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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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 一百四四

第二天轮到艳春守画廊,下课后他就匆匆搭地铁赶到米歇尔大街。

    考虑到两人同守画廊比较耽误时间,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改为轮流守店。由于他和休白天都要上课,所以平日画廊只在下午才开门营业,晚上八点左右打烊。有时下午没课也会早早开门,早早关门,营业时间相当随意。

    当看到已经等在门外的道林时,艳春不禁微怔,然后含笑问:“今天没有手术吗,享利?”

    道林身穿黑色西装,领口别着一支蓝宝石魔女别针,更显英俊沉稳。对于艳春的问话他温和地回答:“今天比较轻松,我想起来有几天没来这儿了,就过来看看。”

    “请进,正好休和我都有新作品。”艳春神情自若地说,打开门锁。

    走进画廊,道林并不落座而是慢慢踱步看他们的新作。艳春烧上水过去陪他,顺便讲解。

    道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听艳春说话很少接口,不像平日对他们的每一副新作都很感兴趣地进行评论。

    艳春似乎没有发觉他的异样,如往常般讲解,神情自然声音清晰。

    他们一直走到板壁尽头,艳春讲完最后一幅作品回身想要请道林去小憩室喝茶,却忽然发现他正站在必经之路上,并没有让开的意思。

    画廊刚开门还没有客人,室内十分安静,可以听见外面喧闹的人声。

    近傍晚的阳光并不强烈,从门窗照射进来就更弱,在这个蜗形的中心光线是最暗的。而道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挡住了原本就不多的阳光。

    道林的脸隐在暗影里模糊不明,但艳春却敏感地察觉到刚才一直挂在他脸上的温和笑容现在已经消失了。

    艳春忽然感觉道林其实是相当高大的,也很强壮,自己在体力上根本无法与其抗衡。而现在,他却被对方堵在了死角……

    望着艳春清澈的眼睛,道林目光深邃似乎在沉思,然后缓缓向前迈出一步。

    随着道林这一步,艳春感觉室内光线更加昏暗了。他不露声色地悄悄后退,脊背贴到了板壁上。

    “你在害怕我吗,余?”

    道林低哑着声音平静地问,没有流露出丝毫感情。艳春却仿佛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受伤,他不由有些内疚。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害怕你,亨利?你是我的朋友啊。”

    看不清道林的眼睛,艳春却坚持望着他脸上大概是眼睛的部位坦然说道。他的脸上是完全的从容不迫,没有一丝胆怯和担心,也没有流露出内心的愧疚,面色如往常般优雅温润。

    道林沉默着没有回答,艳春感觉他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呼吸平稳而微带忧郁。

    “不,你在害怕。因为你清楚,我并没有仅仅把你当作是朋友。可是,我不会伤害你的,亲爱的余。你是个绘画的天才,却不相信人类最美的感情——爱情。我,很遗憾。”

    道林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伤感慢慢后退,渐渐退出艳春的视线不见了。

    艳春僵立在原地,一缕阳光投在脸上,映出他茫然而复杂的眼睛和雪白冰凉的脸颊。

    隐约的恐惧感消失贻尽,却没有随之而来的轻松。他几乎怀疑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个荒诞不经的梦而已,道林没有来过,也没有说过那些令他感到不安和神伤的话语。

    门口有人声,是顾客在喊老板。

    艳春眨动眼睛,缓缓走出去,脚步沉重而迟钝。

    那之后,道林仍旧常来画廊,但很少再去玫瑰天堂。

    对艳春,他一如既往地亲切体贴,但会努力克制自己不由自主凝视他的目光,不给他增添麻烦。

    艳春对待道林的态度也没有多大改变,只是更加敬重和客气。不希望道林成为爱人,但他仍希望彼此能是朋友。

    有时,他会想到道林那天说他不相信爱情的评语,并由此感到忧伤。

    不是不相信爱情,而是不能拥有自己渴望的那份爱情,所以不敢去触碰而已。

    素秋的补习及授课生涯渐入正轨,每天的时间都排得紧紧的。偶有空暇,她就和艳春去图书馆或是米歇尔大道的旧书摊上寻书。有时也会乘地铁去参观巴黎市内大大小小的博物馆、画廊。

    他们像海绵吸水一样饥渴地汲取着各种知识和文化,充实着头脑和心灵,暂时将一切烦恼和忧愁都抛在了脑后。

    在此期间,素秋和琼斯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在补习班里他们经常一起吃面包喝茶,讨论功课。

    琼斯父亲是名成功的烟草商人,琼期中学毕业后不想继续求学跟着父亲做生意。他是偶然路过拉丁区被素秋宣传的内容吸引才参加了学习班,并重新燃起了学习的兴趣。

    第一次和素秋吃午饭,是琼斯思想斗争很久后才鼓足勇气提出的邀请。

    那天,素秋上完早晨的课,准备去学生咖啡室用午餐,刚走出教室她就看见琼斯拿个小包出现在面前。

    “琼斯,你今天怎么上午就来了,诗词课在下午啊。”素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琼斯的脸红了,低下头腼腆地说:“我也参加了学课补习,在另一个班。”

    本来想跟你同班,可是你们这个班人数已经太多,教员不同意再进新人。他默默地想,有些失落。

    “是这样啊,你不是正在和父亲学习打理生意么?怎么又想起念书了?”素秋曾听琼斯大概讲过家世,所以对他忽然来补习充满了不解。

    “我也想上大学。父亲很支持我的决定,说如果我大学毕业仍对生意感兴趣,他会再教我。”琼斯脸更红小声地解释,然后试探地问,“我能和您共进午餐吗?”

    素秋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带了三明治。你自己去用吧,实在不好意思。另外,请不要这么客气,称呼我‘你’就可以。”

    琼斯连忙举起手中小包,得意地说:“我也带了三明治!余小姐,让我陪您去学生咖啡室好么?呃,”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对不起。我又客气了。”

    素秋微微吃惊,没有想到富家子的琼斯午餐也会如此简单,对他不由升起好感。

    “没关系,一起去吧。那里免费供应开水,你带杯子了吗?”她边问边同琼斯朝咖啡室走。

    “没有,不过我可以买那里的咖啡……”

    琼斯快乐地和她并排走着一边攀谈,脚步轻快得像要飘起来。

    俩人到了咖啡室,素秋在常坐的位置上放下书包,然后想去接开水。

    “余小姐,请让我帮忙。”琼斯急忙说,极绅士地略躬腰。

    素秋一哂,将杯子递过去。琼斯欢喜地接了帮她倒好开水,才去买咖啡。

    茶叶是素秋事先放好在杯子里的,现在冲了开水就冒出一股股清香。素秋抽抽鼻子,愉快地打开午餐包。

    不一会儿,琼斯回来了,除了咖啡还有一杯冰淇淋。他自己喝咖啡,将冰淇淋推到素秋面前。

    “余小姐,这里的冰淇淋很好吃,你们女孩子都喜欢的。我请客。”琼斯害羞地说,脸又红了。

    素秋略有诧异地抬头,看到他一脸生怕被拒绝的神色,拒绝的话就咽了回去。在法国,年轻的绅士经常会请小姐们喝饮料或是送花,这是很普通的行为,素秋并不认为琼斯此举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谢谢你,琼斯。”她含笑道谢接过去。

    之前素秋从未吃过冰淇淋,一尝之下觉得美味可口,比喝冰镇酸梅汤都解暑,她不禁快乐地笑了。

    琼斯见她红润的嘴唇笑得上弯,漆黑的眼睛宝光四射,整张脸动人之极,令他的心跳都停跳了一下。他掩饰地低头喝咖啡,脸红成了煮熟的虾子。

    素秋偶尔抬头看到他这付模样不觉惊讶,不知道这个法国青年何以脸上大红大紫地变个不停。

    用过午饭,素秋看看价目表从口袋里取出钱包数出两个便士放在桌面上推过去,笑着说:“请你收下。在我们国家,女孩子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请客。”

    “不,说好我请客的,我不能收。”琼斯脸上飞红急忙拒绝,神色很是焦急。

    “无功不受禄,琼斯这句话我教过你们,所以一定请你收下。”

    素秋又推回去,琼斯再推过来,俩人一时僵住了。

    艳春站在咖啡室的玻璃门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手放在一起争执的两个人,然后默默转身离开。

    美院和补习班相隔三站地铁,中午来回跑一趟时间上只够乘车,如果再用餐就来不及了,所以兄妹俩午餐一向是各用各的。

    但艳春无法忍受整整一个白天见不到素秋的折磨,因此常常会在思念驱使下悄悄利用午休时间来看素秋。

    他只是远远地望一眼就走,然后在杂乱的地铁里解决掉午餐。素秋从不知道这件事,却令艳春很满足。

    可是今天艳春却看到了自己最担心的一幕,怎么从补习班出来,又是怎么回到的美院,他一点印像都没有,心里只是一直在默念“她在和男孩子交往”。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素秋会恋爱然后离开他去结婚,并且已经作好了自认为充分的准备。

    然而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艳春才发现自己的准备根本不顶用。否则他的心为什么会如同被撕裂了般疼痛?为什么又会感觉到世界末日般的绝望?

    他不能承受失去素秋的结局,他不能亲眼看着她恋爱,他不能……

    放学后素秋去画廊找艳春,心情如往常般轻松。

    “去洗手。”刚放下书包,还没有来得及和艳春说今天在补习班的新闻,她就听见身后传出了这句话。

    “等我温好功课再洗吧,哥哥,不然又会弄脏了。”素秋不解地和艳春商量,觉得今天他很奇怪,似乎很疲惫的模样,说话都有些无力。

    “劳伦斯刚刚送来你喜欢的红豆面包,趁热吃完再写作业,凉的没有热的好吃。”艳春仍没有回头,面对画板淡淡地说,语气不带一丝起伏。

    听到有红豆面包,素秋立刻去洗手,这才明白艳春进门就让她洗手的意思。

    洗好手,她拿起个面包吃完就趴在桌上摊开书本温功课,忘记了方才艳春的异样。

    听着背后的动静,艳春手中画笔迟迟没有再落下一笔,握住画笔的手指已经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