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字体: 16 + -

第二十五章 天使与魔鬼

第二十五章

天使与魔鬼

头痛恶心、悔恨交加、悲惨遗憾的一天过去了。次日早晨,我心里没着没落,乱成一团,都记不起承诺过的举办餐宴的日期了,仿佛有个巨人用一根硕大无朋的撬棍将前天的日子撬到几个月前去了。我正要朝门外走,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佩戴了证章的信差上楼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他当时正慢条斯理地履行着自己的差务,看到我站在楼梯的顶部,正隔着扶手看着他,他就急忙小跑起来,气喘吁吁地上来,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了。

“特·科波菲尔先生的。”信差说着,一边用小手杖碰了碰自己的帽子。

我几乎不敢承认那是我的名字,因为我确信是阿格尼斯写来的,心里乱得很。不过,我还是告诉了他,我就是特·科波菲尔先生,他信了我的话,把信给了我,并说要回信。我关上门,让他在楼梯口上等着我写完回信。我转身又进入室内,心里忐忑不安,以至于不得不把信放在餐桌上,待自己对信封上的内容熟悉一下之后,才决定开封。

我开启信之后发现,信很短,措辞友善,只字未提我在剧场里的狼狈相。信的全部内容是:“亲爱的特罗特伍德,我目前住在爸爸的代理人沃特布鲁克先生的家里,就在霍尔本区的埃利街。今天你能来看我吗?具体时间你定吧。你永远的挚友,阿格尼斯。”

我花了很长时间,为的是把回信写得让自己满意,所以除非那个信差认为我是刚学习写信,否则我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我至少写了五六封回信,有一封的开头是这样的:“亲爱的阿格尼斯,我多么希望能从你的记忆中抹去那令人恶心的印象……”我对此不满意,把它撕了。另一封的开头则是:“亲爱的阿格尼斯,莎士比亚说过,一个人竟然会把仇敌放进自己的嘴里,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这让我想起了马卡姆,于是写不下去了。我甚至尝试过赋诗,用六音步诗行的形式写了个开头,“哦,请不要记起,”但这令人联想到十一月五日,简直荒唐可笑。尝试了多次之后,我写了:“亲爱的阿格尼斯,你的信如同你本人一样,除了这样说,我还能说怎样更能赞美你的话呢?我四点到。充满情谊同时又充满悔恨的特·科。”信差终于拿到回信,走了(我刚把信交出去之后,心里就六神无主,想把信要回来)。

我感觉那是个至关重要的日子,如果民事律师公会那些从业的绅士有哪一位有我一半的感觉,那我倒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公会被弄成了像是一个陈旧腐朽的宗教机构,这当中也有他的一份罪过,但他多少有了赎罪的表示。我三点半离开事务所,几分钟后就在约定的地方徘徊,但按照霍尔本区圣安德鲁教堂上的大钟所示,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了十五分钟。我这才鼓起全部勇气,拉了沃特布鲁克先生家左手门柱上的门铃。

沃特布鲁克先生一般在一楼处理业务上的事情,而风雅韵致方面的活动则在楼上进行(这方面的活动还真不少)。我被领进了一间精致但不够宽敞的客厅,阿格尼斯坐在里面,手里编织着钱袋。

她看上去文静娴雅,面目和善。这让我清晰地想起了那些在坎特伯雷上学时清新快乐的日子,也想起了那天晚上自己愚不可及的丑态——酒气熏天,满身烟味。因此,由于没有旁人在场,我就放任着自己的情感,一味地自责自谴、羞愧难当——一句话,丑态百出。我不否认,自己当时流泪了。此时此刻,我还不能断定,从总体上考虑,自己当时的表现是最明智的行为,还是最荒唐的行为。

“阿格尼斯,如果当时在场的是别人,而不是你,”我说着,把头扭向一边,“那我也不至于这么耿耿于怀。偏偏是你目睹了我的样子!我刚一开始时真巴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呢。”

她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一会儿——那跟任何人的手触到我带来的感觉都不一样。感受了深厚的友情和慰藉,我情不自禁地把她的手移到我的嘴唇边,无比感激地吻了一下。

“坐下吧,”阿格尼斯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别不高兴了,特罗特伍德。如果你连我都不信任,还信任谁啊?”

“啊,阿格尼斯!”我接着她的话说,“你是我的吉祥天使!”

她微笑着,但我感觉其中充满着酸楚,接着她摇了摇头。

“没错,阿格尼斯,你是我的吉祥天使!永远是我的吉祥天使!”

“如果真是这么回事的话,特罗特伍德,”她回答,“那么,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得说了。”

我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其实心里已经预感到了她的意思。

“我要提醒你,”阿格尼斯说,目光坚定地看了我一眼,“警惕你身边的魔鬼。”

“亲爱的阿格尼斯,”我开口说,“如果你是指斯蒂尔福思……”

“我是指他,特罗特伍德,”她回答。

“那样的话,阿格尼斯,你可就太冤枉他了。他竟然会是我身边的或者别的什么人身边的魔鬼?他不可能是别的,只会是我的向导、依靠和朋友!亲爱的阿格尼斯!只凭你那天晚上看到的我那副样子就对他做出判断,这岂不是有失公正,也不像你的做法了吗?”

“我并不是凭那天晚上看到你的情况来判断他的。”她态度平静地回答。

“那你凭什么呢?”

“凭许多事情——事情本身微不足道,但综合到一起,我可就认为不是这么个情况了。我对他做出判断,部分根据你叙述的有关他的情况,特罗特伍德,还有你的个性,以及他对你产生的影响。”

她说话的声音平静有度,但似乎总是有一种力量触动着我的心弦,从而同她的相呼应。她的声音一直都是真诚恳切的,但是当它就像现在这样非常真诚恳切的时候,就有一种令人激动的力量,使我屈服。她的目光注视着手上的活儿,我坐在那儿看着她,似乎仍然在听她说话,而斯蒂尔福思,尽管我对他情真意切,却在那声音中黯然失色了。

“我真是唐突冒昧,”阿格尼斯说着,又一次抬起头看了看,“因为我离群索居,对外界所知甚少,却这样掏心窝地对你提出了忠告,甚至表达了如此激烈的言辞。可我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表现,特罗特伍德——因为我真真切切地记着,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有关你的一切事情,我都打心眼儿里关切着。这就是让我唐突冒昧的原因。我可以肯定,自己说的话不会有错。我感觉,当我提醒你,你已经结交上了一个危险的朋友的时候,是其他什么人在对你说话,而不是我自己。”

她沉默下来之后,我又一次看着她,又一次听着,斯蒂尔福思的形象尽管依然牢牢地扎根在我的心中,但又一次变得暗淡无光了。

“我还不至于不切实际到指望,”过了一会儿,阿格尼斯说,还是她平常的语气,“你会或者能够立刻改变自己的情感,因为这种情感已经成了你的一种信念,更不要说是一种深深扎根于你轻信他人的性格中的情感。你不应该仓促地采取行动。我只是请求你,特罗特伍德,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起我——我的意思是,”她说到这儿,露出了恬静的微笑,因为我正要打断她的话,而且她知道为什么,“每当你想起我的时候——想一想我说过的话。我说了这么多,你会谅解我吗?”

“等你能公平地对待斯蒂尔福思,而且像我一样喜欢他,”我回答,“那时候,我就会谅解你,阿格尼斯。”

“不到那个时候就不谅解吗?”阿格尼斯说。

这样提到斯蒂尔福思时,我看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但她对我报以微笑,接着我们便像昔日那样毫无保留地直抒胸臆了。

“阿格尼斯,你什么时候,”我说,“会谅解我那天晚上的行为啊?”

“我想起那事情来的时候。”阿格尼斯说。

她本来想就这么结束这个话题,但我有很多话要说,不肯罢休。我一个劲儿地解释自己丢人现眼行为的来龙去脉,如何在经过一连串偶然事情之后,最后我们到剧场去看戏。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这样解释了一通,同时不厌其详地说明,在我无力照顾自己的情况下,是斯蒂尔福思照顾了我,所以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这时候我的心里才感到如释重负。

“你可千万别忘了,”阿格尼斯说,我话音刚一落,她便平静地改变了话题,“不仅在你陷入困境的时候,而且在你堕入情网的时候,你可都得告诉我。拉金斯小姐之后,还有谁?特罗特伍德?”

“没有谁,阿格尼斯。”

“有一个吧,特罗特伍德。”阿格尼斯说着,一边笑着举起了一根手指头。

“没有,阿格尼斯,说实话!不错,斯蒂尔福思夫人府上有一位小姐,人很聪明,我喜欢同她交谈——叫达特尔小姐——但对她没有爱慕之情。”

阿格尼斯又一次为自己敏锐的洞察力笑了起来,并且告诉我,如果我对她始终如一的推心置腹,她觉得应该准备一本小的记事本,把我一次次热烈的恋情记录下来,记下开始的日期,持续了多长时间,什么时候结束,就像历史上的国王和女王记录在位的年表一样。接着,她又问我是否见到了尤赖亚。

“尤赖亚·希普吗?”我问,“没看到,他在伦敦吗?”

“他每天都会到楼下的事务所来,”阿格尼斯回答,“他比我早一个星期来的伦敦。我担心是来办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特罗特伍德。”

“来办什么让你感到不安的事情,阿格尼斯,这我看得出来,”我说,“那会是什么事呢?”

阿格尼斯把手上的活儿搁到一旁,然后两手交叠,用那双美丽温柔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并且回答:“我相信,他快成爸爸的合伙人了。”

“什么?尤赖亚?那个卑微平庸、摇尾乞怜的家伙,爬到这个位子啦?”我大声说着,义愤填膺,“关于这事,你就没有提出异议吗,阿格尼斯?想想看,这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关系啊。你一定得开口说出来,一定不能让你父亲走出这么疯狂的一步。趁还来得及,阿格尼斯,你必须阻止才是。”

我在说话的时候,阿格尼斯仍然看着我,摇了摇头,用淡淡的微笑来应对我愤怒的情绪,然后回答:“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谈到爸爸的事吗?在那之后不久——不会超过两三天的时间——爸爸便第一次暗示了我现在告诉你的事。令人心酸的是,他心里矛盾极了,一方面要表现出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向我提出这件事,另一方面又掩饰不住他是在别人的压力下才这么做的。我感到非常难过。”

“别人给他施加压力,阿格尼斯?是谁给他施加压力?”

“尤赖亚,”她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已经让爸爸离不开他了。他诡秘狡诈、处心积虑,看准了爸爸的弱点,放纵他的弱点,同时利用他的弱点,直到后来——用一句话来说,特罗特伍德,直到后来,爸爸都惧怕他了。”

我清楚地看出,她有更多的话要说,她知道的情况还要更多,或者说她猜疑的情况还要更多,但我不能去追问这些,以免给她带来痛苦,因为我知道,她不肯向我吐露实情,是为了给她父亲留个面子。我感觉出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错,只要稍微想一想,我就感觉得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经过了很久。我缄口不言。

“他支配爸爸的能量,”阿格尼斯说,“那是很巨大的。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卑微渺小,心怀感激——或许是发自内心,但愿如此——但他所处的位子实际上权力很大,我担心他滥用权力。”

我说,他就是个卑鄙小人,我这样说,一时间感到出了一口气。

“在我提到的那个时间,也就是爸爸对我说的时候,”阿格尼斯继续说,“他告诉我爸爸他要离开,还说他很难过,不愿意离开,不过他有了更理想的出路。爸爸当时心情很沮丧,你我都没见过他是那样忧心忡忡。但是,提出了建立合伙人关系这种办法之后,爸爸虽然心里感到很难过、感到很羞辱,但似乎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那你怎么对待这件事情,阿格尼斯?”

“我做了,特罗特伍德,”阿格尼斯回答,“自己希望是正确的事。我心里明白,为了爸爸的安宁,有必要做出这种牺牲,所以就恳请爸爸做出了牺牲。我说,这样可以减轻他生活中的负担——我希望会这样!这样的话,我就有更多机会陪伴他。哦,特罗特伍德!”阿格尼斯哭了起来,泪流满面,用双手捂住了脸,“我几乎感觉自己成了爸爸的敌人,而不是他深深爱着的孩子。因为我知道,他对我充满了慈爱,这才改变了自己的态度。我知道,他聚精会神、一门心思放在我身上,这才缩小了人际交往和处理事务的范围。我知道,他为了我,把许许多多事情拒之门外,为了我的事情忧虑揪心,给他的生活都投下了阴影。他殚精竭虑,总是抱着一种想法,消耗了他的体力和精力。要是我能改变这一切该有多好!虽不是有意为之,我却成了他衰老的缘由,要是我经过努力,能使他的精神和体力复元该有多好!”

我过去从未看见阿格尼斯哭。我当时在学校里接受了荣誉,到了家把消息告诉她,看见她眼睛里含着泪水。我们最后那次谈到她父亲时,我也看到了那个情形。我们相互告辞时,我也看见她把头缓缓地转到一边。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欲绝。这让我心里很难受,以至不知所措无可奈何,只能说:“求你了,阿格尼斯,别哭了,亲爱的妹妹!”

不管我当时是否知道,反正我现在是很清楚了,阿格尼斯在性格和意志方面都远远胜过我,根本用不着我再三恳求。有如天空中乌云散去,碧空如洗,她很快恢复了美丽娴静的仪态,这一点在我的记忆中,她与任何人都迥然不同。

“我们两个不大可能单独在一起待很长时间,”阿格尼斯说,“特罗特伍德。趁着现在有机会,我要真心诚意地恳求你友好地对待尤赖亚。如果因为你可能同他意气不相投,便心生怨恨(因为我觉得,按照你的性格,你会这样)。他也许不应该受到怨恨,因为我们并没有他不良行径的凭据。无论如何,首先想想我和我爸爸!”

阿格尼斯没时间再多说什么,因为房门开了,沃特布鲁克太太飘然进入,因为她是个大块头的妇人——或者说穿了一身肥大的衣服。我不能确切地分辨出两种情况,不知道哪儿是衣服,哪儿是人。我隐隐约约地记得在剧场里见过她,好像是在模模糊糊的幻灯片上看到她一样。但是,她好像完全记得我,仍然怀疑我还处在醉酒状态。

然而,沃特布鲁克太太渐渐地看出我已经清醒了,而且(我希望如此)是个谦逊内敛的青年绅士。于是,她对我的态度大大地和缓了,先是问我,是否

常去逛公园,继而又问,我是不是常有社交活动。我对这两个问题均作了否定回答,接着我便意识到,自己在她的印象中又不那么好了,不过她态度优雅地掩饰了这个事实,邀请我次日来吃晚饭。我接受了邀请,然后告辞了。出门的时候,我到事务所去看望一下尤赖亚,但他不在,就给他留了张名片。

次日,我去赴晚宴,临街的门一打开,便投身到充满羊腿肉味道的蒸汽浴室里。这时候,我意识到,客人不只我一个,因为我立刻就认出了那位乔装改扮的信差,他正帮着家仆干活儿,站在楼梯口准备把我的名字向上通报。他轻声细语地询问我的名字时,极力表现出先前从未见过我的样子,但是我清楚地记得他,他也清楚地记得我。我俩心照不宣,都成了懦夫。

我发现,沃特布鲁克先生是位中年绅士,短短的脖子,衬衣领子显得又多,只差一个黑鼻子,就成一只哈巴狗的肖像了。他告诉我,他很荣幸同我相识。在我向沃特布鲁克太太表示了敬意之后,他便郑重其事地把我介绍给一位神态威严的女士,只见她穿了一身黑天鹅绒长袍,还戴了一顶硕大的黑天鹅绒帽子。我记得,该女士就像是哈姆雷特的近亲——比如说他的姑妈。

亨利·斯派克太太便是这位女士的名字,她丈夫也在场,是一个态度冷冰冰的人,因此他脑袋上顶着的不是灰白的头发,倒像是撒落了一层白霜。无论女宾男客,大家都对亨利·斯派克夫妇肃然起敬。阿格尼斯告诉我,之所以如此,因为亨利·斯派克先生是某个机构或者某个人物的律师,我记不清是机构还是人物,而该机构或人物同财政部扯得上关系。

我看到尤赖亚·希普也在客人中间,身穿一套黑衣服,一副谦恭内敛的样子。我同他握手时,他告诉我,受到我的关注,他感到不胜荣幸,对于我屈尊俯就地关注他,他真的对我心怀感激之情。我倒是希望他少对我怀有一点感激之情才是,因为他心怀感激,所以晚上所有剩下的时间,都在我身边晃悠。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对阿格尼斯说上一句话,毫无疑问,他那双毫无遮掩的眼睛和那张惨白憔悴的脸,就会在后面恶狠狠地对着我们。

还有别的客人——我的印象是,他们全都冷冰冰地来应对这种场面,就像宴会上冰过的酒一样。但是,有那么一个人,还没有进门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听到有人通报他的名字是特拉德尔先生!我的思绪立刻飞回了萨伦学校,心想,难道是那个常常画骷髅的汤米不成!

我怀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寻找着特拉德尔先生。他是个冷静沉稳的年轻人,态度腼腆,长着一头滑稽的头发,两只眼睛睁得有点儿过大。他很快就窝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最后我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他,要么是我看错了人,要么就是过去的那个倒霉蛋汤米!

我走到沃特布鲁克先生跟前,对他说,我相信,自己有幸见到了一位老同学。

“这是真的吗?”沃特布鲁克先生说,显得惊讶的样子,“你年纪太轻,不可能与亨利·斯派克先生是同学吧?”

“哦,我说的不是他!”我回答,“我说的是那位叫特拉德尔的先生。”

“哦,对,对啊!可不是!”主人说着,兴致锐减,“有可能。”

“如果他确实是那个人的话,”我说着,朝着那人瞥了一眼,“我们都在一个叫萨伦学校的地方待过,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嗯,说得对,特拉德尔这人是很不错。”主人说着,点了点头,态度上有点儿敷衍,“特拉德尔是个很好的人。”

“这真是有趣的巧合啊!”我说。

“确实,”主人说,“是个巧合,特拉德尔竟然也会在这儿。是的,本来请的是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但他身体欠佳,来不了,这样宴席上便有了个空位,所以今天上午才邀请的特拉德尔先生。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可是个一派绅士风度的人啊,科波菲尔先生。”

我喃喃地附和了一声,这已经够客气的了,因为我对他所说的那位先生根本一无所知。接着我请教了一下,特拉德尔现在从事什么职业。

“特拉德尔,”沃特布鲁克先生回答,“那年轻人正攻读法律呢。是的,他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除了他自己之外,从来不和任何人作对。”

“他和自己作对吗?”我问,听了他的话后,心里很难过。

“嗯,”沃特布鲁克先生回答,嘴向上噘着,一边还摆弄着表链子,一副悠然自得、扬扬得意的样子,“我应该说,他是属于那种给自己找麻烦的人。不错,我应该说,比如,他永远都值不上五百英镑。有个同行朋友把特拉德尔推荐给了我。哦,是的,是的。他有些天赋,比如草拟案情摘要,以书面形式清楚地陈述一个案子。一年当中,我能安排些事情给他干,这些事情(对,特容易)——够可观了。哦,是的,是的。”

沃特布鲁克先生时不时地说出“是的”这两个字,一副悠然自得、自满自足的神态,给我的印象很深。他说的这两个字极富表现力,它们清楚地传递出了这样的信息:此人生下来的时候不仅嘴里含着银匙,还带着云梯,而且已经登上了人生一座又一座高峰,直到现在,站在堡垒的顶端,以哲学家和恩人的目光俯视着沟壑中的大众。

到了宣布吃饭的时候,我还在思忖着这个问题。沃特布鲁克先生陪同哈姆雷特的姑妈下楼,亨利·斯派克先生陪着沃特布鲁克太太。我本想陪同阿格尼斯,结果她被一个面露傻笑、腿脚乏力的家伙陪走了。尤赖亚、特拉德尔,还有我本人,作为客人中的小字辈最后下楼,随我们的便。我并没有像一般情况下那样未能陪同阿格尼斯而感到懊恼,因为这样反而给了我机会,可以在楼梯上同特拉德尔相认,他热情洋溢地同我打了招呼。尤赖亚则扭动着身子,一副既自满自足又自贬自贱、丑陋扎眼的嘴脸,我真想把他从楼梯扶手扔下去。

我和特拉德尔在餐桌上是分开坐的,被安顿到了两个僻静的角落里。他坐在一位身穿红色天鹅绒的女士旁,红光耀眼,我则坐在哈姆雷特的姑妈身旁,一片幽暗。晚餐持续的时间很长,大家谈论的是关于贵族豪门的事——还有血统。沃特布鲁克太太反复告诉我们,如果她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血统。

我几次想到,如果我们不是摆出这样附庸风雅的姿态,晚宴应该会进行得更惬意。我们都温文尔雅到了极致,结果话题受到了很大限制。席间有一对姓古尔皮治的夫妇,他们同英格兰银行的法律事务扯得上关系(至少古尔皮治先生如此)。又是谈英格兰银行,又是谈财政部,就像是宫廷活动公报,我们完全被排除在外。对这种情况有些补救的是,哈姆雷特的姑妈有个家族的毛病,沉溺于独白,每当别人引入一个话题,她就会离题万里,自顾自地扯上一通。当然,这样的话题还是不多。由于我们老是谈回到血统的话题上,她就会像她侄子一样天马行空,任想象驰骋。

我们可称得上是一群吃人的恶魔,因为交谈的话题充满血腥味。

“我承认,我和沃特布鲁克太太的看法一致,”沃特布鲁克先生说着,把酒杯举到眼前,“别的事情样样都理想,我就是差个好血统。”

“哦!没有什么东西,”哈姆雷特的姑妈说,“比好的血统更令人满意的了!总的说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像它体现得尽善尽美。有些品位低下的人(令我高兴的是,这样的人不多,但总还是有一些),他们喜爱做的事情就是,我称为,对偶像顶礼膜拜。真真切切的偶像!拜倒在功劳、知识等等面前。但这些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血统可就不是这么回事。我们从鼻子上看出血统,而且判断得清楚。我们从下巴颏遇着血统,我们说,‘瞧吧,那就是血统!’这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我们能指出来,不容置疑。”

我倒是觉得,那个面露假笑、腿脚无力的人,也就是陪同阿格尼斯下楼的那位,把这个问题说得更透彻些。

“哦,各位知道的,真见鬼,”该先生说,面露傻笑,朝着桌上环顾了一遍,“我们不能忽略血统问题,各位是知道的。大家也知道,有些年轻人有点儿配不上他们的身份地位,或许表现在受的教育和行为上。可能犯了些小错,大家知道,结果给他们自己和别人带来了种种麻烦——诸如此类——但是,真见鬼,想一想真是有趣,他们有高贵的血统!至于我自己嘛,我宁可被一个有高贵血统的人打得趴下,也不肯让一个没有高贵血统的人提携扶持。”

这一见解言简意赅,对这么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概括得很清楚,大家极为满意,这位先生同时也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直到女士们退了席。随后,我注意到,古尔皮治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一直缄默冷淡,他们结成防御联盟,把我们当成了共同的敌人。他们隔着餐桌神神秘秘地交谈了一会儿,准备把我们打个落花流水。

“那头一份四千五百英镑债券的事,进展可没有像预料的那么顺啊,斯派克。”古尔皮治先生说。

“你是指a公爵的债券吗?”斯派克先生说。

“是b伯爵的,”古尔皮治先生说。

斯派克先生扬起眉毛,一副很是关切的样子。

“这个问题提交到某某爵士那儿时,我不对他指名道姓了,”古尔皮治先生说着,欲言又止……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说,“是n爵士。”

古尔皮治先生态度阴郁地点了点头:“提交到他那儿之后,他的回答是,‘拿钱来,否则没有转渡文书’。”

“我的天哪!”斯派克先生大声叫了起来。

“‘拿钱来,否则没有转渡文书,’”古尔皮治先生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声,“那个第二继承人——你明白我指的是谁吗?”

“是k。”斯派克先生说,一脸阴沉。

“k某某断然拒绝签字。为了这事,有人到纽马克特去找他,可他就是断然拒绝签字。”

斯派克先生对这事很是关切,听了之后怔住了。

“所以这件事眼下就这么搁着。”古尔皮治先生说着,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此事关系重大,我不便解释,我们的朋友沃特布鲁克先生会原谅我的。”

我倒是觉得,对于沃特布鲁克先生而言,有人在他请客的餐桌上能说这么利益攸关的事情,这些人物的名字,哪怕只是暗示一下,他也是求之不得。他摆出一副阴郁不乐的样子,像是心领神会(其实我坚信不疑,他对于他们谈论的事情和我一样,同样摸不着头脑),而且对于他们谨小慎微的态度表示高度赞同。斯派克先生在听了如此隐秘的事情之后,自然也乐于把自己知道的隐秘事情奉献出来回报他的朋友,于是,进行了前面一番交谈,接着又谈开了,这回该轮到古尔皮治先生感到惊讶,后来又轮到斯派克先生感到惊讶。如此循环往复,你来我去。这期间,我们全都成了局外人,他们在谈论着利益攸关的事情,而我们一直都心情压抑着。我们的主人则扬扬得意地看着我们,觉得虽然我们处在敬畏和惊愕的心境中,但颇有裨益。

我上楼到了阿格尼斯跟前,同她在一个角落里交谈,真的感到很高兴。还向她介绍了特拉德尔,尽管他很腼腆,但很讨人喜欢,还是过去那个心地善良的人。特拉德尔不得不提前告辞,因为翌日一早要离开伦敦外出一个月,所以我没能和他畅谈,不过我们互留了住址,说好等他返回伦敦之后,我们再快快乐乐地会面。他听说我见过斯蒂尔福思,便兴致勃勃、热情洋溢地谈起他来,所以我要他告诉阿格尼斯,谈谈他对斯蒂尔福思的看法。然而,阿格尼斯在这期间只是看着我,而且在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她的时候,还微微地摇摇头。

我相信,阿格尼斯处在这些人中不会感到很自在,所以我听说她不日就要离开,甚至感到很高兴,不过想到马上又要同她分别,我感到依依不舍。这样一来,我一直待在她身边,直到客人全都离去。同她交谈,听她唱歌,我感到心情愉悦,让我想起了自己在那座庄严古朴的宅邸里度过的幸福快乐的日子,那儿曾经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美不胜收,因此,要我在那儿待到半夜都乐意。可是,沃特布鲁克先生家聚会场合的灯全都熄灭了,我再也没有理由待下去了,便怏怏地告辞。当时,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感觉到,阿格尼斯是我的吉祥天使。如果我把她优雅美丽的面容和恬淡娴静的微笑想象成某个处在遥远之地的神灵发出的光辉照在我身上(比如说天使),我希望自己没有在心中亵渎神灵。

我已说过客人全部离开了,但是我应当把尤赖亚排除在外,我没有把他归在其中,因为他一刻不停地徘徊在我身边。我下楼时,他就紧贴在我身后。到了离开宅邸的时候,他又紧靠在我身边,慢慢地把骷髅骨一样的长手指伸进更长的手套里,那手套简直就是一双大号的盖伊·福克斯的手套。

我根本不想尤赖亚做伴,但想起了阿格尼斯对我的嘱咐,便问他要不要到我住处去喝杯咖啡。

“哦,说真格的,科波菲尔少爷,”他接话说,“对不起,科波菲尔先生,不过还是那个称呼叫起来自然——我不愿意让您感到勉强,邀请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人到您府上。”

“压根儿没什么勉强的,”我说,“你去不去?”

“我想去,很想去。”尤赖亚说着,扭了扭身子。

“行啊,那就走吧!”我说。

我忍不住对他有点儿简慢,但他看上去好像并不介意。我们走了一条捷径,一路上没怎么交谈。他对那双稻草人戴的手套很执着,到了我的住处时,他仍然还往手指上套,好像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进展。

我牵着他的手,领他走上昏暗的楼梯,以免头碰到什么地方。确实,他那只手湿漉漉、冷冰冰的,让我感觉就像手上抓了一只青蛙,真想把它扔了赶紧跑开。然而,我心里想起了阿格尼斯和待客之道,还是把他领到了火炉边。我点起蜡烛之后,他看到了房间里的情形,显得温顺谦卑但喜不自禁。我用一只毫不起眼的锡制容器煮咖啡,克鲁普太太也喜欢用它来煮。我认为,主要原因是,它原本不是用来煮咖啡的,而是盛刮脸水的。储藏间里倒是有一个价值昂贵、还是个专利发明产品的容器,但已经锈在那儿了,这时候,他情绪激动起来,我心里真狠不得烫他一下才高兴。

“哦,说真格的,科波菲尔少爷——我的意思是科波菲尔先生。”尤赖亚说,“亲眼看着承蒙您来伺候,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啊!不过,这样那样的事情,许多事情都让我碰上了。毫无疑问,像我这样地位卑微的人想都没有想过,可它们就像幸福雨似的一股脑儿落到我身上。我心想,您可能已

经听到了有关我前程变化的事了,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对吧?”

他坐在沙发上,两条瘦骨嶙峋的腿蜷缩着拱了起来,咖啡杯子就搁在膝盖上,帽子和手套则放在他身边的地板上。他用茶匙在咖啡杯里一圈圈地轻轻搅动。他那双眼睛像是睫毛被灼烧掉了,毫无遮蔽的红眼睛转向我,但并没有看我。我先前已经描述过,他的鼻孔有令人看了很不舒服的凹痕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整个身子,从下巴颏到靴子,像蛇一样蜿蜒蠕动着,我心里厌恶极了。请他来做客,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再加上因为我那时候年轻幼稚,不习惯掩饰自己内心强烈的情感。

“我心里想吧,您已经听到了有关我前程变化的事,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对吧?”尤赖亚说。

“对,”我说,“听到了。”

“啊!我感觉阿格尼斯小姐知道这事!”他语气平静地说,“得知阿格尼斯小姐知道这事,我真高兴。哦,谢谢,科波菲尔少爷——先生!”

他设置了圈套,把有关阿格尼斯的情况从我嘴里套了出来,尽管这事无关紧要,我真想拿起脱鞋楦头朝他扔过去,但无奈地只能喝咖啡。

“您已经证明自己是一位了不起的预言家,科波菲尔先生!”尤赖亚接着说,“天哪,您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一位了不起的预言家!您还记得曾经对我说的话吗,说我有可能会成为威克菲尔德先生事务所的合伙人,它或许可能成为威克菲尔德—希普事务所!您或许记不起来了,不过,一个人身处卑微的地位时,科波菲尔少爷,会把这样的话铭记在心的!”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这话,”我说,“不过,我当时觉得可能性不大。”

“哦!谁会觉得有可能啊,科波菲尔先生!”尤赖亚说,态度热情洋溢,“毫无疑问,我自己也没想到。我记得自己亲口说过,我太过卑微了。我当时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就是这样。”

他坐在那儿,龇牙咧嘴地笑,看着炉火,而我则看着他。

“但是,最最卑微的人,科波菲尔先生,”他立刻接着说,“可以成为做好事的工具。我很高兴,觉得自己是威克菲尔德先生办好事的工具,而且可能更好。哦,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啊,科波菲尔先生,可他一直又是个办事很不谨慎的人!”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到很遗憾。”我说,忍不住还加了一句,而且语气很尖锐,“无论如何。”

“确实如此,科波菲尔先生,”尤赖亚回答,“无论如何。尤其是阿格尼斯小姐!您不记得您自己说过的那一番妙语了吧,科波菲尔少爷,但是我可记得,您有一天说过,人人都肯定爱慕她,我还因为您这么说谢过您呢!毫无疑问,您已经忘掉了,科波菲尔先生,对吧?”

“没有忘记。”我冷淡地说。

“哦,我真是高兴,您没忘记!”尤赖亚大声说,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想想看,您是第一个在我卑微的内心点燃雄心之火的人,您竟然没忘记!哦——对不起,再给我来一杯咖啡好吗?”

他在说点燃了雄心之火的时候加重了语气,而且说话时瞥了我一眼,这让我怔了一下,仿佛看见他被一团通亮的火光照亮了。听见他用另一种强调的语气提出请求,我这才回过神来,用那盛刮脸水的器皿满足了他的请求。不过,我做这事时手不是很稳,我突然意识到不是他的对手,心里困惑迷茫、疑虑重重,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觉得,我这心思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圈圈地搅动着咖啡,小口呷着,用那只令人恐怖的手轻轻抚摸着下巴,看着炉火,环顾房间,冲我不是微笑就是喘着粗气,周身扭捏蠕动着,一副惯有的卑躬屈膝的奴相。他又一次搅动着咖啡,小口呷着,不过在等着我重新开始我们之间的谈话。

“这么说来,威克菲尔德先生,”我最后终于开了口,“一个相当于五百个你——或者说我的价值的人,”我感觉自己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别扭地顿了一下,把这样一句话分成两半来说,“一直办事不谨慎,对不对,希普先生?”

“哦,确实非常不谨慎,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回答,态度谦恭地叹息了一声,“哦,非常不谨慎!但是,我希望您叫我尤赖亚,就跟过去一样。”

“行啊,尤赖亚。”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个名字从嘴里冒出来。

“谢谢您!”他回答,热情高涨,“谢谢您,科波菲尔少爷!听到您叫尤赖亚,有如昔日的微风扑面、昔日的钟声悦耳。对不起,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关于威克菲尔德先生的事。”我提示。

“哦!是的,确实是。”尤赖亚说,“啊!很不谨慎,科波菲尔少爷。这种话题除了您,我不会同任何人谈起。即便对您,我也只是提一提而已,不会多说什么。最近几年中,如果别的什么人处在我的位置上,到了这个时候,他早已把威克菲尔德先生(哦,他是多好的一个人,科波菲尔少爷!)按在大拇指下面了,按在——大拇指——下面了。”尤赖亚语气缓慢地说着,一边把他那魔爪一样的手伸到桌子上面,用他自己的大拇指使劲地按在桌子上,直至桌子摇晃起来,甚至整个房间都摇晃了。

即便我曾经迫不得已地看着他用他那双八字脚踩在威克菲尔德先生的头顶上,我觉得,恐怕也不至于比现在更仇视他。

“天哪,是的,科波菲尔少爷。”他接着说,语气柔和,和他刚才大拇指按下的动作形成了鲜明对照,但大拇指丝毫没有减轻压力,“这事毫无疑问,会有损失,会蒙羞,我不知道所有的后果,威克菲尔德先生知道。我地位卑微,是替他服务的卑微的工具而已,他把我放到了一个我都不敢奢望的显著位置上。我该怀着怎样的感激之情!”他说完这番话之后,便把脸转向我,但没有看我。他把弯着的大拇指从刚才按着的那个地方收了回去,接着就像刮脸似的,慢条斯理、若有所思,用拇指在他那瘦削的下颌上摩擦着。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看到通红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张阴险狡诈的脸上,知道他又在打着别的鬼主意。我义愤填膺,内心怦怦直跳。

“科波菲尔少爷!”他开口说,“我影响您睡觉了吧?”

“你没有影响我睡觉,我一般很晚才睡觉。”

“谢谢您,科波菲尔少爷!从您开始同我说话以来,我已经从卑微的地位上提升了,这是事实,但我仍然卑微。我看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卑微的处境了。我要是同您说点儿知心话,您不会觉得我更加卑微低下吧,科波菲尔少爷?您会吗?”

“哦,没有的事。”我费了好大劲,才这么说了出来。

“那谢谢您啊!”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开始擦自己的手掌心,“阿格尼斯小姐,科波菲尔少爷……”

“呃,尤赖亚?”

“哦!听见您叫尤赖亚,我感到由衷高兴!”他大声说,身子猛然扭动了一下,就像是一条抽搐的鱼,“您觉得她今晚很漂亮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觉得她跟平常一样漂亮,她不管在哪方面都比周围的人高出一筹。”我回答。

“哦,谢谢您!确实如此!”他大声说,“哦,您这么说,真是要谢谢您啊!”

“大可不必,”我说,语气高傲,“根本就不存在你要谢我的理由。”

“有啊,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说,“那就是,事实上,我要冒昧地对您说点儿心里话。就是,尽管我很卑微,”他更加使劲地擦起了自己的手,一会儿看了看手,一会儿又看了看炉火,“尽管我母亲也很卑微,尽管我们那个贫寒但清白的家庭一直地位低下,但阿格尼斯小姐的形象(我豁出去了,就把内心的秘密告诉您吧,科波菲尔少爷,因为自从我第一次有幸看见您坐在马车里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对您敞开胸怀)珍藏在我的心中多年了。哦,科波菲尔少爷,即便对我的阿格尼斯走过的地面,我也怀着纯洁的爱啊!”

我现在相信,自己当时有一种谵妄狂热的念头,想抄起烧得通红的拨火棍,用它来刺穿他。这个念头犹如子弹出膛,嗖的一下就出去了。阿格尼斯的形象被这个红头发畜生的痴心妄想粗暴地冒犯了,但仍然停留在我的心中。这时候,我看了看他,只见他坐在那儿,斜着身子,仿佛他那卑鄙的灵魂在折磨着他的身躯,令我头晕目眩。他似乎在我眼前膨胀长大,整个房间似乎都在回荡着他的声音。我的心里产生了这么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其实对此谁都不会感到生疏),觉得这一切在从前某个不确定的时刻已经发生过,而且心里很清楚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我适时地从他脸上看到那种掌握了权力的表情,所以一时间,比起任何努力来,都更能让我记起阿格尼斯的请求。我的表情舒缓平静了许多,这我认为在片刻之前是无法做到的,于是问他,他有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告知阿格尼斯。

“哦,没有呢,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天哪!没有啊!除了您之外,没有向任何人露过口风。您知道的,我现在才正从卑微低下的地位冒上头来呢。我在很大程度上寄希望她能够注意到,我对于她的父亲能够发挥巨大的作用(因为我确实相信自己对她父亲有用,科波菲尔少爷),能够替他铺平道路,使他不走偏道。阿格尼斯非常爱自己的父亲,科波菲尔少爷(哦,做女儿有这样的品性多好!)。所以我认为,看在她父亲的分儿上,她终究会对我好的。”

对于这个恶棍的全部阴谋诡计,我探到了底,而且也明白了他向我露底的原因所在。

“如果您行行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科波菲尔少爷,”他继续说,“而且,从总体上来说,不给我设置障碍,那就算是帮了我的大忙。您不希望事情弄得不痛快,我知道您心地善良。不过,您是在我地位卑微低下的时候认识我的(我应该说,是在我地位最最卑微低下的时候,因为我现在仍然卑微),说不定您会在有关我的阿格尼斯的事情上同我作对。我都把她说成是我的了,您看,科波菲尔少爷。有一首歌的歌词是这么唱来着:‘我愿把皇冠舍弃,为的是称她为我的。’!我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亲爱的阿格尼斯啊!她感情深厚、心地善良,我简直想象不出有谁能配得上她,难道她待字闺中就为了等着做这样一个无耻之徒的妻子吗?!

“眼下用不着着急,您知道的,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继续说,态度阴险狡诈,我则坐在那儿盯着他,心里怀着刚才那个念头,“我的阿格尼斯年龄还小,我和母亲还要使劲往上爬,在时机成熟之前,还要做很多新的安排。所以,机会允许的话,我要让她慢慢地明白我的种种希望。哦,我说出了这个心里话,真是对您感激不尽!哦,您简直难以想象,知道您了解了我们的内情之后,而且肯定(因为您不希望在这个家庭里制造僵局)不会同我作对,心里是多么轻松啊!”

我不敢把手伸出去,他却握住了。他湿漉漉的手使劲地捏了我的手之后,看了看他那表面暗淡的手表。

“天哪!”他说,“都已过了一点,追忆逝水流年,时光过得飞快,科波菲尔少爷,都差不多一点半了!”

我回答,自己觉得时间还要晚。倒不是因为我真的认为是这样,而是因为我没有了谈话的兴致。

“天哪!”他说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居住的那个人家——类似于私人旅馆和寄宿公寓,科波菲尔少爷,在新河源附近——两小时前就已经上床睡觉了。”

“对不起,”我接过话说,“我这儿只有一个床铺,而且我……”

“哦,就不要提床的事了,科波菲尔少爷!”他接话说,情绪异常亢奋,还抬起了一条腿,“不过,我就睡在火炉前,您介意吗?”

“既然说到这个分儿上了,”我说,“那就请你睡我的**吧,我来睡在火炉前面。”

他听了我的这个提议之后,惊异不已、谦卑至极,这种情绪化作断然的拒绝,声音很刺耳,我想都要刺到克鲁普太太耳朵里了。克鲁普太太的房间坐落在远处,几乎处在低潮水平面上,当时她正在那儿睡着,房间里那个屡校不准的时钟嘀嘀嗒嗒的声音成了她的催眠曲。每次我们在时间问题上出现小小的争执时,她总会要我去看钟,其实,钟慢的速度从来没有少于三刻钟,而到了早晨,就得按照标准时间校对一遍。我茫然不知所措,一时没了招数,无法影响他谦卑的态度,说服他睡到我房间里的**去,所以,没有方法,只得尽最大努力布置了一番,让他睡在火炉前面。沙发的坐垫(同他瘦长的身材比起来,显得短了许多)、沙发靠垫、一条毯子、一块盖桌布、一块干净的早餐桌布,还有一件大衣,把这些东西拼在一起,便凑成了他的铺盖,他对此感激不尽。我借给他一顶睡帽,他立刻戴在头上,戴了帽子的样子简直恐怖极了,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戴过睡帽。随后,我让他歇息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事,忘不了自己是如何辗转反侧、如何烦恼伤神,想着阿格尼斯和这个家伙的事。如何思忖着自己能做些什么、应该怎么办。如何最后做出决定。为了她的平静安宁,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把知道的情况埋在心里。如果说我还曾睡过一会儿的话,眼前呈现的就是阿格尼斯和她父亲的形象,阿格尼斯眼神温柔,她父亲充满深情地看着她,就像我常常看到的情形;他们神情恳切地看着我,令我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我醒过来之后,想起尤赖亚就睡在隔壁的房间里,顿时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同时有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害怕极了,仿佛自己留宿了一个比恶魔更坏的房客。

此外,那个拨火棍也闯进了我迷迷糊糊的思绪中,就是不肯出来。我在似睡非睡中感觉到,拨火棍依然是通红的,自己之前就该把它从火里拿出来,刺穿他的身子。最后那个念头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尽管我知道这其实是一种空想,以至于我悄悄地走到隔壁房间去看了看他。我看见他仰面躺着,两条腿不知伸到哪儿了,喉管里呼噜作响,鼻子里不通气,嘴巴张开得像个邮筒。他在现实中比在我烦躁不安的想象中还要可恶,随后正是厌恶感把我吸引到了他身边,以至于每过半小时就会不由自主来回走上一趟,再看上他一眼。可漫漫长夜依旧像先前一样沉重和无望,灰蒙蒙的天空中看不见一丝曙光。

清晨,我看见他走下楼去(因为,谢天谢地!他不打算留下吃早餐),这时候,我才觉得黑夜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了。我出门去民事律师公会时,嘱咐克鲁普太太让窗户开着,以便让我的起居室透透气,消除掉他留下的气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