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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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我坠入情网

第二十六章

我坠入情网

一直到阿格尼斯离开伦敦的那天,我才又一次见到了尤赖亚·希普。我当时在公共马车站送别阿格尼斯,结果看到他也在那儿,乘同一辆马车回坎特伯雷去。只见他高高地端坐在马车顶部的后座边缘上,身穿紧身束腰、肩部高高隆起的深紫色外套,还配了一把像一顶小帐篷似的雨伞,而阿格尼斯当然是坐在马车里面,这时候我感觉好了一点儿。不过,当着阿格尼斯的面,我得付出巨大的努力对他表现得友好,得到这么一点儿小小的补偿也是应该的。在车窗边,和上次宴会上一样,他就像一只兀鹰盘旋在我们附近,一刻也不消停,把我对阿格尼斯说的每一个音节或者阿格尼斯对我说的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在我住处的火炉边对我说的事,弄得我心烦意乱,在这样一种心境当中,我反复想起阿格尼斯谈到合伙人时说过的那番话,“我做了自己希望是正确的事。心里明白,为了爸爸的安宁,我有必要做出这种牺牲,所以我就恳请爸爸做出了牺牲。”她会为了父亲,心甘情愿做出任何牺牲,同时也被这种情感支撑着。打那以后,一种不祥的预感就一直压在我的心上。我知道她有多么爱父亲,知道她的秉性有多么真诚。她亲口告诉我,她认为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父亲犯错的缘由,同时欠下了他一大笔债务,她热切地想要偿还。看到阿格尼斯同这个令人厌恶的穿深紫色大衣的鲁弗斯有那么大的差别,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我意识到,最大的危险蕴含在这种巨大的差别中,一个灵魂纯洁,甘于自我牺牲,另一个灵魂龌龊,下流可耻。毫无疑问,所有这一切,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凭着他的精明狡诈,早已筹划好了。

然而,我确信,未来这样一种牺牲的前景必然会以毁灭阿格尼斯的幸福为代价。而且我确信,从她的神情态度来看,她当时并未看清楚这种结局,阴影尚未投到她的身上,所以,如果我向她提出警告,说危险在向她逼近,我可能会立刻伤害到她。因此,没有做出什么解释,我们就分别了。她在窗口挥了挥手,面露微笑,而那个附体的恶魔却在车顶扭动着身子,仿佛已经把她捏在他的魔爪里,一路凯旋。

同他们告别的这一情景,在我的心中久久挥之不去。阿格尼斯写信告诉我她平安到达时,我还像送别她的时候一样感到凄苦悲哀。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陷入沉思,这种思绪就会涌上心头,焦虑不安感就会倍增。几乎没有哪个夜晚不梦到这件事,它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我的脑袋一样同我的生命不可分离。

我有足够的闲暇来分析琢磨自己焦虑不安的心境,因为斯蒂尔福思来信说他到牛津去了,而我不在民事律师公会的时候,就只是孤单一人独处。我现在相信,自己这个时候已经对斯蒂尔福思隐隐地有了某种不信任感。我给他写了回信,字里行间洋溢着真情,但是,总的说起来,由于他这个时候不能到伦敦来,我感到很高兴。我心里觉得,真实的情况是,阿格尼斯的话在我身上产生了影响,他不在身边,我的心里不会受到干扰。还有就是,阿格尼斯对我的影响力量更加巨大了,因为在我的思绪和关切当中,她占据着巨大的比重。

这期间,时光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溜走了。我在斯彭洛—乔金斯事务所当了学徒。姨奶奶每年给我九十英镑(房租和零用开销不包括在内)。住房定了一年的租约。尽管我仍然觉得漫漫长夜寂寞乏味,但能够在低落却平静的心境中安静下来,喝喝咖啡打发时光。这样一来(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要用加仑来度量我生命中的那段时光了。也就是在这一段日子里,我有了三个发现:一是克鲁普太太患有一种“抽紧”的怪毛病,一般情况下,只要患病,鼻子就会跟着发炎,需要不停地用薄荷来治疗。二是储藏室里的温度有点儿特别,装白兰地酒的瓶子会爆裂。三是我形单影只,喜欢用英语韵文的形式把这种情景一鳞半爪地记录下来。

我正式当上学徒的那一天,除了给事务所的文书们买了些三明治和雪利酒,夜间独自一人去剧场看了戏,没有举行什么别的庆贺活动。我看的是一出叫作《陌生人》的戏,那是和民事律师公会属于同一类型的戏,我感觉既恐怖又痛苦,所以等回到家里之后,我在镜子里几乎都认不出来自己了。履行完了手续之后,斯彭洛先生当场就说,他本来想请我到他在诺伍德的宅邸去,庆贺一下我们从此建立了师徒关系,但由于他女儿就要从巴黎学成归来,家里有点儿凌乱。不过,他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即等到女儿回家,他希望有幸招待一下我。我知道他是个鳏夫,身边有一个女儿,于是表达了谢意。

斯彭洛先生信守了诺言。一两个星期之后,他提起预约之事,并且说,如果我肯赏光下个星期六上他宅邸,待到星期一,他会高兴不已。我当然乐意答应前往。他安排好用他的四轮敞篷轻便马车把我接过去,到时再送我返回。

到了我前往的日子,那些领取薪水的文书对我的旅行包都肃然起敬,因为对他们而言,诺伍德的宅邸是个神圣而又神秘的地方。他们中有一个人告诉我,他听人说了,斯彭洛先生的餐具清一色是金杯银盘、高级瓷器。另一个人透露,他府上的香槟酒可以按照啤酒的喝法,源源不断地从桶里取。那位戴了假发套的老文书,名字叫蒂费先生,在职业生涯中因事务去过那儿几回,而且每次都进入了早餐室。根据他的描述,餐厅极为富丽堂皇。他还说在那儿喝了东印度公司的雪利酒,那酒极为名贵,令人瞠目结舌。

我们那天在主教法庭审理了一桩延期续审的案件——关于把一个面包师逐出教会的事,因为此人在教区会议上反对缴纳修路税。按照我的估算,案件的证据材料连篇累牍,其篇幅相当于两部《鲁滨孙漂流记》,所以案件到很晚才审理完毕。然而,我们还是把他逐出教会达六个星期,而且罚他缴纳各种各样数不清的费用。随后,面包师的代诉人、法官、双方的辩护人(他们关系都很亲密)一同出了伦敦城。斯彭洛先生和我一同坐在四轮敞篷轻便马车上离开。

四轮敞篷轻便马车豪华气派,马匹拱起颈脖、抬起蹄子,好像它们知道自己是属于民事律师公会的。在民事律师公会里面,竞相展示、一争高下的事情有一大堆,结果当时便有了精心挑选的车马装配,不过,我一直认为,将来也还会认为,在我待在那儿期间,巨大的竞争项目是比较浆衣服用的淀粉浆,我认为,代诉人身上穿的衣服,硬度已经到了人可以承受的极限。

我们心情愉悦,一路前行。斯彭洛先生就我从事的职业做了一些指点。他说,这是世界上最最风雅韵致的职业,万万不可以同一名诉状律师的职业混为一谈,因为它完全是另一种职业,有更多的排他性、更少的机械刻板,可获得更多的利益。他说,和其他任何地方比起来,我们民事律师公会的人办事要容易得多,这样就显出了我们是属于有特权的一个阶层。他说,我们主要受雇于诉状律师,对于这样一个令人难堪的事实,不可能掩饰。但是,我从他的话里领会到,诉状律师是一群低能儿,任何有抱负的代诉人都普遍瞧不起他们。

我问斯彭洛先生,他认为哪种业务最好?他回答,一桩案值三四万英镑的遗嘱争议案也许是最理想的。他说,在这样一桩案件中,审案过程的各个阶段都会开庭辩论,还有堆积如山的证据用于质询和反质询(更不用说先后上诉到代表法庭和贵族法庭了),这期间有客观的利益,不仅如此,还由于最后肯定会在遗产中扣除各种费用,所以双方都会精神抖数,跃跃欲试,必定要一争高下,对于费用的事不会斤斤计较。接着他又对民事律师公会全面地颂扬了一番。(他说,)民事律师公会特别令人钦佩的是组织结构周密紧凑,是世界上组织最最得当的地方。它坐落于城中一隅,是舒适安逸的完美体现。举个例子来说,你把一桩离婚案或者赔偿案递交到主教法庭,很好,你就到主教法庭审理。你就会在亲如一家的一群人中不动声色,玩一把小小的轮回游戏,而且把游戏优哉游哉地玩到底。如果你对主教法庭不满意,那该怎么办?对啦,你就去拱门法庭。拱门法庭是怎么回事?那就是同一个法庭,在同一个房间里,同一个被告,同一群律师,但法官是另外一个人,因为在这个地方,主教法庭的法官可以在任何开庭日以律师身份出庭辩护。行啊,你再玩一把轮回游戏。如果你仍然不满意,很好。那你怎么办?对啦,你就把案子提到代表法庭去。代表是些什么人?呃,教会代表就是那些无事可干的辩护人,当轮回游戏在上述两个法庭玩时,他们在一旁看着,看着人家洗牌、抽牌、出牌,还跟所有玩游戏的人谈论玩的情况,现在轮到他们以法官的身份登场,就把事情玩弄得让人人都满意!最后,斯彭洛先生郑重其事地说,心怀不满的人可能会说,民事律师公会存在腐败,民事律师公会故步自封,民事律师公会迫切需要进行改革。但是,当小麦价格每蒲式耳达到最高点,也就是民事律师公会最忙碌的时候。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手按在胸口上,对着全世界说这么一句话——“谁要是敢碰一碰民事律师公会,这个国家就会完蛋!”

我对这一番话洗耳恭听。不过我得说上一句,这个国家是否如斯彭洛先生说的那样,存亡系于民事律师公会,我满腹狐疑,但我还是在态度上毕恭毕敬,接受他的看法。至于每蒲式耳小麦的价格问题,我自认为非我的能力所及,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此时此刻,我压根儿就没有攻克那一蒲式耳小麦的问题,在我的一生中,每当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它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并把我击垮。我到现在都不能确切地明白,在难以计数的各种场合,一蒲式耳小麦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它凭什么把我击垮。但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看到老朋友一蒲式耳小麦被人生拉硬扯地带进谈话当中(我发现情况一直就是这样),我便束手就擒。

这是题外话。我可不是那个要去碰民事律师公会、好让这个国家完蛋的人,我默然无语,态度谦恭,以此表明了我认同这位年龄和知识都是我的前辈所说的话。我们谈到了《陌生人》和戏剧,还有两匹拉车的马,谈着谈着,就到了斯彭洛先生的宅邸门口。

斯彭洛先生的宅邸有个美丽可爱的花园。尽管那时并不是一年中欣赏花园的最佳时节,但花园被修整得美丽多姿,我还是被迷住了。里面有一块迷人的草地,有一丛丛树木,还有一条条景观小径,暮色苍茫中,我可以辨别清楚小径的上方搭着拱形架子,在花草繁茂的季节,上面爬满了灌木植物和花卉。“斯彭洛小姐独自一人在这儿散步,”我心里想着,“天哪!”

宅邸里灯光通亮,一派喜庆气氛。我们走了进去,然后进了一个厅堂,里面有各色各样的礼帽、便帽、大衣、彩格呢披风、手套、马鞭和手杖。“多拉小姐在哪儿?”斯彭洛先生问仆人。“多拉!”我心想,“多么美丽的名字啊!”

我们转入就近一个房间(我想,它就是那个因褐色的东印度公司的雪利酒而令人难以忘怀的早餐室了),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说:“科波菲尔先生,这是我女儿多拉,这是女儿多拉的亲密朋友!”毫无疑问,这是斯彭洛先生的声音,但我没有听出来,况且我也不在乎那是谁的声音。一切都在瞬间过

去了。我已应验了自己的命运,成了一个俘虏、一个奴隶,我爱上了多拉·斯彭洛,爱得神魂颠倒。

多拉在我眼里不是个凡人,而是个仙女,是气精西尔弗,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是没人见过的任何一样东西,是人人想得到的每一样东西。顷刻间,我便陷入了爱情的深渊,没有在边缘上驻足犹豫,没有向下窥视,或者掉头回望。我还没来得及向她说上一句话,就猛地头朝下栽了下去。

“我,”我鞠了一躬,嘴里喃喃了点儿什么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从前见过科波菲尔先生的。”

说话的人不是多拉,不是,而是那位亲密朋友,默德斯通小姐!

我认为,自己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诧。我对自己最最恰当的判断是,我已无力感到惊诧了。在这个物质世界上,除了多拉·斯彭洛,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惊诧了。我说:“您好啊,默德斯通小姐!我希望您一切都好。”她回答:“非常好。”我说:“默德斯通先生好吗?”她回答:“我弟弟身体可健康啦,谢谢你。”

我估计,斯彭洛先生看到我们彼此相识很是惊讶,然后插了话。

“科波菲尔,”他说,“我很高兴得知,你和默德斯通小姐原先就认识。”

“我本人和科波菲尔先生,”默德斯通小姐说,态度冷若冰霜而又镇定自若,“是亲戚。我们曾经有点儿认识,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从那以后,现实情况使我们彼此分开了。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我回答,无论身在何处,我都认得出她来,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承蒙默德斯通小姐仁慈厚道,”斯彭洛先生对我道,“接受了这样一项职务(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做了我女儿的亲密朋友。我女儿遭受不幸没有了母亲,默德斯通小姐心怀一片好意,做了女儿的同伴兼保护人。”

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转瞬即逝,觉得默德斯通小姐就像一件藏在衣服口袋里的叫作护身棒的器具,与其说是用来防护,还不如说是用来攻击人。但是,我当时除了对多拉一心一意,对其他任何事情都只是涌上一个念头,就稍纵即逝了。因此,我随后立刻看着多拉,心里想着从她美丽可爱的面容上表现出执拗任性的态度,我看出来,她并非心甘情愿地要对她那位同伴兼保护人保持特别亲密的关系。就在这当儿,铃声响起来了。斯彭洛先生说,这是晚餐的预备铃,接着领我去更衣。

在被爱弄得神魂颠倒的状态下,还会想着去给自己梳妆打扮一番,或者进行任何活动,这未免有点儿太滑稽可笑了。我只能在火炉前坐下,咬着自己旅行包的钥匙,想着摄人魂魄、充满稚气、明眸皓齿、美丽可爱的多拉。她的身段多么迷人,她的面容多么娇艳,她的举止态度多么文静娴雅、仪态万方、令人陶醉!

少顷,铃声又响了起来,所以我没有按照自己的愿望在当时的情况下精心梳理打扮一番,只是匆匆地换了衣服便下了楼。那儿已经有了些客人。多拉正和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绅士攀谈。老绅士虽然满头白发——而且已经做了曾祖父,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但我仍然疯狂地嫉妒他。

我陷入了一种怎样的心境啊!对每个人都心生妒意。想到有人竟然比我更熟悉斯彭洛先生,我就受不了。听着他们在叙说我没有参与的活动,我就感觉在受刑。有个态度和蔼可亲、脑袋秃得锃亮的人隔着餐桌问我,是不是头一回光顾这座府邸庭院,这时候,我简直能对他做出任何野蛮的事,以便施行报复。

我记不清当时在场的任何人,只记得多拉;不知道晚餐都吃了些什么,只知道有多拉。我的感觉是,自己完全饱餐了多拉的秀色,五六盘食物连碰都没有碰就让撤走了。我坐在多拉旁边,同她交谈。她轻声细语,娓娓动听,笑声轻盈,令人快乐无比,她的一颦一笑,令人舒心,使人陶醉,把一个失魂落魄的青年弄得无可救药、甘愿当牛做马。她的一切都有点儿娇小玲珑,唯其如此,我才觉得越发弥足珍贵。

当多拉和默德斯通小姐走出房间时(客人中没有别的女宾),我沉浸在幻想之中,只有一个残酷的事实侵扰着我,那就是担心默德斯通小姐会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那个和蔼可亲、脑袋锃亮的人给我讲了一个冗长的故事,我想那是关于养花护草的事,感觉听到他说了好几回“我的园丁”。我貌似对他的话洗耳恭听,其实这期间,我一直在和多拉漫游着伊甸园。

我们走进客厅,看到默德斯通小姐表情阴郁、态度冷漠,这时候,我心里又紧张起来,担心她会在令我心驰神往的人面前毁谤我。但是,出乎意料的事让我消除了紧张感。

“大卫·科波菲尔,”默德斯通小姐说着,一边示意我到一扇窗户边,“有句话跟你说。”

我和默德斯通小姐面对面单独待在一起。

“大卫·科波菲尔,”默德斯通小姐说,“我不必就家庭的事多费口舌,那可不是什么津津乐道的话题。”

“确实不是,小姐。”我说。

“确实不是,”默德斯通小姐表示赞同,“对于过去闹过的别扭,或者说过去受过的侮辱,我觉得不堪回首。我曾遭受过一个人的无礼冒犯——说起来很遗憾,那是个女的,真替我们女人感到脸上无光——这个人不提也罢,一提起就令人充满了轻蔑和厌恶。因此,我还是不提起她为好。”

我替姨奶奶感到义愤填膺,但我说,如果默德斯通小姐乐意,当然是不提她的名字为好。我还说,自己如果听到有人对她出言不逊,那我将义正词严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默德斯通小姐闭上双眼,歪着头,一脸傲慢轻蔑的神情。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接着说:“大卫·科波菲尔,我不打算掩饰事实,你小的时候,我是对你态度不好。或许是我看错了,要不就是你长大后可能发生了改变,当时的看法不成立。但它现在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我相信,自己出身于一个素有坚定刚毅性格的家庭,不是那种因时过境迁就会改变自己看法的人,所以,我可以有自己对你的看法,你也可以有自己对我的看法。”

这回轮着我歪着头了。

“但是,我们各自的看法,”默德斯通小姐说,“没必要在这里发生冲突。在目前的情况之下,考虑到事情的方方面面,最好还是不要发生冲突。现在既然机缘巧合我们再度聚首,今后可能还会相见,那我得说,我们就按远亲相待吧。鉴于家庭的情况,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以这样的方式相处,大可不必把对方当作相互评头论足的对象。你看这样好吗?”

“默德斯通小姐,”我回答,“我认为,您和默德斯通先生曾经对我手段很恶劣,对我母亲也极不友好,我今生今世都会铭记于心。但我很赞同您现在的提议。”

默德斯通小姐又一次闭上了双眼,并且垂下了头,用她那冰冷僵硬的手指碰了碰我的手背,然后整了整手腕上和脖子上的小枷锁,走开了。她戴的这些刑具好像还是我最后看到的那些,一模一样。这些东西和默德斯通小姐的性格联系起来,让我想起了监狱门上的镣铐,人在门外看到,就会想象到里面的情形。

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心里记住的全部情况是:听到心中的女皇用法语唱着旋律悠扬的民歌。歌词的大意是:不管情况如何,我们应该永远舞蹈,嗒啦啦,嗒啦啦!她用一把类似吉他的光彩夺目的乐器给自己伴奏。我听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点心也不想吃,尤其厌恶喝潘趣酒。当默德斯通小姐监护着她,领着她离开时,她对我嫣然一笑,并向我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我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完全是一副呆痴弱智和愚昧傻气的样子。我怀着极度凄婉的心情上床睡了觉,但早上又乏力而痴迷地起了床。

早晨天气晴朗宜人。一大清早,我认为自己要顺着那上方搭着拱形架子的曲径走上一圈,想一想多拉的倩影,纵容一下自己兴奋的心情。穿过厅堂时,我遇上了她的小狗,名叫吉卜——吉卜赛人的简称。我态度温柔地接近它,甚至连它也一道爱了。可是它并不买账,龇出了满嘴牙齿,立刻钻到椅子底下冲我狂吠不止,一点儿也不理会我的亲热劲儿。

花园里清新凉爽,静谧无声,我漫步园中,一边思忖着,如果自己能同这位世上罕见的美女订婚,那该是何等幸福。至于说到结婚、财产,凡此种种,我感觉自己几乎就如同当年爱上小埃米莉一样,天真无邪,没有打算。要是我能得到允许叫上她一声“多拉”,给她写信,对她释放爱意,对她顶礼膜拜,确信她和别人在一起时心里依然想念着我,那么在我看来,这便是人的雄心壮志的最高境界——毫无疑问,这一定是我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现在看来,毫无疑问,尽管自己当时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傻瓜,但在整个过程中心是纯洁的,所以回想起来,尽管会觉得很好笑,但并没有什么可耻的感觉。

我漫步了没多久,在转到一个角落时便遇上了她。现在我的思绪转到那个角落时,不禁又一次从头到脚感到酥麻,手中的笔也在颤抖。

“您——出来得——好早啊,斯彭洛小姐!”我说。

“待在室内很无聊乏味,”她回答,“而默德斯通小姐又荒唐透顶!她竟然胡说八道,说什么必须等到天干爽了,我才能出来活动。什么干爽了!”(说到这儿,她哈哈笑了起来,声音悦耳动听极了),“礼拜天的早晨,我如果不练习弹琴的话,总得做点儿什么吧。所以,昨晚我就对爸爸说了,我必须得出来。再说,这也是一天中最最清爽明媚的时刻,您说是不是?”

我一时间勇气陡增,壮起胆来说(但前言不搭后语),说我觉得这会儿清爽明媚,但一会儿之前还昏暗阴沉呢。

“您这是句恭维话吗?”多拉说,“还是说天气真的有了变化?”

我比刚才更语无伦次,回答,不是什么恭维话,而是明摆着的事实。不过,我并没有注意到天气有什么变化。我满含羞涩地补充了一句,是我的心情有了变化,想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她摇了摇头,让一头秀发抖落下来,遮掩住羞得满是红晕的面容。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鬈发——我怎么可能见过,世间根本就没有如此美丽的鬈发!至于那罩在鬈发顶上配了蓝色饰带的草帽,我如果能有幸把它挂在白金汉街我的房间里,那可真是无价之宝!

“您刚从巴黎回来吗?”我问了一声。

“是的,”她回答,“您到过巴黎吗?”

“没有。”

“哦!我希望您很快就有机会去,您一定会很喜欢那儿的!”

我的脸上露出了内心深处的痛苦,她竟然希望我走开,竟然以为我可能会走开,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我讨厌巴黎,讨厌法国,于是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英国。任何**都打动不了我。一句话,那条小狗沿着小径跑了过来,给我们解了围,她又一次抖动了自己的鬈发。

小狗醋意大发,一个劲儿地冲着我狂吠。她把它抱起在怀中——哦,我的天哪!还抚摸着它,但小狗还是一个劲儿地狂吠着。我本想抚摸一下它,可就是不被允许,于是,她打了它。她轻轻地拍打小狗硬邦邦的鼻梁,作为对它的惩罚。而小狗眨巴着眼睛,舔着她的手,喉咙里依然低声吠着,像一把

低音提琴似的。看到这一切,我越发感到痛苦不已。最后,小狗安静下来了——它头顶着她那有酒窝的下颌,能不安静吗!——于是我们一同走开去,观赏一间温室。

“您和默德斯通小姐不是很熟,对不对?”多拉说,——“我的宝贝儿啊!”

(最后这句话是冲着小狗说的。哦,要是这话对着我说该有多好!)

“对啊,”我回答,“一点儿也不熟。”

“她是个讨厌的人,”多拉噘着嘴说,“爸爸竟然会挑选这么个令人不舒服的人来给我做伴,真想不出来他是怎么打算的。谁需要保护人来着!毫无疑问,我不需要保护人。吉卜能够保护我,比起默德斯通小姐要强多了——是不是这样,亲爱的吉卜?”

她吻了吻小狗圆圆的脑袋,而小狗只是没精打采地眨巴着眼睛。

“爸爸称她是我的亲密朋友,可我看她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对不对,吉卜?我们根本就不想同这样脾气暴戾的人套近乎,我是说我和吉卜。我们要同自己喜欢的人套近乎,自己寻找朋友,而不是要别人来替我们寻找——是不是这样,吉卜?”

作为回答,吉卜发出了令人舒心的声响,有点儿像水开了茶壶发出的声响。而在我看来,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我的旧枷锁套上的新枷锁。

“由于我们没有和善慈祥的妈妈,便弄来了一个像默德斯通小姐这样一个满脸怒气、阴郁沉闷的老东西,一天到晚跟着我们转,此情此景简直惨不忍睹,对不对,吉卜?不过没关系,吉卜。我们不跟她套近乎就是,自己玩自己的,自得其乐,我们捉弄她,而不是让她开心——对不对,吉卜?”

如果这种情形再持续下去的话,我觉得,自己一定会在石子路上跪下,很可能把两个膝盖擦伤,还会立刻被人赶出宅邸。幸好,温室就在附近不远,说完这些话就到了。

温室里种植着美丽的天竺葵,我们在这些植物前面徘徊。多拉时不时地停下来,一会儿赞赏这一株,一会儿又赞赏那一株,我也跟着停下来称赞一番。可多拉一面哈哈笑着,一面充满孩子气地抱起小狗儿凑近花儿,让它也闻一闻。虽不能说我们全都处在仙境之中,但是,毫无疑问,我肯定是这样。时至今日,每当我闻到天竺葵叶子的清香时,都不禁会可笑而又严肃地惊叹,自己到底瞬间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啊。接着便看见了,系着蓝色饰带的草帽,浓密的鬈发,被两条纤细的手臂抱着的一只小黑狗,背景是盛开的鲜花和晶莹剔透的叶子。

默德斯通小姐一直在找我们,在这儿找到了。接着,她把那副不讨人喜欢的脸颊向着多拉凑了过来,让多拉亲吻,那脸颊的细小皱纹里填满了发粉。然后,她挽起多拉的胳膊,率领我们迈步进入宅邸去用早餐,情形就像是士兵的葬礼。

由于是多拉沏的茶,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但是,我记得真真切切,自己坐着开怀畅饮,直到全部神经系统——如果那时我还有什么神经系统的话——毁灭殆尽。没过多久,我们上教堂去做礼拜。我们坐在一条长凳上,默德斯通小姐坐在我和多拉之间。但是我听到她唱圣歌时,会众们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牧师布了一番道——当然是关于多拉的——恐怕这就是我记住有关布道的全部内容。

我们度过了平静祥和的一天。没有别的客人,散了一次步,四个人一起吃晚饭,晚上看书和图。默德斯通小姐面前摆着一本有关布道讲经的书,眼睛却落在我们身上,神经紧绷着,监视着我们。啊!晚上用过晚餐之后,斯彭洛先生坐在我的正对面,头上盖着一方小手帕,他根本不会想到,我当时满脑子幻想,想象着自己作为他的女婿,正热情奔放地拥抱着他呢!我向他道晚安时,他根本就想象不到,他刚刚一口答应,同意我和多拉订婚,而我正祈求上帝赐福于他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们就动身离开了,因为我们的海事法庭受理了一桩海上救助的案件。审理这个案件,需要对整个航海科学有精准的知识,其间(由于我们不可能指望民事律师公会的人精通这方面的知识),为了澄清事由,审案法官已请了两位领港协会老专家前来帮他审案。不过早餐时,多拉还是负责沏茶。分别时,她抱着小狗吉卜站在台阶上。我在马车里向她脱帽致意,心中既凄凉忧伤,又欣喜甜蜜。

那天我对海事法庭的事了解得怎么样;倾听案件审理时,心里关于案件的事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斯彭洛先生撇下我回家去了(因为我怀着痴心妄想,以为他会再一次领着我回家),我仿佛是个水手,自己所属的那条船离我而去,把我抛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岛上,这时候,我的感想如何;凡此种种,我不想徒劳无益地加以描述。如果那座昏庸沉睡的古旧法庭能够自己苏醒过来,把我所做的有关多拉的白日梦以任何看得见的形式呈现,那便会真真切切地展示我心里的一切。

我这里所说的种种白日梦,可不是单指那一天的,而是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季复一季。我到那儿去,不是去听审案,而是去思念多拉。在案件慢条斯理、遥遥无期审理的当儿,如果说我曾把心思放在上面的话,那也只是在审理婚姻案件时(想起了多拉),心里惊叹着,结了婚的人怎么会享受不到幸福。而在审理遗产案件时,则会思忖着,要是案中涉及的金钱留给我,那为了多拉着想,我要立刻采取的行动该是什么。在心旌摇曳的头一个星期当中,我一连买了四件昂贵的背心——不是替我自己买的,我并不醉心于那些东西,而是为了多拉——我在上街时喜欢戴着淡黄色小山羊皮手套,而脚上的全部鸡眼就是那时落下的。如果我当时穿的靴子能够拿出来和我脚的实际大小比一比,那就可以展示我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简直令人感动。

虽说我对多拉顶礼膜拜,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瘸子,但我每日还是长途跋涉,为的就是要见到多拉。不久,我不仅像诺伍德大道那一片的邮差一样路人皆知,而且同样走遍了伦敦。我走遍了有最豪华妇女用品商店的街道,像个游魂似的徘徊在出售高档衣物的商店。精疲力竭之后,还没完没了地游荡在公园里。有时候,隔了很久,而且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也会看见她。或者是看见她戴着手套的手在马车的窗户口挥舞着,或者是我遇上了她,陪着她和默德斯通小姐走上一段路,同她说说话。遇到后面这种情况时,事后我心里总是沮丧得很,感觉自己净说些不着要领的话,或者她压根儿不明白我的一片痴情,或者她根本不在乎我。可以想象,我一直都指望着再次应邀到斯彭洛先生府上去,可我一直都是失望扫兴,因为一直没有得到过邀请。

克鲁普太太一定是个目光敏锐的女人。因为我这一份恋情才持续几个星期的时间,我在给阿格尼斯写信时,没有勇气写得更明确,只是说我到斯彭洛先生的府上,“其家里,”临了我会补充上这么一句,“就一个女儿。”我说克鲁普太太一定是个目光敏锐的女人,那是因为,即便在这么个早期阶段,她也看了出来。一天晚上,我心里正郁闷,只见她上楼来到我的房间,问我可不可以给她一点儿和大黄精混合的豆蔻酊,外加七滴丁香精合成的药水(她当时又患了我前面提过的那种疾病),因为这是治她毛病的最佳良药。——或者,如果我手边没有这些药品,那就给一点儿白兰地酒也行,因为接下来就数这个最有效了。她说,她并非想要喝白兰地酒,而接下来要数这个是良药。前面那个药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后一种倒是在柜子里一直备着。我给克鲁普太太倒了一杯,而她当着我的面就把酒喝了(因为这样我才不至于怀疑她把酒用到了什么不正当的方面)。

“振作起来,先生,”克鲁普太太说,“我不忍心看到您这副神态,先生,我自己也是做了母亲的人。”

我不太明白,她这句话怎么可以用到我的身上,但我还是冲克鲁普太太笑了笑,尽可能表现得态度友好。

“行啦,先生,”克鲁普太太说,“请原谅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先生,这件事里有个年轻小姐。”

“克鲁普太太,您说什么啊?”我回答,脸羞得通红。

“啊,天哪!振作起来,先生!”克鲁普太太说着,一面点头给我鼓劲,“绝不能泄气,先生!如果她不愿意对您露出微笑,愿意露出微笑的人有的是。您是位人家愿意在您面前露出微笑的年轻绅士,科波福尔先生,您可要知道自己的价值啊,先生。”

克鲁普太太老把我叫成科波福尔先生,第一,毫无疑问,这不是我的姓名,第二,我不由得认为,她这是把我的姓和某个洗衣服的日子稀里糊涂地牵扯到一起了。

“你怎么就认为这件事里有个年轻小姐呢,克鲁普太太?”我说。

“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说着,**澎湃,“我自己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啊!”

好一会儿,克鲁普太太只能把手捂在紫花布衣服的胸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药,以抵挡病痛的复发。最后,她又开口说话了。

“当初,您亲爱的姨奶奶给您租下眼前这套公寓时,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说,“我就说过,我可找到一个可以照顾的人啦。‘谢天谢地!’当时就是这么说来着,‘我现在可是找到了一个可以照顾的人啦!’您吃得不够多,先生,也没有喝什么。”

“你就是根据这一点来猜测的吗,克鲁普太太?”我说。

“先生,”克鲁普太太说着,口气近于严厉,“除了您之外,我还给别的年轻绅士洗衣服来着呢。一位年轻绅士也许会过分注重自己的形象,也许会太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他也许太勤地梳理自己的头发,也许太不在意自己的头发。他也许穿太大的靴子,不合脚,要么就穿太小的。这一切都要看年轻绅士原本是怎么形成的性格。但是,他要走哪个极端那就让他走吧,先生,无论哪种情况,都会有一个年轻小姐涉及其中。”

克鲁普太太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我根本没有半点儿招架的余地。

“在您之前,就是那位死在这儿的绅士,”克鲁普太太说,“谈上了恋爱——和一个酒吧女招待——虽然喝酒喝鼓了肚子,但他还是立刻把背心改小了。”

“克鲁普太太,”我说,“关于我的情况,我可得求求你,千万别把那位小姐同酒吧女招待混为一谈。”

“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回答,“我自己就是个做了母亲的人,不可能会那样。要是打扰了您,可别见怪啊,先生。我对于不受欢迎的地方,可不会擅自闯入。不过,您是位年轻的绅士,科波福尔先生,我要对您提出的忠告是,振作起来,调整好心态,明白您自身的价值。如果您想要玩点儿什么,先生,”克鲁普太太说,“如果您想要玩玩九柱戏什么的,因为这种活动对身体有益,您会发现,它可以分散您的精力,对您有好处。”

克鲁普太太说完这番话之后,装出一副很珍惜那白兰地酒的样子——酒全部喝完了——朝我郑重其事地行礼表示谢意,然后告辞了。当她的影子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时,毫无疑问,我心里觉得,克鲁普太太这一番忠告显得有点儿冒昧。不过,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我还是乐于接受的,因为对明白人来说,一言足矣,也是一种以便今后更好地保守秘密的警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