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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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一百四九

素秋慌忙找块手帕匆匆包上伤口,几步跑到艳春身边去。

    艳春软绵绵地躺在脚踏上,双目紧闭,手里拿的纸包散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的发辫。

    素秋半扶住艳春上半身,望着那条重新编结紧密的发辫,怔怔地发了半天呆。然后她低头去看艳春苍白的脸,眼泪再一次打湿了面颊。

    她仰起头,一任泪水奔涌,心痛难忍。她并没有因为艳春的那份不伦的爱而厌恶或是惧怕他。不管发生什么事,艳春始终都是那个悉心爱护她的最亲的骨肉,厌弃他就等于厌弃她自己。

    然面,她不知道今后应该怎样再面对艳春,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现在到底是怎样一份感情。

    在这之前,她很明确自己对艳春的关心是兄妹之情。可是发现艳春对她的感情后,她忽然就变得不那么肯定了。

    想起每每有男子向她示爱或表示好感时,自己都会不自觉地想起艳春,由此将对方比得一无是处。

    再想到她见过琉玚和他的三个妹妹,见过道林和玛格丽特,也见过其他兄妹的相处方式,似乎没有一例是和他们相似的。

    最后想到艳春从小就溺爱她,而她自不懂事起就依恋他,谁也不能离开谁,谁也不能放弃谁。为艳春独自在县城求学,她不知道暗地里流过多少眼泪。

    她也不知道艳春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感情,仿佛突然之间就成了现在这种状况。让她乍闻下茫然无措,然后就是对自己的怀疑。

    如果说,艳春爱上自己的亲妹妹是逆德背伦,那么怀疑自己心意的她,又该算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艳春就躺在她面前,脸色苍白,下眼睑有淡淡的青色,神情疲惫之极。

    素秋像是刚刚发现,一向温润风雅的艳春已经消瘦到如此可怕的地步,而她竟然之前完全不知道。

    望着艳春,素秋的眼泪一直在流淌,神情哀绝凄然。

    她轻轻抚摸艳春的脸,仔细地用手指梳理整齐他略乱的头发,动作极其温柔小心,似在对待自己最珍爱的珍宝。

    那之后,兄妹俩像是忽然达成了某种共识。谁也不再提在道林家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说素秋的头发,彼此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像是成亲多年的夫妻相敬如宾。

    素秋似乎懂事许多,她不再总是向艳春撒娇,动不动就去抱他的胳膊。艳春则更加谨慎,不再跟她讨论涉及感情的任何话题。

    那条辫子神奇地消失了,素秋找了好几次也没能再找到。她猜测可能是艳春收藏起来了,由此内心又矛盾了很久。

    夜深人静时,被一道布帘隔开的两个人常会睁着无眠的眼睛呆呆凝视对方床铺的方向睡不着觉。可是他们谁也不敢翻身,生握会惊动对方。

    道林见到他们兄妹的相处方式,不明真相却是大感放心,庆幸他们到底没能犯下大罪,对父母对上帝都有了交待。

    而内心苦闷的兄妹俩于彷徨中唯有将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去,避免去想那个永远也解不开的难题。

    他们依然一起去图书馆、画廊,但只是各行其事,很少交谈。就连中午吃三明治时,都只有寥寥数语,再也不见从前那种话讲也讲不完的亲昵。

    琉玚和陌阳在巴黎停留了十天,正准备乘船去英国继续旅行,就接到了卫老太太的一封越洋电报。老人家命令琉玚带人滚回家去,不得推却作为长孙的责任。

    琉璃还另拍了个电报,告诉琉玚卫奶奶在他出国不久就回心转意了,知道不能改变琉玚的性向准备听之任之,滚回去云云只是虚张声势。

    琉玚大大松了口气,和陌阳加紧采购带回去的礼物,仅自行车就订购了两辆。

    大家都觉突然,不明白原本打算游历欧洲的一对情人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回国。琉玚只得据实以告,众人释然,转而再次恭喜俩人,为他们举办了热闹的送别游船会。

    艳春和素秋本没有心情参加任何聚会,但琉玚与他们关系不同,这一别又是天各一方,因此也出席了。

    素秋挨着琉玚,陌阳则和艳春坐在一处,四个人在船舷边低声交谈,其他人则在四周闲聊饮酒,气氛十分热烈。

    对于前阵子艳春拒绝解释的态度,琉玚仍在耿耿于怀。他一直同素秋和陌阳说话,艳春几次尝试搭讪都被他故意忽略了。

    见琉玚闹脾气,陌阳只好多和艳春交谈,以免他难过。但他个性本来清冷,同艳春兴趣相差又远,换过几次话题就觉艰难,不能为继。

    艳春没有强迫自己一定要和陌阳谈得热烈,碰壁后就默默喝咖啡,脸上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悲 。

    素秋边听琉玚说话,边频频扭头望艳春,眼内闪动着不安和担心。

    忍耐了几分钟听琉玚讲他和陌阳钓鱼的经历,素秋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抱怨:“卫大哥,我哥哥和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

    “什么,不会吧?我真的没注意,陌阳,他和我说话了吗?”

    琉玚大大咧咧地问,仍没有去看艳春。

    陌阳冷淡地瞥琉玚一眼,端起杯子喝咖啡,对于他这种明知故问还预谋拉他人下水的作法十分不屑。

    琉玚讪讪地赔笑,终于望向艳春,问:“艳春老弟想说什么?”

    艳春用餐巾拭了一下嘴唇,欠身平静地说:“春是想提醒琉玚兄,你们行李过多,还是随船托运比较稳妥。”

    这种丝毫不因对方故意为之的忽视而气恼的态度,令琉玚火气更大,感觉自己在艳春面前大失风度。

    “这个玚自然知道,何劳艳春老弟费心?”琉玚不客气地回答,转头他顾。

    “卫大哥,刚才大家跟你说的也都差不多,你怎么不对他们说‘不用费心’?”

    素秋皱眉,觉得琉玚针对艳春也太过明显,不明白他又在闹什么别扭。

    “我这还不是为了替你出气?小秋,卫大哥也是你哥哥,对吧?你可不能因为咱们没有血缘关系而当我是外人。”

    琉玚气鼓鼓地质问素秋。艳春那天的话实在是让他意难平,这么多天一直如鲠在喉,令他不吐不快。

    素秋被那个“血缘关系”刺激得脸一僵,望了一眼艳春,勉强回答:“这话从何说起?我一直把卫大哥当亲人看待,什么时候嫌过你?我哥哥也是这么想的,卫大哥是不是有所误会?”

    “我误会?”琉玚气忿地反问,扭头冲艳春说,“那天你是怎么说的?你有胆量再当着小秋说一遍吗?”

    艳春脸色不变却沉默不语,目光淡然无波地注视琉玚,拒绝再重复曾说过的话。

    素秋隐隐猜到他拒说的原因,神情黯然,也静默不语。

    陌阳轻咳一声,说:“分别在即,你还闹什么意气?现在余小姐不是没事了吗,你还担心什么?”

    听陌阳这么发问,琉玚不敢再说话,端起杯子喝咖啡。他刚才一直在讲话,现在咖啡都凉了,入口更苦。

    艳春缓缓起身走出船舱,站在船舷边默默出神。

    这是道林租的一条小游轮,现在它已经驶过西岱岛向凯旋门开进。河面上是如鲫的大小船只,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和歌声,环境优美而开阔。

    艳春静静地望着天空那朵火烧云出神,脸上云淡风轻,丝毫不为周围的美景而感到轻松。

    琉玚见一向讲求礼节的艳春一言不发地走了,心里也有些不安。他望望素秋再看看陌阳,见俩人都只冷眼瞅他不吭气,终于暗暗叹气起身去找艳春。

    刚走到船舱口,他听见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接着就看见艳春一按船栏杆准备往河里跳。

    琉玚一惊,过去的噩梦忽然又回到了眼前,他猛地扑上去从背后抱住艳春,大喊:“不行!艳春,你不能想不开!我再不逼你了!”

    “你放开我,有人落水,我要去救人!”

    艳春用力扒开他的手,看也不看他就纵身跳进了河里。

    琉玚呆呆地站在船边片刻才举目四顾,见不远处一艘游轮上也有人正在往河里跳,这才明白自己闹了笑话。可是,他又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头,隐隐不安。

    天气很热,船上门窗俱开,他们的举动里面人一目了然。大家见出了意外,急忙涌上甲板争着想要救人。

    素秋挤到了最前面,脸色煞白地在起伏的河面上寻找艳春,带着哭间喊:“我哥哥,哥哥,他,他不会游泳!你们谁去救救他?!”

    听到她的哭喊,大家都是大惊失色。

    琉玚想也没想一头扎进水里,落水前他听到身边一声水响,道林已经抢先跳下去了。

    船上会水的男子纷纷脱掉外衣皮鞋下河救人,陌阳守住素秋防她出意外,一边也不由自主地在河面上寻找着艳春。

    不远处那艘游轮已经捞起个人,从衣着看像是个年轻的小姐。那船上的人回过头又来帮忙救艳春。

    十几个男人撒网般找了半天,终于有人发现已经昏迷的艳春。因离那艘船较近,大家将他拖了上去施救。

    两条船相隔有些距离,那边船上人又多,这边根本看不清详情。

    素秋沿甲板朝着船头飞奔,内心被巨大的恐惧所占据,脚步踉跄几乎绊倒。

    她的哥哥,就在不远处生死未卜,她要过去,她要去陪着他。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素秋的脸像鱼肚般地惨白。

    陌阳紧紧跟着素秋,一边大声喊水手将船划过去。其他人也纷纷往船头跑,脸色均很担忧。

    跑到船头再不能靠前,素秋双手抓住栏杆,恨不能胁生双翅飞过去。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似隔着万水千山,再难跨越。

    两船相接,那边船上伸出一张跳板。素秋没有等跳板固定,就拎起裙子飞一般跳了过去。

    陌阳吓了一跳,他还从未见过素秋有如此快速激烈的动作。其他人只看见她像羚羊一样一跃人就到了对船,不禁均暗捏了把冷汗。

    等他们依次从跳板上过到对船,船头的抢救工作已经结束。琉玚背着无力的艳春走回原船,身后跟着失魂了般的素秋,还有衣衫尽湿显得十分狼狈的几个下河救人的同伴。

    游船迅速回返抵岸,道林用汽车载着兄妹俩,劳伦斯带着休和琉玚陌阳,准备去圣保罗医院对艳春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素秋手脚冰凉,抱住艳春的头颈坐在后座,泪如雨下地帮他擦拭脸上的水珠,后怕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道林边开车边从车内镜回望,见此情景焦急外又多了份忧郁。

    艳春在河里吃了水,虽然被及时救起,但神志有些不清。此刻坐在车内只觉四周浮动,仿佛仍在水中。

    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素秋痛哭的脸,他心里不由恍惚,只当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只是自己的灵魂在望着她。

    他感到一阵心痛,呢喃:“可怜的素,哥哥走了,你可怎么办?素,素,不要哭啊。哥哥多想,永远留在你身边保护你,素……”

    素秋哭得哽咽难言,没有听清他的呢喃低语,泪水再一次将艳春的脸打湿了。

    虽然知道这只是艳春神志不清的呓语,然而道林仍是忍不住难过。他加大油门,将车开得快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