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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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料理家务

第四十八章

料理家务

我不辞辛劳地写着自己的书,但不让这事影响自己按时完成报社的工作任务。后来书出版,而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赞扬声不绝于耳,尽管我对这种赞扬声很**,而且,毫无疑问,对自己的成就比对其他任何人都更高看,但我并没有因此得意忘形。我在洞察人类的秉性时发现,一个对自己充满信心的人往往不会在别人面前刻意炫耀,以博得别人的信任。正因如此,我保持着节制内敛、谦逊自抑,听到的赞扬声越多,越设法使自己名副其实。

在这部自传中,尽管其他所有基本事实写的都是我人生的记忆,但我无意展示自己创作小说的经历。我的小说本身已经说明了问题,就任它们自己去说明吧。当我偶尔提到它们的时候,那也只是作为我写作进程的一部分而已。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有理由相信禀赋和机遇已经使我当上了作家,我信心满满地开始这一生涯。要是没有这个把握,我肯定已经弃之不顾,将自己的精力投入别的事业中去了。我应该想方设法地弄明白是怎样的禀赋和机遇真正使我成了作家,而不是别的职业。

我一直给报纸和其他地方撰稿,成果丰硕,因此,当我取得了新的成就,觉得自己有理由放弃那些繁杂乏味的议会辩论了。于是,在一个欢快惬意的夜晚,我最后一次记录下议会那风笛般的音乐声,就再也没有听过。然而,在整个漫长的议会辩论期间,我仍然从报纸上感受到昔日那种单调乏味的声音并无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或许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想,现在写到了我结婚后一年半左右的那段时间。我们经过几种不同的尝试,感觉到料理家务是件很糟糕的事,于是干脆撒手不管了,家务就放任自流。我们请了个跑腿的小男仆,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同厨子吵架。他在这方面就是个活脱儿的惠廷顿,不过他没有养猫,或者说绝对没可能成为伦敦的市长。

在我看来,他就像在冰雹似的锅盖敲打下生活着,成天处在扭打混战之中,在最不合时宜的场合呼喊着救命——比如我们举行一个小型的餐会,或者晚上来了几个朋友——他会跌跌撞撞地逃出厨房,铁制器物在他后面飞舞。我们想打发他离开,但他十分依恋我们,不肯走。他是个爱哭的小家伙,一旦我们流露出要解聘他的意思,他便可怜巴巴地、痛哭不已,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把他留下。他没有母亲——我发现,除了一个姐姐,没有其他亲人。我们刚从那个姐姐身边把他雇用过来,她就逃到美洲去了——所以说,他就像个被仙女偷换后留下的又丑又蠢的怪孩子,赖上我们不走了。他对自己的不幸境遇非常**,总是用自己的袖子抹眼泪,或者俯着身子用一方小手帕的一角擤鼻涕。他从来都不把手帕从口袋里完全扯出来,总是省着用,藏着掖着。

我在不景气的时候雇用这个命途多舛的小男仆,一年要支付薪水六英镑十先令。他给我带来了无尽的麻烦。我看着他长高——他竟然像红花豆似的长得很快——忧心忡忡,害怕他要待到开始刮胡子的时候,甚至到秃顶白发的时候。我看不到摆脱掉他的前景,只得展望自己的将来。我想,等到他成了老人的时候,那该是怎样的一个累赘啊。

我压根儿就没有料到那个可怜的倒霉蛋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使我摆脱了困境。他偷了多拉的金表,那块表跟我们的其他物品一样,没有特定的地方放。他把金表变卖成钱,再把得到的钱花在(他是个头脑不好使的孩子)不断往返于伦敦和阿克斯布里奇的公共马车上。他总是坐在马车外面的座位上。根据我的记忆,他是在完成第十五次旅行时被警察抓到博街去的。他们从他身上搜出了四先令六便士,还有一支他根本不会吹的旧笛子。

如果他不思悔过,那样这桩意外及其导致的后果还不会那么令人难过。不过,他确实知错悔过,而且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不是一次**代,而是分期分批的。比方说,在我不得不出庭同他对质之后的一天,他抖搂了一些情况,是关于我们储藏间里一只带盖食品桶的事。我们以为里面盛满了葡萄酒,但是,里面除了空瓶和瓶塞之外,什么也没有。我们以为他现在该安心了,把他所知道的有关厨子的最最恶劣的行径都揭露出来了。但是,一两天过后,他的良心又有了新的发现,供出厨子有个小女孩,每天一大早,小女孩就来拿我们家的面包吃。还有他被一个送牛奶的买通了,给人家提供煤块。又过了两三天,警方同我说,他供出曾在厨房的垃圾里发现了牛排,在盛破布的口袋里发现了床单。又过了一阵子,他又在一个全新的领域里抖搂出了内容,他承认他知道,酒店里的一个侍者图谋到我们家里行窃,结果那家伙立刻被逮了起来。自己竟然成了这么样一个受害者,我真是无地自容,所以,如果他能够闭嘴,我给他多少钱都可以,或者花上一大笔钱行贿让他逃跑了事。令人气愤的是,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一点,反而认为,他每提供一点儿新的情况,都是在对我做出补偿,更不要说是给我带来好处了。

到后来,只要看到警察来向我报告什么新的情况,我就会一走了之,直到他开庭受审被判流放,我这才结束了这种偷偷摸摸过日子的状态。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静不下来,总是一个劲儿地给我们写信,说他很想在离开之前见多拉一面。于是,多拉去看了他,结果进了监狱的铁栅栏之后就晕了过去。一句话,我一直没有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直到他被押解流放,送到“北方乡野”一个什么地方当了牧羊人(我是后来听说的,不知道确切的地点)。

这一切使得我做了严肃认真的思考。尽管我对多拉温柔体贴,但有一天晚上,我还是忍不住从一个新的角度向她阐述了我们的错误所在。

“亲爱的,”我说,“我们的家务缺乏系统,缺乏管理,这不仅仅影响我们自己(我们自己倒是习以为常了),而且影响别人。我一想到这事,心里就很难过。”

“你忍气吞声很久了,现在又开始耍脾气瞪眼!”多拉说。

“不,亲爱的,真不是!我把我的意思解释给你听。”

“我认为我不必知道。”多拉说。

“不过,我还是想你知道,亲爱的。把吉卜放下吧。”

多拉把吉卜的鼻子顶到我的鼻子上,说了声:“嘘!”以便改变我严肃庄重的神情,但没有成功,她便吆喝着吉卜进了它自己的塔屋,然后坐下来看着我,两只手交叉着,脸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实际情况是,亲爱的,”我开口说,“我们身上有一种传染性的病菌,会传染给我们周围的每一个人。”

如果多拉的表情没有提醒我,我可能会继续用这种比喻的方式说下去。她向我传递的意思是,她想知道,针对我们这种不健康的状况,我是不是要提出什么新疫苗,或者别的什么治疗方法。因此,我只得打住,把话说得更简洁明了。

“如果我们不学会更谨慎小心地处理事情,宝贝儿,”我说,“那我们不仅仅会失去金钱和舒适,有时甚至会受气,而且会因为惯坏了每一个替我们服务的人,或者同其相关联的人,得承担重大的责任。我都开始担心,担心错误不是完全出在一方,那些人一个个都变坏,是因为我们自己做得不好。”

“哦,这是怎么样的一项罪责啊,”多拉激动地说,眼睛睁得大大的,“意思是说,你曾看见我偷了金表!哦!”

“最最亲爱的,”我辩解着,“可不要荒唐透顶、胡说八道!谁提到过一点儿关于金表的事儿啦?”

“你提了,”多拉回答,“你知道的,你提了。你说最终是我不好,拿我同他比较。”

“同谁比较?”我问。

“同那个小男仆比较,”多拉抽泣着,“哦,你个狠心的人,竟然把你充满爱意的妻子同一个被流放的小男仆相比。你为什么不把你对我的看法在我们结婚之前告诉我?你个铁石心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说,你觉得我比一个被流放的小男仆还坏?哦,你对我的看法是多么可怕啊!哦,上帝!”

“行啦,多拉,亲爱的,”我回答,想把她捂在眼睛上的手帕轻轻地拿开,“你这样说不仅荒唐可笑,而且大错特错。首先,不是这么回事

。”

“你一直都说他是个说谎的人,”多拉抽泣着,“而你现在又这样说我!哦,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亲爱的宝贝儿,”我回答,“我真的必须求你讲讲道理,听听我刚才说了什么话,还要说什么话。亲爱的多拉,如果我们不学会对我们雇用的那些人尽到我们的责任,他们也永远不可能学会对我们尽到责任。我担心我们给人家做错使坏提供了机会,而这种机会是万万不该给的。在整个处理家务的过程中,即便我们打心眼儿里乐意像现在这样放任自流——其实我们并不乐意;即便我们喜欢这样,而且发现这样令我们舒心惬意——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我也坚信我们无权再这样下去了。我们把人实实在在地腐蚀了,必须这么去考虑。我忍不住会这样想,多拉。这种想法,我挥之不去,而且又令我心神不宁。喏,亲爱的,情况就是这样,行啦!别再冒傻气!”

但是,好一阵子,多拉都不让我把那条手帕拿开,只是捂着手帕坐在那儿抽泣着,喃喃着说,如果我觉得心神不宁,那为何要结婚?哪怕是在我们上教堂的头一天为何不说,我知道我会心神不宁的,最好还是不结婚的好?如果我忍受不了她,为何不把她送回帕特尼她姑妈家去,或者送到印度朱莉娅·米尔斯身边去?朱莉娅见到她会很高兴的,不会把她称作被流放的仆人,朱莉娅可从来没有用诸如此类的称呼叫过她。一句话,多拉伤心欲绝,而那个样子也令我伤心欲绝,所以,我感觉到,再这样坚持下去已经无济于事,即便我再委婉温柔也无济于事,而我必须采用其他的办法。

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采用吗?“塑造她的心灵!”这是一句老生常谈,听起来既郑重其事又充满了希望。于是,我打定主意塑造多拉的心灵。

行动立刻开始。多拉显露出孩子气,而我本来想百般迎合她的心境,这时,我就摆出威严庄重的表情——结果弄得她仓皇窘迫,我自己也是一样。我跟她谈论一些萦绕在心里的问题,给她朗读莎士比亚的作品——结果把她弄得疲惫不堪。我还表现出一种不经意的样子,惯常地给她灌输一些零零星星有用的知识、理想的见解——但我刚说出口,她便一惊一乍,予以回避,好像那是一些鞭炮似的。在想方设法地塑造我娇妻心灵的过程中,不管我表现得多么不经意,多么自然而然,我都毫无例外地看出,她总是凭着直觉就意识到我的用意,然后就**忧虑,惊恐不安。我尤其明显地看出,她认为莎士比亚是个可怕的人。塑造心灵的过程进展缓慢。

在特拉德尔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生拉硬拽着他来帮我。每次他来看望我们时,我便冲着他引爆我的知识宝库,为的是让多拉间接地受到熏陶。我以这种方式向特拉德尔灌输的适用知识数量巨大,质量上乘,但是对多拉起不到其他任何效果,只会使她情绪沮丧,使她总是诚惶诚恐,担心接下来要轮到向她灌输。我发现自己成了学校里的督导,一个圈套,一个陷阱,成天扮演着蜘蛛的角色,为的就是网住多拉这只苍蝇。我总是会从自己的洞穴里蹿出来,吓得她心惊肉跳。

尽管如此,通过这样一个过渡,我仍然展望着那样一个时刻的到来,即我和多拉之间完完全全和谐默契,我能够心满意足地“塑造她的心灵”。因此,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我都坚持不懈。然而,我终究发现,尽管我在这一整段时期之内就像一只豪猪或刺猬,浑身充满了豪情壮志,但仍然毫无成效,所以我开始想到,多拉的心灵是否已经塑造成形。

我进而想一想,觉得可能是这么回事,以至于我放弃了自己的规划,因为它说起来很有希望,但实施起来不那么容易。因此,我决定迁就我的娃娃妻子,不再采取任何行动以期使她做出什么改变。我一直自诩洞明世事、遇事谨慎,但已经打心眼儿里厌恶了这种做派,也厌恶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畏首畏尾,于是,有一天,我给她买了一副精致的耳环,给吉卜买了一个颈圈,回家讨好他们两个。

多拉很喜欢两件小礼物,便欢天喜地地吻了我,不过,我们之间还存有阴影(尽管阴影很淡),于是我下定决心消除掉。如果说必须在什么地方存有这种阴影的话,那么我宁可存在自己的心里。

我在沙发上挨着妻子旁边坐下,给她戴上耳环,然后告诉她,恐怕我们最近不像过去那样亲密了,这全是我的错,我真心实意地感觉到了这一点,而且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实际情况是,多拉,我的命根儿,”我说,“我一直都在自作聪明。”

“想把我也变得聪明起来,”多拉怯生生地说,“是不是这样,道迪?”

面对着她一副扬起眉头询问可爱的神态,我点头表示认可,并且吻了她张开的嘴唇。

“这一点儿用都没有,”多拉说着,摇着头,直摇得耳环响了起来,“你知道的,我是个多么娇小的人,而一开始我就想你这么称呼我。如果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你恐怕绝不会喜欢我。你有把握吗?自己有时有没有觉得,最好还是——”

“还是干什么,亲爱的?”因为她没有把话说下去。

“没什么!”多拉说。

“没什么?”我重复道。

多拉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哈哈笑着,用她最最喜欢的一只鹅的名字称呼她自己。她把脸伏在我的肩膀上,一头浓密的鬈发散开,我好容易才扒开看清楚她的脸。

“是不是觉得,最好一开始什么都不要干,就是设法塑造我娇妻的心灵?”我说,自嘲着,“是这个问题吗?不错,确实如此,我是这样觉得。”

“你一直努力干的是不是就是这件事?”多拉大声说,“哦,多么吓人的孩子啊!”

“可我绝对不想再试了,”我说,“因为我还是爱她本来的样子!”

“没有说谎——真的吗?”多拉问,挨我更近了。

“我为何要寻求变化,”我说,“要变掉我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我来说弥足珍贵的东西!你本来的样子是最最光彩夺目的。心肝宝贝儿多拉,我们再也不搞什么自作聪明的实验了,而是回到我们昔日的生活状态中,幸福美满。”

“幸福美满!”多拉接话说,“对!天天如此!有时如果出点儿小的差错,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不会。”我说,“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

“你不会再对我说我们把别人惯坏了,”多拉娇嗔地说,“对吗?因为你知道,那样说很令人生气。”

“不会,不会。”我说。

“对我来说,傻乎乎比心里不舒服要好些,对吗?”多拉说。

“天生本真的多拉比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都要美好。”我回答。

“世界上!哦,道迪,多么大的一个地方啊!”

多拉摇了摇头,抬起那双喜悦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吻了我,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一跃身跑去给吉卜戴新颈圈了。

我想使多拉有所变化的最后一次尝试就这么结束了。而在这种尝试的过程中,我一直不顺心。我无法忍受唯我独有的智慧,无法使之同她把她当我的娃娃妻子的要求协调起来。我决定尽自己所能,由我自己来不动声色地改善我们的行为,但是,我预先就看出我的全部力量是微乎其微的,否则我又得退化成一只蜘蛛,永远地等待着。

在我们之间,我提到的阴影已不复存在,但是,会完全残留在我的心中吗?那是怎么投下的呢?

昔日不愉快的情绪弥漫在我的生活中。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这种情绪加深了,不过,还是同往昔一样,呈现一种莫名的状态,有如夜间隐约听到的凄婉哀伤的音乐。我深深地爱着我的妻子,心里洋溢着幸福,但是,我曾经依稀憧憬过的幸福不是眼下享受到的这种幸福,我总是觉得缺少点儿什么。

为了践行自己跟自己订立的协定(即在本书中反映自己的思想),我又一次对自己的思想进行了一番仔细认真的审视,然后把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依旧认为(一直认为)自己所缺乏的是青春年少时想象中的一种梦境,那是一种无法实现的梦境。而我现在发现情况如此,像所有人一样,自然而然心里会感到痛苦。但是,如果我的妻子能够给予我更多

的帮助,能够和我共同拥有我许多无人共享的想法,那对我而言,情况会更加理想。我知道,这种情况是可能的。

我的心里存在着两种不可调和的结论:一种是,自己所感受到的东西是普遍的和不可避免的;另一种是,自己所感受到的东西是唯我独有的,可能是与众不同的。我在这两种结论之间奇特地保持着平衡,没有明确地意识到它们相互之间的矛盾。当想到青少年时代那虚无缥缈的梦境无法实现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成年之前自己度过的那段更美好的时光。这时,那段在那幢亲切的古宅里同阿格尼斯度过的美好时日就会浮现在眼前,那样的日子就像逝者的幽灵,在另一个世界里可以获得新生,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可能复活。

有时,我会产生这样一种念头:如果我和多拉互不相识,那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或者说会出现什么情况?但是,多拉已经同我的生命息息相关,所以这种想法完全就是无稽之谈,于是,它很快像飘浮在空中的游丝,转瞬即逝。

我一直爱着多拉。我刚才描述的这一切,在我最最隐秘的内心深处沉睡着,半睡半醒,然后又沉睡了,在我的身上没有显现出半点儿迹象。我知道这些东西对我的言行毫无影响。我承受着我们所有小的烦心事和我自己的种种规划所带来的压力。多拉手里拿着那些笔,我们两个人都感觉到,我们已经做出了调整,根据需要各司其职。她真心诚意地爱着我,为我感到自豪。阿格尼斯在写给多拉的信中会有一些真情表白的话语,说到我的老朋友们听到我的名声与日俱增时,自豪之情和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并且阅读我的书籍,就像亲耳聆听我讲述书中的内容一样。这时,多拉会把那些话念给我听,晶莹闪亮的眼睛中噙满了快乐的泪花,说我是一位聪明睿智、声名卓著的亲爱的老小孩。

“一颗未加磨砺的心有了最初不该有的冲动。”这时,斯特朗夫人的那句话在我的头脑中不断地出现,几乎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常常在夜间因这句话醒来,甚至记得在梦中看见这句话写在房子的墙壁上。因为我这时明白了,我最初爱上多拉时自己的心尚未经过磨砺。如果心经历了磨砺,那么我们结婚之后,我就不可能感受到内心深处隐隐感受到的东西。

“婚姻生活中最大的悬殊,莫过于情不投意不合。”这句话我也记住了,并且想方设法地让多拉适应我自己,结果行不通。反过来还是我自己适应多拉,尽我所能地同她分享一切,而且幸福美满。用自己的肩膀扛起自己必须扛起的一切,仍然幸福美满。当我开始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认为这就是试图让自己的心受到磨砺。所以,第二年的生活比第一年过得更加美满,而更加可喜的是,这样使得多拉的生活阳光明媚。

但是,那一年之后,多拉的身体就不健康了。我曾经指望着,比我的手更纤细小巧的手会有助于铸造她的性格,她怀里一张婴儿的笑脸可能会使我的娃娃妻子成为一个成年女人。但是没有如愿。那个精灵在囚禁他的小监牢门槛处拍打了一会儿翅膀,还没有意识到被囚禁,便展翅飞走了。

“等我再一次像过去那样能四处跑时,姨奶奶,”多拉说,“我要让吉卜跟我比赛。它现在跑得很慢,还很懒惰。”

“我看,亲爱的,”姨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多拉身边平静地干着手工活儿,“它还有比这更严重的毛病呢,年龄,多拉。”

“您觉得它老了吗?”多拉说着,表情惊异,“哦,多么奇怪啊,吉卜竟然老了!”

“随着我们的日子过下去,年老可是我们都会得的一种毛病,小花朵。”姨奶奶说,语气轻松愉快,“实话对你说,我感觉不如从前了。”

“可是吉卜,”多拉说,满怀同情地看着吉卜,“连小吉卜也一样!哦,可怜的东西!”

“我敢说,它还有很长的时间可活,小花朵。”姨奶奶说,她从沙发上倾着身子打量吉卜时,在多拉的脸颊上轻轻地拍了拍,吉卜却用后腿立起来做出了回应,几次气喘吁吁地想连头带肩往沙发上蹿,但没有如愿。“今年冬天得在它的房子里放上一块法兰绒,可以肯定,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它一定又会生机盎然了。愿上帝保佑这条小狗!”姨奶奶心情激动地大声说,“如果它有猫那么多的命,即使所有的命都快丢掉时,趁着还有最后一口气,它也会冲着我吠,这我相信!”

多拉助了吉卜一臂之力,让它上到沙发上。它到了沙发上后,还真的气势汹汹,一直冲着我姨奶奶狂吠,结果连身子都直不起来,而是把身子扭到一侧吠叫着。姨奶奶越是看它,它越是对她凶,因为姨奶奶最近戴上了眼镜,出于某种无法理解的原因,它把眼镜也看成是人体的一部分了。

多拉百般安抚,才使得吉卜在她身边躺了下来。待它安静下来,她用手反复地拉它两只长耳朵中的一只,若有所思地重复着那句话:“连小吉卜也一样!哦,可怜的东西!”

“它的肺功能挺不错的,”姨奶奶兴高采烈地说,“憎恨人的劲头丝毫没有减弱,毫无疑问,还可以活许多年。但是,你如果想同一条狗比赛,小花朵,它生活得太舒适了,比不了赛,而我可以送给你一条来比赛。”

“谢谢您,姨奶奶,”多拉有气无力地说,“不过,还是请不要麻烦了!”

“不要?”姨奶奶问,把眼镜摘了下来。

“除了吉卜,我不能再饲养别的狗了,”多拉说,“那样对吉卜不好!此外,除了吉卜,我不能同别的狗友好相处,因为别的狗不可能在我结婚嫁人之前就认识我,不会在道迪第一次到我家时冲着他狂吠。除了吉卜之外,恐怕我也不会喜欢上别的狗,姨奶奶。”

“那是当然!”姨奶奶说,又在多拉的脸蛋上轻轻地拍了拍,“你说得对啊。”

“我没有惹您生气吧,”多拉说,“您生气了吗?”

“啊,多**的小宝贝儿啊!”姨奶奶大声地说,俯下身子,语气亲切,“竟然想到我可能会被惹得生气呢!”

“没有,没有,我真的没这么想,”多拉回答,“但是我有点儿累了,这使我一时间犯了傻(我一直就是个傻乎乎的小东西,您知道的,但这使得我更冒傻气)说起关于吉卜的事来了。我经历过的一切,它都清楚,是不是这样,吉卜?要我简慢它,我可受不了,因为它有了一些小小的变化。我受得了吗,吉卜?”

吉卜同主人依偎得更紧了,并且懒洋洋地舔她的手。

“你还没有老到要离开你的主人吧,吉卜?”多拉说,“我们还要相依相伴一些时日呢!”

我美丽可爱的多拉啊!过后的那个星期天,她下楼来吃饭,见到老朋友特拉德尔很高兴(特拉德尔每个星期天都来同我们一起吃饭)。当时,我们认为几天后她就会“像过去一样四处跑了”。但是,他们说,再等些时日吧。那么,就再等些时日,可她仍然既不能跑也不能走。她看起来美丽可爱、心情愉快,但是,那双小脚过去绕着吉卜跳舞时是那般轻盈灵活,现在却僵硬麻木,不能动弹了。

我开始每天早晨抱着她下楼,每天晚上抱着她上楼。这期间,她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哈哈大笑,仿佛我这样做是为了打赌似的。吉卜吠着,绕着我们蹦蹦跳跳,跑在我们前面,然后立在楼梯口向后看着,气喘吁吁,看看我们是不是来了。姨奶奶是护士当中最最称职和最最让人开心的一个,吃力地跟在我们后面,成了会移动的一堆披肩和枕头。迪克先生恪尽职守,承担着举蜡烛的任务,绝不把这份工作让给任何别人。特拉德尔常常在楼梯底下,在一旁看着,负责把多拉欢乐开心的信息传递给他那个世界上最最亲爱的姑娘。我们形成了一支欢乐的队伍,而我的娃娃妻子是其中最最欢乐开心的一个。

但是,有时,我抱起她后,觉得她在我怀里更轻了,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茫然的感觉,我好像是在朝着某个尚未显现的冰冻地区走去,那儿将会把我的生命冻僵。我避免用什么名称来证实这种感觉,也不让自己多想,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的这种感觉非常强烈时,姨奶奶大声地说“晚安,小花朵”向多拉告别后,我这才独自在书桌边坐下,边哭边想,哦,多么不祥的一个名字,鲜花还在树上开着就要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