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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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一百四八

第二天早上,素秋如同往日般洗漱做早点什么都没有问艳春,神情也很正常,好似昨天的种种已经完全忘记了。

    见到素秋这般,艳春初始诧异,继而心痛,却不忍心去触动她的假想世界。

    也许这样最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比较不会那么难过。

    可是偏偏有人不肯让素秋自我麻痹。

    经过陌阳一个晚上的劝解,琉玚心情平静了许多,觉得既然从艳春这里问不出原因就从素秋处着手。总之,不找出伤害素秋的原因,不给肇事者应有的惩罚,他绝不罢休。

    他私下请休单独约艳春去写生。休不明所以,不过天气实在晴朗,他也动了写生的心思,于是骑上自行车去找艳春。

    艳春不想去,担心素秋一个人留在家里会胡思乱想,就婉言谢绝了休的邀请。

    一旁的素秋精神不佳,却鼓励艳春出去作画,不必总是守着她。

    这种规劝,在从前素秋也是说过的,只是现在听进艳春耳中却有了其他的含义。他沉默片刻再叮嘱素秋几句就同休出门了。

    休感到有些奇怪,却很高兴艳春能同意,临走还笑着对素秋说回来会给她带郊外野花,让她不要心急。

    素秋微笑着站在阁楼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面色如常。

    刚回到阁楼不久,木门就被人敲响了。素秋疲倦地抬眼望了一会,才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琉玚和陌阳,琉玚还拎蓝新鲜的紫葡萄和冰牛肉。

    “卫大哥,李大哥?请进来。”素秋请他们入座喝茶,努力打起精神搭话。

    琉玚见素秋表情和平日没什么不同,有些摸不着头脑,看陌阳一眼才小心地问:“小秋,你还好吧?昨天有人说了什么让你担心了吗?”

    素秋倒茶的手顿了一下,轻轻放下茶壶茫然回视,喃喃:“昨天?”

    “对,你昨天站在道林家门厅,脸都白得没血色了。当时,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琉玚皱眉,诧异于她的健忘。

    陌阳却觉出了不对头,刚想说些别的岔开话题。素秋却像是回想起什么脸色猛地一白,跌坐进椅子里。她捂住了脸,双肩抽动,泪水从指缝间不断地流出打湿了袖口。

    琉玚和陌阳面面相觑,随后放柔了声音安慰素秋,却都收效甚微,弄得他们越发束手无策,只有站在一边干着急。

    素秋痛哭了一阵放下手,再抬起头,双眼已经红肿得似桃子了。

    “要是我到了不得不嫁人的那一天,卫大哥你娶我吧!我不想去爱什么人了!”她哭着说,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哀绝。

    石破天惊!琉玚掏手帕的手僵在口袋里,急忙去看陌阳,不敢答话。

    陌阳也同样惊讶。他望着素秋轻轻蹙眉,沉吟片刻开口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卫大哥一定会娶你。”

    他瞟一眼忽然焦急地想要拒绝的琉玚示意他噤声,继续说:“他要是不答应,如蒙余小姐不弃,我就娶你。”

    “阳?!”

    琉玚再也忍不住叫了出来,又惊又怒,不明白一向沉稳的陌阳怎么会忽然作出如此荒唐的承诺。

    素秋看看陌阳,再回望一眼琉玚,没有说话却又开始痛哭起来,直哭得气断声吞,身体坐在椅子里也摇摇欲坠。

    陌阳一拉琉玚,俩人退到门边。

    “余小姐像是受了很大刺激,精神不太稳定。你别逆着她,以免出意外。”陌阳严肃地低声说。

    “可是,那也不能随便答应她结婚吧?我们之间又怎么可以再多出个人来?”

    琉玚仍有些不满,埋怨陌阳又担心素秋,不住地回望她。

    “你又犯浑!余小姐那个样子,像是要插足的意思吗?我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是有些……绝望。”

    陌阳轻轻吐出最后两个字,神情异常担忧。

    琉玚默然,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他是太过关心陌阳,太过重视他们之间的感情,以至忽略了那么明显的事实。

    “玚,余小姐这么哭下去不是办法。咱们带她出去走走吧,以免她哭坏了身子。”陌阳寻思半晌建议。

    琉玚点头,走回去体贴地送上手帕,哄素秋:“小秋,跟我们到公园去散散心?要不然,你哥哥回来看到你哭成这个样子,一定会心痛的。”

    听他提及艳春,素秋更加伤心,又大哭了一阵才勉强止住眼泪,随俩人下楼。

    三人在卢森堡公园逗留了一整天,琉玚说尽好话,陌阳买来大捧的糖果零食,才让素秋的心情略微平静了些。

    可是不管怎么问,素秋也不肯说出事情真相,令琉玚急怒交加几乎要暴走。陌阳较稳重,频频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心急,琉玚才勉强压下暴躁的情绪。

    回到玫瑰天堂,素秋坚持看他们走远才转身欲上楼。可是面对着沉重的木门,她忽然就失去了回去的打算。

    慢慢转身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驶过的汽车,以及对面斑驳的墙面,素秋忽然感觉这是一个特别陌生的世界,而不是她曾以为了解的巴黎。

    神思恍惚地步下台阶,她混在人流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围的一切都入了她的眼,却进入不了她的内心。

    她弄不懂走在身边的那个胖子为什么一直在笑,另一对情侣为什么会挽手凝视含情脉脉,似乎这些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是假的,只消眨眼就会消失,永远也不再回来。

    中途素秋停在一家店铺的大玻璃窗前,上面映出一个孤独的身影以及它身后滚滚的人流。她苦恼地皱眉,玻璃上那张脸也皱起来,痛苦地扭曲了。

    素秋吓了一跳,走近几步睁大眼睛仔细看,这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脸。然而又不是很像,玻璃上这张脸目光无神、嘴唇干裂,很像是个梦游症患者。

    她微微笑了一下,玻璃上的人惨淡地笑,纸人般苍白薄脆。

    “小姐,您是要理发吗?”

    一个声音打断她混乱的思绪,素秋扭头见店门口站着个大胡子男人,正在对她微笑。她再四下看看才发觉自己是站在一家理发店外。

    望着玻璃里的影子,她忽然摘下草帽将脑后那根长辫子拉到身前打量,只迟疑片刻就走进了理发店。

    大胡子理发师刚才是见素秋神色不大对头才好心地搭讪,现在见她竟然真的走了进来倒有些惊讶。

    “小姐,您想理个什么发式?”他望着素秋的辫子,不安地询问。

    “请帮我将头发剪短。”素秋平静地回答,想了想又说,“越短越好,要方便梳理。”

    理发师惊讶地打量她半天,犹豫:“您今年多大了,要不要和家人商量一下再作决定?头发留这么长肯定花费了很长时间。”

    “你剪吧,我的家人不会有意见的。”素秋催促道,见理发师仍是迟疑,就自己伸手去拿剪刀。

    “对不起,请让我来。小姐,请您坐好。”

    理发师急忙出言阻止,掩饰住不安开始为她剪头发。

    虽然素秋曾说过越短越好,但理发师仍是根据她的脸型和气质剪了个发丝长过耳际的半短发。

    素秋的头发带些卷,剪短后不需要再烫就有很好的造型,露出下面她纤柔的颈项。

    整个理发过程中,素秋始终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对于被剪下的头发瞟都没有瞟过一眼。那曾是她和艳春都珍爱呵护的女孩子的骄傲,连琉珏当初那么劝她都舍不得动一剪子的头发,就这样被剪掉了。

    理发师担忧地望着这个美丽茫然的东方女孩子,不知道是什么忧愁让她如此苍白。他没有收素秋的钱,将那条辫子用纸包好递还给她,却被拒绝了。

    谢过好心的理发师,素秋慢慢走回玫瑰天堂。

    站在楼梯口,她仰头沉思一阵没有立刻上去,而是敲开了儒勒太太的小客室门。

    儒勒太太打开门,看到素秋摘掉草帽后露出的短发猛吃了一惊。她瞅瞅素秋的脸色什么也没有问,请她进来并倒了茶,然后继续坐进沙发里织毛衣。

    看到毛衣,素秋想起自己那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现在犹剩下一只袖子未织完的毛活,眼神暗了暗。

    那件毛衣,最终成了首绝歌,今生再也不会被送出去了。

    坐进沙发里,那只平常同素秋最亲的小黄猫马上跳进她怀里喵喵地叫。

    素秋掰了一小块面包喂它吃,眼泪此刻突然毫无预兆地就流了出来,一直滴到小猫的身上。

    小猫以为哪里漏水仰头去看,却只看到素秋眼中的泪花。它纳闷地小声叫了几声,然后继续低头吃面包。

    儒勒太太快速地打着毛衣,铁针发出有规律的碰撞声。她板脸紧闭着嘴唇,任素秋哭个痛快。

    末了,儒勒太太放下毛衣递过去自己那条绣满了花边的白手帕,生硬地说:“擦干眼泪,小姑娘。挺起胸,世界上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我丈夫还有六个孩子被印第安人剥掉头皮时,我就没有掉一滴眼泪!要好好活着,才能让亲人在天堂安宁。”

    素秋被她的话吓到毛发倒竖,赶忙接过手帕匆匆擦掉眼泪,然后眼睛红红地望着儒勒太太,满脸惊讶和同情。

    “不用同情我,现在我生活得很好。这都多亏了我那个死去的老家伙,临咽气他还冲着我藏身的马粪堆默念‘好好活着,珍,代我和孩子们好好活着啊!亲爱的’。他牙齿已经被拨光了,他就用那张流血的嘴唇对我说话。那个老家伙!”儒勒太太慢慢说,多皱的老脸抖动着,“我埋葬了亲人后就逃到了法国,改嫁给儒勒先生。他真是个好先生,不仅收留我,还把这个玫瑰天堂留给我。所以小姑娘,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直向前走就是了,真主自然会照顾我们的。”

    素秋的表情变得肃然起敬。她起身冲儒勒太太深鞠一躬,压抑下复杂的心情慢慢说:“我该回去烧饭了,儒勒太太,谢谢你。有空我再来打扰。”

    儒勒太太板脸点头,又将毛衣打得飞快,不耐烦地说:“快去吧,女孩子没事不要乱跑,给哥哥做饭洗衣收拾好房间才是你应该做的。”

    “是。”素秋心虚地答应一声,离开儒勒太太。

    回到阁楼,素秋发现艳春已经回来了,并正在为没有看见她而准备出门去找她。

    见素秋进门,艳春不禁松了口气,略微有些抱怨地问:“去哪里了?素,不是说好……”

    他的话音忽然消失,视线停在素秋短短的发上,神情愕然。

    “你的头发……”艳春困难地问了半句,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直往下沉。

    素秋摸了摸头发,轻松地回答:“剪了,免得总麻烦哥哥帮我梳头,洗起来也累人的很。”

    艳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内暗潮汹涌,低声问:“哪家理发店?”

    “这条街拐角那家。”素秋被他盯得心虚小声回答,别开目光,不敢和他的对视。

    艳春穿上刚刚脱下的外出衣裳鞋子,推开门停顿了一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哥哥从没有觉得麻烦。”

    说完他轻轻带上门,下楼去了。

    对于自己任性的举动,素秋早已后悔,现在见艳春反应如此激烈,心里就更加不安。她跑到窗前朝楼下望,不一会儿果然发现艳春穿行在人流中向理发店方向急走而去。

    她噘起嘴,有些不高兴又有些委屈,回到灶台前。拿出早上琉玚来时送的冰牛肉,仔细洗过后放入炖锅搁在炉子上,然后开始削土豆皮。

    正在削最后一只土豆,艳春回来了。他已经不若去时那样生气,脸上甚至还带着对素秋的担心。进门先不及换鞋,艳春只顾看向素秋。

    素秋听见动静,有些害怕艳春仍在生气,手一抖小刀就割破了手指,土豆上立刻一片红色。她急忙背转身,不想让艳春发现。

    然而仍是晚了一步,背后传来沉重的重物倒地的声音,艳春没有来得及讲一句话就晕在了门口脚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