林先生,兄妹为什么就不可以相爱?”

    她轻声问道,声音夹杂在咖啡馆里放的唱片声响中,几乎听不清楚。

    道林呛了一下,急忙拭嘴道歉,然后端起杯子喝水冲下喉间的食物。

    “因为上帝不允许血亲通婚,那是种罪过。”他尽量保持温和的态度,清晰地回答,目光直视素秋。

    素秋缓缓点头,沉思着说:“圣经里说亚当的妻子夏娃是用他的一根肋骨造出来的,如此严格说起来夏娃应该是亚当的女儿。他们的血缘比兄妹还要近。”

    “上帝是万能的,他可以改变夏娃的血统。亚当和夏娃只是同源,其实并不是血亲。”

    道林困难地思索片刻后回答,从没有想到过这个其实是很难说清楚的关系。

    素秋安静地再次点头,继续轻声说:“古希腊主神宙斯和他妻子天后赫拉原先也是一对兄妹,他还娶过自己的一个女儿。”

    “那只是神话,历史上并没有宙斯其人。”

    道林觉得头有些大,暗斥古希腊的诸神行为荒唐,太不知道检点。

    “我们炎黄子孙的起源据说是女娲和伏羲。他们住在昆仑山上,也是兄妹。”素秋又说,表情依旧沉静。

    “这只是传说,没有科学依据,也没有人确切考证过。”

    道林的头真地痛了起来,右手不由按住太阳穴。

    “日本皇室历代都是近亲结婚。欧洲包括法国在内的一些国家为了保持皇室血统的纯粹,表兄妹间联姻也很普遍。”

    素秋说出这些现存事实,两只手交叠在膝上,腰挺得笔直。

    “近亲结婚很容易遗传家庭疾病,白化病、血友病都曾在这些国家皇室中流行过,很多小孩子不到成年就夭折了。”

    道林放下手,严肃地从医学角度进行论证。

    “相爱不代表就要结婚,所以遗传学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立场。道林先生你一直在回避我的问题,我并没有提到结婚。”

    素秋小声反驳,神情哀伤。经过这么多天的思考,她终于弄明白近一年来艳春行为古怪的原因,也弄清楚了他崇尚拍拉图式恋爱的真正用意所在。

    现在说出来,她更觉艳春可怜,眼眶又有些发热。

    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目光落在盘中牛肉上面,心绪极其紊乱。

    道林不敢相信地盯住素秋,一瞬间几乎误认为她同魔鬼签订了某种契约,才会有如此不经的想法。

    素秋穿着艳春给她买的深紫色绉纱连衣裙,领口有黑色的花边,映衬得她的皮肤越发细腻白皙,可以看到上面淡青色的血管在微微跳动。她的头发垂在脸颊旁,发梢略乱,反射着浅浅的光芒。

    她的两只眼睛则漆黑得深不见底,它们如此宁静安详,以至让道林忽然有一种错觉,以为这是那天艳春的眼睛。

    “那么,余小姐由此就认为亲兄妹也可以恋爱吗?”他冷静下来低声问,声音轻得像耳语,语气却十分严厉。

    素秋没有回答,停了片刻执起刀叉接着吃冷掉的牛排,脸上神情淡然,让道林再次误以为对面坐着的其实就是艳春本人。

    咖啡馆里弥漫着洋葱、牛肉、烤面包和咖啡的香气,道林机械地进餐,对这种熟悉的气味感到了不应有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