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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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我如堕五里雾中

第四十九章

我如堕五里雾中

一天早上,我从邮差手上接过下面这封信,信寄自坎特伯雷,写的是我在民事律师公会的地址。我看过信后,感到有点儿惊讶。信的内容是:

尊敬的先生:

历时许久,因世事境遇非个人力量所能控制,致使亲密友谊断绝。本人事务缠身,每当偶有闲暇之时便会追忆往昔,想着那些形形色色的往事旧景,感触良多,于是感激欣慰之情油然而生,其情形难以言表,今后也会如此。尊敬的先生,上述情况,加上您凭着自己的才华已经闻名遐迩,所以,我不敢冒昧从事,用“科波菲尔”这个亲昵的名称来称呼我青年时代的伙伴了!十分清楚的是,本人有幸提及的这个大名将永远珍藏在我们房舍的证件契据当中(此处指的是与我们先前的房客有关的档案资料,那些东西由米考伯太太保存着),尊重之情近乎挚爱。

如今提笔致函给您的这个人,本不是适宜之人,因为他原本有过失在身,而后又频遭厄运,处境有如沉没之舟(如若他可以用这样一个航海名称来比喻的话)——我拟重复一声,如此处境之人不宜用言辞表达赞美之情、贺喜之意,应该交与更为高雅之士和更为高洁之人来执行。

如若您更重要的写作伟业容您将这些瑕疵百出的文字浏览至此——能否如此,得视情况而定——您自然会问,我写此信意欲如何?请容我言明,这一疑问完全合情合理,容我进一步解释,此信不涉及金钱。

此处不予讨论,我身上可能潜藏着什么掌控雷电之力,或者拥有什么点燃吞没一切的复仇之火于四方八面之力,但我可以顺便提及,本人光明灿烂的前景已被永远驱散——平静安宁的状态已被打破,享受快乐的力量已被摧毁——我的心已不在正当的位置上——再不可能在同伴面前挺直腰杆走路了。害虫已居于花朵,苦酒斟满了酒杯。害虫正忙碌着,很快就会把花朵摧毁。越快越好,但本人拟不离题。

我现承受内心疾苦,其状非同一般,米考伯太太虽兼女性、妻子和母亲角色于一身,勉力安慰,但无法减轻我的痛苦,我故欲逃避短暂时间,用上四十八个小时稍作休息,重访昔日欣赏过的都市故地旧景。除去其他享受过家庭安宁、心境平和之地外,我将自然而然地走向王座法庭监狱。我拟(若天遂人愿)后天傍晚七时整到民事拘留所南墙外。言明此事之后,本人此信的目的已经达到。

本人不揣冒昧,恳请老友科波菲尔先生和老友内殿律师学院的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如此公仍在,并可前往)屈尊俯就同我见上一面,(如若可能)重叙我等昔日友情。最后只想说,在上述时间和地点,君可能见到的是一座圮废之塔的残迹。

威尔金斯·米考伯

又及:有必要补充说明的是,米考伯太太对本人的意图并不知情。

我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米考伯先生的行文风格玄虚高深,特别喜欢利用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机会伏案书写长信,我虽然充分考虑到了这个情况,但还是觉得在这封拐弯抹角的书信背后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我把信放下思忖起来,接着又拿起信从头再看一遍,再放下做进一步思考。正当我还在反复琢磨的时候,特拉德尔突然出现了,看到了我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亲爱的朋友,”我说,“此时见到你,我再高兴不过了,你来得正是时候,凭着你冷静的判断来帮帮我。特拉德尔,我收到了米考伯先生一封很奇特的来信。”

“不会吧?”特拉德尔大声地说,“真有这样的事?我倒是收到了米考伯太太的一封信!”

特拉德尔说这句话时,掏出了他身上的信,同我交换。他因为走了路而满脸通红,由于运动和激动的共同作用,头发竖起来了,好像见到了活灵活现的鬼魂似的。我看着他看到了米考伯先生的信的中间部分,然后扬起眉头说:“掌控雷电之力,或者拥有什么点燃吞没一切的复仇之火于四面八方之力,天哪,科波菲尔!”然后,我才认认真真地看起米考伯太太的信来。她的信是这样写的:

谨向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致以最亲切的问候。如果他还记得有个人曾经有幸同他相识的话,我可不可以占用他片刻闲暇时光?我向托·特先生保证,若不是濒临疯狂的境地,是不会打扰先生的。

说起来令我痛心疾首,但是米考伯先生(昔日十分顾家恋家)已同他的妻子和家人疏远了,这是我向特拉德尔先生做此不幸恳求的原因所在,恳请他体恤关爱。特先生无法想象,米考伯先生行为反常,态度疯狂,性格暴戾,而且情况日渐加重,已显现出精神失常的迹象。我实话对特拉德尔先生说,反常之态几乎没有一天不发作。米考伯先生断言他已把自己卖给了魔鬼,诡秘莫测早就成了他的主要性格特征,早就代替了无限信任,这样的他我都习以为常了。我把这个情况告知特先生之后,就不会要求我述说自己的心情了。稍有冒犯,哪怕就是问一问晚餐想要吃点儿什么,也会令米考伯先生提出要分开过。昨天晚上,那对双胞胎充满孩子气,问他要两个便士,想买“柠檬饴”(本地的一种糖果),他竟然拿起牡蛎刀对准他们。

我恳请特拉德尔先生容我讲述这些事情的细节原委,要是不讲述这些东西,特先生便很难体察我肝肠寸断的心境。

我现在可以斗胆把我写此信的意图告诉特拉德尔先生吗?他现在允许我完全依赖他的友好关切吗?哦,可以的,因为我知道他的为人!

女性若是充满深情,则目光敏锐,不易受到蒙蔽。米考伯先生要去伦敦了。今天早餐前,他写了地址卡片,系在更加幸福快乐的日子里那只棕色小提包上,尽管他处心积虑地掩饰自己的手迹,但是作为妻子的我,心情焦急,目光敏锐,还是看到了书写“伦敦”字样。公共马车到达西区的终点是金十字架街。我可以斗胆恳请特先生去看看我那误入歧途的丈夫,并对他晓之以理吗?我可以斗胆请特先生在米考伯先生和他备受折磨的家人之间做些调解吗?哦,不行,因为这样的要求太过分啦!

如果科波菲尔先生还记得一个无名之辈的话,特先生可以代我致以我始终不变的敬意和类似的恳求吗?不管怎么说,务必请他本着仁慈之心,对此信绝对保密,万万不可在米考伯先生面前提及。如蒙特先生回复此信(我认为这是极不可能的事),请寄到坎特伯雷邮局,米·爱收即可,因为这样做,比起直接写上下面悲恸欲绝的署名人的姓名,更可以减轻痛苦的后果。

对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满怀敬意的朋友和求助者

爱玛·米考伯

“你怎么看这封信?”在我把信看了两遍之后,特拉德尔问,眼睛看着我。

“你怎么看另外那封信呢?”我说,因为他仍然在皱着眉头看那封信。

“我认为把两封信放在一起来考虑,科波菲尔,”特拉德尔回答,“其含义比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平常写的信的含义要丰富——但是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两封信都写得情真意切,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他们并没有相互串通。可怜的人啊!”他现在是指米考伯太太那封信。我们两个人并排站着,比较着两封信:“无论如何,我得怀着宽容仁慈之心给她回信,告诉她,我们一定会去见米考伯先生的。”

我欣然赞同他的这个提议,因为上一次收到她的那封信时,我处理得很草率,直到现在还感到自责。正如我前面提到的那样,刚收到信时,虽然心里想到了很多,但当时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事务(即便跟那家人有过打交道的经历),加上没有得到他们更多的音信,所以就慢慢地把事情搁置了。我常常想到米考伯一家,但主要是想着他们在坎特伯雷欠下了什么样的“金钱债务”,还有就是回忆一下米考伯先生当上尤赖亚·希普的文书之后,见到我时那副羞答答的样子。

然而,我还是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给米考伯太太写了一封安慰信,我们都签了名。在我们步行进城邮寄信的时候,我和特拉德尔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提出了种种猜测,这些我就不必复述了。那天下午,我们还邀请姨奶奶加入我们的讨论,但得出的唯一结论是,我们得准时去赴米考伯先生的约。

尽管我们到达指定的地点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刻钟,但发现米考伯先生已经在那儿了。他面对着墙站立着,双臂相交,注视着墙头上的尖铁钉,显得很伤感,好像那些东西是他青年时代

给他遮阴的大树纵横交错的枝丫。

我们上前同他打招呼,他的举止神态同昔日相比显得更加局促茫然,不那么温文尔雅。为了这趟外出,他脱去了那套从事法律职业的人穿的黑色制服,穿上了昔日的紧身外套和马裤,但是全无昔日的风度。随着我们谈话的深入,他才慢慢地回复了过去的那种神态,但他的单片眼镜似乎挂得不是那么顺当,大规格衬衣领子虽然还是过去的样子,但显得松松垮垮的。

“先生们!”一阵寒暄之后,米考伯先生说,“二位是我的患难之交,所以是真正的朋友。请允许我问候现今的科波菲尔夫人和未来的特拉德尔夫人——也就是说,我假定我的朋友特拉德尔先生尚未和意中人结百年之好、甘苦与共——祝她们身体康健。”

我们对他的问候表达了谢意,同时也做出了相应的回答。他接着便提请我们注意那堵高墙,开口说:“我向你们保证,先生们。”这时,我冒昧地对他礼貌客气的称呼表示反对,请求他还是照过去的称呼为好。

“亲爱的科波菲尔,”他回答,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你真挚热忱,我感激不已。对于一个一度叫作人现在却成了庙宇的残迹来说——如果我可以如此形容自己的话——给予这样的接待,证明拥有一颗给我们共同的天性增添荣耀的心。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我又一次看到了我生命中最最幸福快乐的时光流逝的宁静之地。”

“毫无疑问,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有米考伯太太,”我说,“希望她一切安好吧?”

“谢谢你,”他回答,听到我这么说,脸上布满了愁云,“她也就过得去吧。而这就是,”米考伯先生说着,表情忧伤地点了点头,“王座法院监狱!多少年里,日复一日,总是有人在过道上喋喋不休地叫喊,无法驱除——声称我欠了多少多少债务,压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而在这个地方,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叫喊声。在这个地方,门上没有任何可供债主们猛烈敲击的门环。在这个地方,法院的传票不需要送给当事人,继续拘留状只需送达门口!先生们,”米考伯先生说,“当砖墙顶端的那些铁器装置在散步广场的砾石地上投下阴影时,我看见我的孩子穿行在那些错综复杂的迷宫里,避开阴影。我熟悉这儿的每一块石头。如果我表露出对这儿的偏爱,你们一定知道该如何原谅我。”

“从那以后,我们都在人生的道路上向前行进着,米考伯先生。”我说。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看起来很伤心,“当我居住在这个隐蔽之处时,我倒是可以问心无愧地直视我的同胞,如果他们冒犯了我,我可以对准他们的头,以拳头相向。可是,我与我的同胞之间不再相处得那么风光体面了!”

米考伯先生从监狱建筑的方向转过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一边挽着我伸给他的胳膊,另一边挽着特拉德尔伸给他的胳膊,走在我们两个人中间。

“通向坟墓的路上,”米考伯先生说,依依不舍地回首望着,“有一些界碑。要不是那种想法亵渎神明,一个人是绝不想跨过那些界碑的。在我命途多舛的人生中,王座法院监狱就是其中一个界碑。”

“哦,你的情绪不佳,米考伯先生!”特拉德尔说。

“是这样的,先生。”米考伯先生插话说。

“我希望,”特拉德尔说,“不是因为你厌恶法律了吧——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律师,你知道。”

米考伯先生没有吭声。

“我们的朋友希普怎么样,米考伯先生?”一阵沉默之后,我说。

“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回答,情绪突然很激动,脸色变得苍白,“如果你把那位雇主当作你的朋友来问候,那我会对此感到很遗憾。如果你把他当作我的朋友来问候,那我会对此报以嘲笑。不管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候我的雇主,对不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的回答只能是这样——不管他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他的样子就像是只狐狸,且不说像是个恶魔了。作为独立的个人,请允许我拒绝谈论那个人,因为他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把我逼到了绝望的边缘。”

我无意中触及了这样一个话题,弄得他这么激动,于是,我表达了歉意。“为了不至于再犯错误,”我说,“我能否问一声,我的老朋友威克菲尔德先生和威克菲尔德小姐情况怎么样?”

“威克菲尔德小姐,”米考伯先生说,现在脸色红通通的,“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样子,是个典范,是个光辉灿烂的榜样。亲爱的科波菲尔,她是悲惨凄凉生活中唯一的闪光点。我敬仰那位小姐,敬佩她的品格,由于她的爱意、真诚和善良,我对她充满了挚爱!”米考伯先生说,“领着我到一个拐角处吧,因为,说实话,在目前这种心境下,我难以自制。”

我们架着他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到那儿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背靠一堵墙站着。如果我也像特拉德尔那样严肃庄重地看着他,他一定会觉得,同我们在一起,根本无法使精神振奋起来。

“我命该如此,”米考伯先生说,毫不掩饰地抽泣起来,即便是在抽泣的时候,仍然隐约可见昔日那种附庸风雅的表情,“我是命该如此。先生们,我们天性中更美好的情感成了我的耻辱。我对威克菲尔德小姐的敬仰,是射入我胸膛的一支支利箭。请你们最好扔下我吧,让我做个流浪汉行走四方。那条蛀虫会以加倍的速度了结我的事情。”

我们没有理会这一要求,而是站在一旁,一直等到他收起自己的手帕,往上拉了拉自己的衬衣领子,然后,为了避开一直在附近注视着他的某个人,还把帽子歪在一边,嘴里哼起曲调来。我这时提出——如果我们不一直看着他,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如果他愿意乘马车到海格特去,因为那儿有能供他住的地方,我十分乐意把他引荐给我姨奶奶。

“你可以帮我们调制一杯你独具风格的潘趣酒啊,米考伯先生。”我说,“想着那些更温馨的往事,你就会把心里不愉快的事情通通忘掉。”

“或者说,如果把心里话向朋友诉说,可以使你更心情舒畅,那你就跟我们诉说吧,米考伯先生。”特拉德尔说着,态度很谨慎。

“先生们,”米考伯先生回答,“你们想要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就是大海上的一根稻草,任由着风吹向四面八方——对不起,应该说是任由着风浪。”

我们再次手挽着手地向前走到了公共马车站,发现马车正要出发,便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了海格特。我忐忑不安,心里没有底,不知道最好说点儿什么,或者做点儿什么——显而易见,特拉德尔也是如此。米考伯先生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深深的忧郁中,只是偶尔想修饰一下自己,哼一哼某一支曲调的尾音。但是,他那顶帽子严重地歪到了一边,衬衣领子扯得齐眼高,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只会把他那再次陷入深深忧伤中的神态衬托得更明显。

我们没有到我家,而是去了姨奶奶家,因为多拉身体不好。经过通报,姨奶奶便出来了,热情洋溢地欢迎米考伯先生的到来。米考伯先生吻了一下她的手之后,便退到了窗户边,掏出手帕,黯然神伤起来。

迪克先生在家里。他天生就对任何看上去情绪低落的人怀着深深的同情,而且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种人,所以,五分钟之内,他至少同米考伯先生握了五六次手。对于处在烦恼中的米考伯先生来说,一个陌生人表现的热情如此感人,只能让他在每一次握手时说:“尊敬的先生,您让我感动不已!”这话迪克先生听着很受用,于是再握手时比先前更加用力了。

“这位先生的热情友好,”米考伯先生对我姨奶奶说,“小姐,如果您允许我从我们更激烈粗暴的国民运动项目词汇中选一个词来形容的话——把我‘击倒’了。实话对您说,对于一个挣扎在重重压力之下、忧郁苦闷和焦虑不安的人来说,这样热情的接待真是承受不起。”

“我的朋友迪克先生,”姨奶奶回答,语气中洋溢着自豪感,“可不是个普通人物。”

“这一点我深信不疑,”米考伯先生说,“尊敬的先生!”因为迪克先生又一次同他握手,“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您的热情友好!”

“您心里觉得怎么样?”迪克先生说,表露出关切的神色。

“没事,尊敬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叹了一口气。

“您一定要振作起来,”迪克先生说,“尽可能使自己舒服一些。

听到几句关切友好的话语,还有看到迪克先生又一次同自己握手,米考伯先生深受感动。“在人生变化莫测的全景中,”他说,“我偶尔会遇上沙漠中的绿洲,但是,像眼前这样,草木苍翠、甘泉喷涌的景致从未遇上过!”

如果在别的时候听到这话,我会觉得很有趣,但是现在,我感觉到我们都拘谨约束,局促不安。我焦躁不安地看着米考伯先生,只见他犹豫不决,游离在两种意向之间,一方面明显想说点儿什么,另一方面又极力克制着不说出来,此情此景令我焦急万分。特拉德尔坐在他那把椅子的边儿上,两眼睁得大大的,头发夸张地比平时竖得更直。他时而注视着地面,时而端详着米考伯先生,好像并没有想要说点儿什么的意思。至于姨奶奶,尽管我注意到,她目光敏锐,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的这位新客人身上,比我们两个人都更善于调动自己的智慧,因为她一直在同他交谈,不管他心里乐意与否,总能使他觉得有必要开口说话。

“您是我外孙的老朋友,米考伯先生,”姨奶奶说,“要是我以前就能同您相识那该有多好。”

“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我也希望能够早一些荣幸地同您相识啊,我过去可不总是您现在看到的窝囊落魄的样子。”

“米考伯先生和您的家人都很好吧,先生?”姨奶奶说。

米考伯先生垂着头。“他们吧,小姐,”他停了一会儿,然后不顾一切地说,“就跟被排斥在外和无家可归的人所能希望的那样。”

“天哪,先生!”姨奶奶情绪激动,唐突地大叫起来,“您都说的是什么话?”

“我一家人,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我的雇主——”

米考伯先生像是要卖个关子似的突然停住了,然后剥起了柠檬皮,那是在我的吩咐下摆到他面前的,同时有其他物品供他调制潘趣酒用。

“您的雇主,您知道。”迪克先生说着,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他。

“仁慈友好的先生啊,”米考伯先生回答,“您让我想起来了,非常感谢您。”他们再一次握了手,“小姐,有一次,我的雇主——希普先生——承蒙他看得起我,对我说,如果不是他雇用我,给我发薪水,说不定我早已成了个江湖骗子,走南闯北,玩些吞刀吐火的戏法。即便不是这样,也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我的孩子们可能沦落到靠扭动身子做出各种姿势讨生活的境地,而米考伯太太则在一旁奏着手摇风琴,给孩子们表演那些有悖常规的技巧捧场助兴。”

米考伯先生随意但很有表现力地挥了一下手中的刀子,意思是说,等到他不在人世,孩子们卖艺谋生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然后继续剥着柠檬皮,一脸绝望。

姨奶奶胳膊肘撑在那张小圆桌上(她通常都把小圆桌放在自己身边),全神贯注地看着米考伯先生。尽管我不喜欢诱使他把他不想主动说出的话说出来,但要不是看见他做出一些古怪的动作,我本来还是会趁此机会向他挑起话头的。看见他把剥下的柠檬皮放进壶里,把糖倒进放烛花剪子的盘子里,把酒精倒进空壶里,还信心满满地打算从烛台里倒出开水来,凡此种种,不可思议,我知道危急时刻就在眼前。果然,说来就来了。他把身边所有的用具器皿稀里哗啦地拢成一堆,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扯出口袋里的手帕,放声大哭起来。

“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用手帕捂住了脸,“这个活儿跟其他所有活儿都不一样,它需要心境平和,充满自尊。这活儿我干不了,不可能干得了!”

“米考伯先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请说出来吧。站在你面前的都是朋友。”

“都是朋友,先生!”米考伯先生重复一声,接着便把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上帝啊,正因为我是在朋友们的面前,我才会有这样的心情啊。怎么回事,先生们?怎么不是回事?凶狠恶毒就是这回事,卑鄙无耻就是这回事,欺诈蒙骗、阴谋诡计就是这回事。集这些恶性于一身的人的名字就叫——希普!”

姨奶奶拍了拍手,突然我们全都站了起来,就像着了魔。

“挣扎已经结束了!”米考伯先生说,拿着手帕猛烈地打着手势,还时不时地挥舞着双臂,好像是在人力无法控制的困境下游泳似的,“我再也不会过这种日子了。我是个悲苦可怜的人,一切的一切都被剥夺了,连说得过去的日子都过不上。我在给那个穷凶极恶的恶棍做事时饱受钳制。只要能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家人还给我,把这个如今脚上戴着刑具四处行走的微不足道的小可怜虫换成过去的米考伯,即使要我明天去吞剑,我都会去,心甘情愿地去!”

我生平从未见过情绪如此激动的人,于是极力想使他平静下来,以便我们可以理性地探讨事情,但是,他越来越激动,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

“不等到我把那——条——呃——可恶可憎的——毒蛇——希普——炸成碎片,”米考伯先生说,喘息着,抽泣着,像个在冷水中挣扎的人一样,“我不会把手伸出去给人家握!不等到我——呃——把维苏威火山——抖动——呃——朝着——那个卑鄙无耻的恶棍——希普——喷发,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的盛情款待!不等到我——先——呃——把那个没完没了说谎的——希普的——眼珠子从脑袋上抠出来,这个屋檐下的——呃——茶点饮料——尤其是——潘趣酒——会——呃——呛着我!不等到我把——呃——那个空前绝后的伪君子和伪证犯——希普——碾成无法辨认出的粉末,我——呃——我不认识任何人——还有——呃——不说出任何事——还有——呃——不住到任何地方!”

我确实有点儿担心米考伯先生会当场毙命。他口齿不清,挣扎着说出这些话,只要快提到希普这个名字时,他便朝着那个名字吃力地进发,有气无力地冲向它,然后以近乎不可思议的猛劲吐出来,那样子很吓人。不过,现在他已经坐到了椅子上,喘着粗气,眼睛看着我们,脸上呈现出种种不应该有的颜色,没完没了的硬块一个接一个地急速涌上喉头,好像要从那儿直冲上前额,看来他那样要气绝身亡了。我本来想去安抚他一下,但他挥舞着手要我站开点儿,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不,科波菲尔!——不等到——威克菲尔德小姐——呃——从那个——十恶不赦的恶棍——希普——那儿受到的侮辱——呃——得以雪耻——我不会做任何交谈的!”(我深信不疑,要不是他感觉到“希普”这个名字要冒出来,使他焕发出惊人的能量,他可能连三个字都说不出来。)“不可泄露的秘密——呃——对整个世界——呃——毫无例外——下星期的今天——呃——早餐时间——呃——这儿的每一个人——呃——包括姨奶奶——呃——还有极为友好的先生——呃——全都到坎特伯雷的旅馆——在那儿——呃——我和米考伯太太——合唱《往昔的时光》——还有——呃——将要揭露那个令人无法容忍的恶棍——希普!没有更多话要说——呃——也不想再听劝告——立刻要走——和别人待在一处——呃——受不了——要去盯着那个必遭天谴的背信弃义者——希普!”

米考伯先生能够一连串说出这段话,靠的就是这个神奇名字的支撑。他用前所未有的力气说出这个名字之后便冲出了屋子,让我们待在那儿激动不已,怀着希望,惊奇万分,我们的心情比起他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高涨,非要写封信不可。因为正当我们处在兴奋、希望和惊异中,附近旅馆有人送来了以下这封牧函式的短信,就是他到旅馆后写就的:

绝对机密

尊敬的先生:

本人刚才情绪激动,恳请通过您向您姨奶奶转达歉意。我的愤懑之情长期郁积,如闷烧之火山,一朝喷发,皆因内心纠结,其情形易于想象,却难以言表。

本人邀请诸位下星期的今日上午在坎特伯雷的公共活动场所一聚,我和米考伯太太曾经有幸与君同唱过那位特威德河畔永垂不朽的税务官的著名歌曲,想必此事已略为清晰了。

职责尽到,补偿践行,唯其如此,本人方能直面世人,届时本人将不复存在,只求葬于万众归宿之地。正可谓:

各自在洞窟里永远放下了身体,

小村里粗鄙的父老在那里安睡。

——简短的碑文为

威尔金斯·米考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