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叔叔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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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小伊娃之死_第二十八章 团聚

第二十八章 团聚

光阴仍旧在圣克莱尔这栋房子里悄悄地流逝。小船已经沉没,但波澜之后,一切仍复归平静。日子依旧是辛苦的、残忍的、单调乏味的,但是它不会为人的情感所左右,仍然不顾一切、冷漠无情地逐渐消逝。人们仍旧重复必需的生活,仍得为金钱奔波,仍旧你问我答。简单说来,尽管我们已经失去我们的生活乐趣,一切都变得乏味,但我们必须行尸走肉一般地生活,尽管我们已被剥削爱好的自由,但这乏味单调的生活习惯仍在延续!

以前,圣克莱尔所有的乐趣和希望都自然地寄托在伊娃身上。他所经营的产业,他的安排计划都是为伊娃而准备;他为伊娃买东西,为她改变安排和布置……这一切,都是为了伊娃,并且他将此称为习惯。可是,伊娃的逝去将他慢慢地掏空了,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做着什么,一切都没有意义。

事实上,他也可以这样活着——人们只要对一切抱有信心,那么空洞乏味的时间将变得有意义,一切都将不再乏味无趣。圣克莱尔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每当他对一切失去信心时,他就仿佛听到一个圣洁而纯真的声音在召唤他走向天堂,有双美丽纤弱的手带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行进。但是,圣克莱尔已被逝去伊娃带来的深重痛苦和疲惫逐渐压垮,似乎已被打倒。圣克莱尔有一种天性,他可以利用自己的智慧和见识,把宗教事务了解得比那些虔诚跪拜的基督徒还要深刻透彻。天才往往如此,他们不关心灵魂上的问题,却能轻松地感受和领悟到这些事物里细微的差别。正如莫尔、拜伦、歌德这些天才,他们能够轻松生动饱满地描述宗教的情感,比一个终生虔诚信仰宗教的教徒更为精辟。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漠视宗教是一种更可怕的背叛,是更重的罪孽。

虽然圣克莱尔没有受过宗教义务的约束,但他的聪颖敏锐使他能够深刻理解到基督徒应尽的义务与责任。因此,他凭着自己的理解,尽量不去做那些可能让他良心受到谴责的事,以免将来有一天会为此付出代价。人真是矛盾的生物啊!尤其是在宗教信仰问题上,更是左右不定。因此,承担一种义务而做不到,不如不去承担它。

无论如何,圣克莱尔已经比以往大有改变。他学会怀着虔诚的心去仔细地阅读《圣经》,冷静而认真地思考自己和仆人们的关系——即使那些从前和现在的许多做法会让他突生厌恶之情。因此,在他回到新奥尔良后,他就开始处理汤姆的事,一旦把那些法律手续办妥,汤姆就可以获得自由了。圣克莱尔经常和汤姆待在一起,因为只有汤姆,是这偌大的世间最能让他想到伊娃的人。尽管以前圣克莱尔总是很善于隐藏自己的情感,现在却固执地想把汤姆留在自己身边,常常把自己心中的点点滴滴向汤姆倾诉。不过,这位时刻伴随在主人身后的仆人脸上流露出虔诚友善的神情,不会对圣克莱尔的倾吐感到奇怪。

“汤姆,”在圣克莱尔为汤姆办理使他重获自由的法律手续的第二天,他试探性地对汤姆说,“我将要还你自由之身。你去收拾一下行李,这两天就可以启程返回肯塔基了。”

一听这话,汤姆立刻激动起来,举起双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高呼:“感谢上帝!”他的欣喜之情难以形容。圣克莱尔见此情景,心里有种莫名的烦躁。汤姆这样急于离开他,使他微微感到不悦。

“是我对你不好,使你感觉度日如年吗?怎么一听到离开,就如此兴奋?”圣克莱尔冷冷地说。

“不,老爷,不是那样的,可是我就要自由了,肯定是高兴的!”

“汤姆,难道你不觉得,留在这儿,兴许比你获得自由更好呢!”

“不,不会的!”汤姆有力地回答道,“圣克莱尔老爷,不是那样的!”

“可是,汤姆,单论干活儿,你在外面怎么可能像在我这儿一样穿得整齐、过得舒适?”

“这个我知道,老爷您对我真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老爷,我宁愿穿破旧衣服,住破旧房子,只要是我自己拥有的,再坏我也愿意;穿得再好,吃得再美味,只要是别人的,我就不愿意。老爷,我是这么认为的,也是普通人的心声。您说呢?”

“或许是这样吧。汤姆,过不了一个月,你就要离开我了。”圣克莱尔悲伤地说,“唉,只有上帝知道如何让你停留吧。”他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徘徊。

“只要老爷还活在痛苦中,我是不会离开的!”汤姆说,“我会一直陪伴着您,只要我对您有用处。”

“你是说,只要我还在痛苦中,你就不会走,是吗,汤姆?”圣克莱尔说,凄凉地朝窗外望去,“可是我的痛苦何时才能结束!”

“老爷如果信仰基督,痛苦自然会消失。”汤姆说。

“你真打算等到那一天吗?”站在窗边的圣克莱尔转过身来,手放在汤姆肩上,微笑着说,“喂,汤姆,你真是个慈爱的家伙!可是,我不会让你为我等到那一天。赶紧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吧!代我向他们问好。”

“我相信,那一天总会来临的,”汤姆眼眶噙满泪水,深情地说,“上帝还有使命要交给您呢!”

“你说‘使命’,汤姆?”圣克莱尔说,“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使命吗?我很乐意倾听。”

“嗯……上帝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使命,连我这苦命之人也不例外!老爷您知识渊博,又这么富有,上帝肯定会安排您做很多事呢!”

“汤姆,你似乎认为,上帝需要我们替他做很多事。”圣克莱尔说道。

“难道不是吗?我们为上帝的子民做事,就是为上帝做事。”汤姆说。

“这真的是文明的神学,汤姆。我敢打赌,这绝对比b博士的布道要精彩得多。”圣克莱尔说。

这时,仆人通报说有客人到来,谈话才就此结束。

玛丽·圣克莱尔失去了伊娃,自然十分悲伤。不过,她这种女人习惯在自己不快乐的时候,让周围的人也痛苦起来,因此,她的贴身女仆们都刻意悼念她们已逝的小主人。每当玛丽对仆人们提出种种蛮横、自私的苛求时,仆人们总是拿伊娃出来当她们的护身符,用令人动容的态度为她们委婉地求情。可怜的老妈咪在这里没有亲人,伊娃是她心头唯一的安慰,现在伊娃离开了,她心都碎了,常常以泪洗面。由于过于伤心,心力交瘁,她侍奉女主人大不如以前麻利了,常常惹得玛丽勃然大怒。现在,再没有伊娃那样的人出来为她庇护了。

伊娃的死对奥菲利亚小姐来说,同样痛彻心肺。不过,她诚实善良的心里已将悲痛化为力量的源泉。她比从前更加温柔体贴了,她对待工作更加认真,态度更为沉稳,这是一个能够与自己灵魂对话的人才能达到的境界。她主要以《圣经》为课本,更加认真地教托普西识字;她不害怕与托普西接触,也不再流露出那种情不自禁的厌恶感,因为那种感觉已不复存在。她现在是用伊娃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显露出来的温柔品质来看待托普西,托普西仿佛成了上帝交给她的使命,使其引向荣耀与光明之路的人。托普西没有立刻成为圣人,但伊娃从前的行为举止和她的离去显然给她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她先前那种麻木不仁、没心没肺的态度消失了,她也变得善良忠厚、积极向上和满怀希望。尽管这种努力常常断断续续,难以持之以恒,但从未完全断绝,停滞一段时间之后,总会重新开始。

一天,奥菲利亚小姐派罗莎去叫托普西。托普西一边走,一边神色慌张地往怀里揣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坏蛋?我敢打赌你又偷东西了。”矮个子罗莎用力抓住托普西的胳膊,厉声质问道。

“你走开,罗莎小姐!”托普西用力挣脱她,“这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罗莎说道,“我都瞧见你偷偷摸摸地藏什么东西。哼,你的这些小动作骗不了我!”罗莎揪住托普西的胳膊,伸手就去抢她怀里的东西。托普西愤怒了,她竭力挣脱,拼命维护她自己的权利。奥菲利亚小姐和圣克莱尔被吵闹声惊动了,立刻赶到了现场。罗莎向他们说道:“她偷东西!”

“我没有偷东西!”托普西大声申辩道,气得哭了起来。

“不管是什么,快给我看看。”奥菲利亚坚决地说。

托普西犹豫片刻,不过,奥菲利亚小姐说第二遍的时候,她就把一个小袋子从怀里掏出来。这个袋子是她用一只旧长筒袜的袜筒缝制的。

奥菲利亚小姐倒出袋子里的东西,是伊娃生前送给托普西的一个本子,上面摘录了一段段《圣经》里的短文,按照日期顺序排列着;还有一个纸包,里面包裹伊娃在那让人无法忘却的诀别岁月里送给她的一绺金色长发。

接着,圣克莱尔看到了小本子上捆扎着的一条从丧服上扯下的长长的黑色缎带。看见这些,圣克莱尔不由得感慨万分。

“你为什么用这个来包本子呢?”圣克莱尔弯腰拾起缎带问道。

“因为……因为……因为这是伊娃小姐送给我的。噢,请您不要将它拿走!”说着,她坐在地上,用围裙掩住脸,哭了起来。

这真是令人又难过又好笑的一幕:旧的小长筒袜,黑色缎带,小本子,美丽的金发,还有托普西那伤心欲绝的模样。

圣克莱尔含着泪,笑了。

“好了,孩子,别哭了,你都拿回去吧。”说着,圣克莱尔将这些小物件裹在一起,放进托普西怀里,拉着奥菲利亚朝客厅走去。

“我看,您真的很可能把这小孩子教育成材呢!”圣克莱尔伸出大拇指朝肩后指了一指,“有善良之心的人都可能变成人才,您要更加努力地教育她啊!”

“这孩子真的很有进步,”奥菲利亚小姐说,“她带给我很大的希望。可是,奥古斯丁,”说着,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你得告诉我,这孩子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呢?”

“怎么啦,我早就把她给您了。”奥古斯丁说。

“可这是得不到法律保护的。我希望她合法成为我的人。”奥菲利亚小姐说道。

“哎呀!姐姐,”奥古斯丁说道,“您这样的行为完全与废奴派

背道而驰呀。如果您是奴隶主,恐怕他们会为您这种倒退的行为而绝食一天的。”

“唉,你完全误解了我!我让你这样做,只是因为当她合法成为我的人后,我才有权将她带到自由州去,还她自由。这样,我对她所做的努力都不会白费。”

“哦,姐姐,您这种‘先恶后善’的做法似乎并不完美,我不会按您的说法去做的。”

“我可没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奥菲利亚小姐说,“如果我不能拯救她于奴隶制的魔掌,那即使把她教育成个基督徒,也徒劳无功。所以,如果你真心要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就请你给我一张赠送证书或是合法的证明。”

“好的,好的,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圣克莱尔一面说,一面坐下来,打开一张报纸开始阅读。

“可是我现在就要。”奥菲利亚小姐说。

“何必这么急呢?”

“事不宜迟!来,这儿有纸、笔和墨水,你写张证明就行了。”

对圣克莱尔来说,这种风风火火的作风让他深恶痛绝。因此,奥菲利亚小姐这种说做就做的果断让他着实生气。

“喂,您是怎么回事?”他说,“难道您信不过我吗?您这样说做就做的性格,人家还以为您做过犹太人的学生呢!”

“我只想在今天让事情得到保证而已,”奥菲利亚小姐说,“如果你死了,或是破产了,托普西就会被送到交易所去,那样我就毫无办法了。”

“您真是目光长远。好吧,既然我已经落到您这样的北方人手里,就只有让步的份儿了。”说完,圣克莱尔拿起笔写下一张赠送证书,这对精通法律的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最后,他在证书末尾飞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喏,现在是白纸黑字,一切有根有据了吧,佛蒙特小姐?”说着,他将证书递过去。

“这才好了,”奥菲利亚小姐说,“不过,我想应该有个证人。”

“唉,您可真是麻烦。——对了,我有!”他打开通向玛丽房间的房门,喊道,“玛丽,姐姐让你签个字,你过来,就签在这儿。”

“这是做什么呀?”玛丽看了证书一眼,讥讽道,“真可笑!姐姐一向心肠软,竟然也会干这种可怕的事儿。”她一面漫不经心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一面又说道,“不过,姐姐真要喜欢那东西,倒是不错!”

“好了,现在,托普西从精神到肉体都归您了。”圣克莱尔将证书递了过去。

“她并不比从前更属于我,”奥菲利亚小姐说,“只有上帝才有权把她交给我。只不过,我比以前更有能力保护她。”

“好啦!通过法律这玩意儿,您现在真正拥有她了。”圣克莱尔说着,转身进入客厅,继续看他的报纸。

奥菲利亚小姐和玛丽向来话不投机,因而也就小心翼翼地收拾好证书,随奥古斯丁到客厅去了。

“奥古斯丁,”她坐在那儿织毛线,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替仆人们做过什么安排没有?万一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没有。”圣克莱尔漫不经心地回答,仍去看他的报纸。

“那么,你对他们这么好,以后或许会变成一件很可怕的事。”圣克莱尔没想到过这件事情,不过,他依旧漫不经心地答道:“哦,我会做些准备,等等再说吧。”

“什么时候?”奥菲利亚紧追不舍。

“噢,就这几天。”

“如果你先死了,那可怎么办?”

“姐姐,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圣克莱尔终于忍受不了奥菲利亚这咄咄逼人的谈话,放下了报纸,问她,“我是得了黄热病还是霍乱病快要死了,您怎么这么积极地为我安排后事?”

“生死只是瞬间转化的事情。”奥菲利亚小姐说。

圣克莱尔站了起来,懒洋洋地收起报纸,朝着走廊走去,想趁机快速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谈话。他嘴里机械地重复着“死亡”两个字,然后倚在走廊上的栏杆边,凝望着喷泉上溅起的亮晶晶的小水珠。他透过喷泉看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就像在仙境里观望一般不真实。他又反复斟酌着“死亡”这神秘的两个字——人们时常提起它,却又对它极其恐惧。“真奇怪啊!世间竟有这样的字眼儿,”他说,“确实存在,又让人时常忘记。一个人今天还活得幸福安康,充满希望、幻想,明天竟然会结束生命,就此一去不返。”

这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当圣克莱尔走到走廊另一端时,发现汤姆正在那儿全神贯注地阅读《圣经》。他边看边用手指在书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嘴里还在轻声地念着。

“要我念给你听吗,汤姆?”圣克莱尔说着,坐在汤姆身边。

“那就有劳您了。”汤姆感激地说,“老爷念起来就清楚多了。”

圣克莱尔看了一眼汤姆念过的地方,又念起用粗线划过的一段《圣经》来,这一段经文是这样描述的:

当人子在他荣耀里,同着众天使降临的时候,要坐在他荣耀的宝座上。万民都要聚集在他面前。他要把他们分别出来,如像牧羊的分别绵羊、山羊一般。

圣克莱尔声调激昂,一直念到最后一节。

王又要向那左边的说:“你们这被咒诅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因为我饿了,你们不给我吃;渴了,你们不给我喝;我作客旅,你们不留我住;我赤身露体,你们不给我穿;我病了,我在监里,你们不来看顾我。”他们也要回答说:“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或渴了,或在监里,不伺候你呢?”王要回答说:“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些事你们既不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不作在我身上了。”

圣克莱尔被这一段深深地打动了,他一口气念了两遍。念第二遍时,他的速度非常缓慢,好像在竭力领悟这段话里每个字每一句的意义。

“汤姆,”他说,“我的所作所为与这些受严惩的人有什么区别呢?一辈子过着富足舒适的生活,却从来没去想过我的周围还有多少人在受冻挨饿、疾病缠身或身陷困苦。”

汤姆没有回答。

圣克莱尔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在走廊上徘徊起来。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以至没有听见下午茶的铃声,直到汤姆提醒了他两遍,这才回过神来。

整个下午茶时,圣克莱尔都满腹心事,思绪重重。喝过下午茶后,他、玛丽以及奥菲利亚小姐各自走进客厅,谁也不开口说话。

玛丽躺在一张挂着丝绸蚊帐的躺椅上,没过多久,就进入了梦乡。奥菲利亚小姐静静地织着毛线。圣克莱尔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一段有低音伴奏的舒缓而忧郁的乐章,他仿佛陷入冥想,而音乐是他倾诉的方式。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旧乐谱读了起来。

“你瞧,”他对奥菲利亚小姐说,“这本子是我母亲的,这儿还有她亲笔写的字呢,您过来看看。这是她从莫扎特的《安魂曲》中摘录下来编成的。”奥菲利亚小姐闻声走了过来。

“这是她过去常唱的一支曲子,”圣克莱尔说,“我此刻仿佛能听见她在歌唱。”

他一连弹了几段优美的和弦,接着便唱起他母亲常唱的那首庄严、古老的拉丁曲子《最后审判日》。

汤姆一直站在走廊外聆听着这优美神圣的音乐,这会儿又被美妙的琴声吸引到门边,站在那儿热切地听着。虽然他听不懂拉丁语的歌词,但那优美的旋律和圣克莱尔脸上庄严而又愉悦的表情让他深深地感动,尤其是当圣克莱尔唱到伤感的地方时。如果汤姆能听懂那优美的歌词,他内心一定会产生强烈的共鸣。

啊,耶稣,为什么,

你忍受了人世间的凌辱和背弃,

却不忍将我抛弃,即便在那可怕的岁月里,

为了寻觅我,你疲乏的双脚急急奔忙,

十字架上,你的灵魂经历了死亡;

但愿这一切的辛劳不会付诸东流。

圣克莱尔深情而又忧郁地唱完了这首歌。过去的时光缓缓地爬上他的心头,仿佛母亲在用歌声指引着他。这扣人心弦又如此生动逼真的歌声、琴声,完全把离世前的莫扎特创作《安魂曲》的情景再现出来了。

圣克莱尔唱完之后,头枕在手上靠了一会儿,就起身到客厅里踱起步来。

“最后的审判日是神圣的构想啊!”圣克莱尔说,“所有受冤的人都将被解救以还清白,无上的智慧会解决一切道德问题,这的确是一种伟大的设想!”

“可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可怕的设想。”奥菲利亚小姐说。

“正是如此。”圣克莱尔说,他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今天下午我给汤姆念《马太福音》,讲到最后审判日那章时,真是慨叹良多。人们往往会有这样的误解,没有进入天堂的人必定是犯下了滔天罪孽,其实并非如此。他们只是在世时没有帮助需要被帮助并且自己有力量帮助的人,而这似乎能够包含一切可能的有害行为,所以他们也受到了惩罚。”

“或许如此,”奥菲利亚小姐说,“一个不做善事的人不可能没做坏事。”

“那么,您对这样的人和行为如何理解,”圣克莱尔饱含深情地说,“这个人的良心并不坏,他受过的良好教育,以及他的能力,都召唤他去做一番高尚的、对贫苦的人有帮助的事业,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人类在冤屈中受尽苦难,挣扎着、斗争着,他本该有所行动,却置之不理、麻木不仁。你对这种人有什么看法?”

“依我说,”奥菲利亚小姐说,“他得痛改前非,马上就行动起来。”

“您的性格总是那么风风火火,又实事求是!”圣克莱尔笑着说,“您从来不留给别人犹豫不决的机会。姐姐,您总是让我面对现实,自己也在不停地考虑现在,您心里总是装着这个。”

“对,我最关心的就是现实。”奥菲利亚小姐说。

“伊娃,我亲爱的孩子,这个小可怜,”圣克莱尔说,“她曾经试图用她那颗天真赤诚的心来感染我。”

是伊娃去世后,圣克莱尔说的第一句关于她的话。说这话时,他显然在竭力不让内心深处的痛苦之情表现出来。

圣克莱尔接着说:“我对基督教的看法是,如果一个人忠于基督教,他就必须全力以赴地推翻这个可怕罪恶的制度,必要时,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如果我是基督徒的话,我就会这么干。但是我接触了许多文明而且开通的基督徒,他们并不去这样做。说实话,他们对此并不关心,对不公正的行为不采取任何行动,麻木不仁,这就让我不禁对基督教感到怀疑与不理解。”

“既然你自己已经想得这样通透,那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呢?”奥菲利亚小姐说。

“唉,因为我只会躺着这里幻想,却不能采取任何现实行动,诅咒教会和牧师们没有殉道精神,没有听取忏悔的耐心。这恐怕就是我善心的尽头了吧。要知道,对别人的事总是一目了然,这可能就是旁观者清。”

“那么你打算改变以前的做法了吗?”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以后的事只有老天知道,”圣克莱尔说,“我现在比以前勇敢多了。因为我已经失去了我最心爱的,我敢冒任何风险,只因我已没有任何可被威胁的了。”

“那你打算怎么去做呢?”

“我必须了解我们应该对那些穷苦卑微的黑人应负有的责任,”圣克莱尔说,“所以,我就打算从我的仆人身上着手,目前为止我还没为他们做过什么呢。从这里入手,或许某一天我将有机会为整个黑人阶层做点儿什么。目前,我们的文明是扭曲的,我们应该尽力使它摆脱这种状态。”

“那你认为一个国家有可能自动解放奴隶吗?”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说不准,”圣克莱尔说,“这个时代是能够出现壮举的大时代。世界各地的英雄主义和无私精神都在蓬勃发展,匈牙利贵族为解放几百万农奴投入大量的金钱,那么我们国家也会有这样正义无私、慷慨大方的英雄人物。他们衡量荣誉和公理的尺度将不再是美元和美分。”

“我不敢深信。”奥菲利亚小姐说。

“不过,假使明天我们就解放了全国的奴隶,那这数以万计的无助黑奴将由谁来负责,谁来教导他们使用自己的自由权利?这里的人们是不会真正意义上给予帮助的——这里的人们懒散惯了,不切实际,连做人的基本的勤劳踏实都没法儿传授给他们。我认为,他们必须去北方,那儿的人们已形成勤劳和踏实之风。假设如此,请你告诉我,你们北方各州是否有足够的、基督的宽容精神,来忍受教育改善黑奴的漫长过程?你们为国外教会资助大量金钱,可是如果将这些异教徒送到你们的城镇和乡村去,需要你们花费人力、财力和时间去教育他们,你们会乐意吗?在你们的城市里,有多少人家愿意收容一个黑种男人或女人,教育他们并且喜欢他们,使之成为基督徒呢?如果让阿道夫去做一个店员,有多少店主愿意接受他呢?又或者,让他去学一门手艺,又有多少师父愿意为他们传授技艺?如果让简和罗莎去上学,会有多少学校愿意招收她们呢?有多少人家愿意为她们提供食宿呢?事实上,无论是在北方,还是在南方,他们的皮肤都和许多人相差不远哪!姐姐,你看,你们北方得对我们公正一些,我们南方的情况确实非常糟糕,对黑人的压迫更为明显;可是北方各州对黑人的歧视同样违背基督教义,因此与南方相差无几!”

“的确,我承认,你说的都是事实,”奥菲利亚小姐说,“实际上,过去我自身就是这样。后来我才认识到应该改变这种态度,现在我相信自己已经改变了。北方各州有许多善良的人,只要他们被教导如何去感化黑人,他们就会去做的。比起传教士到异教徒中去传教,我认为,在自己家中接受异教徒更需要一种奉献牺牲的精神。不过,我相信我们还是愿意做出这种牺牲的。”

“我相信您当然会做到这一切,”圣克莱尔说,“只要您认为自己有使命去做某件事时,您必定会成功!”

“噢,我并不是什么高出普通人的圣人,”奥菲利亚小姐说,“如果有人看问题的角度和我一样,他也会这么做的。所以我决定在我离开时把托普西带走,我想家里人开始会感到奇怪,不过最终一定会理解我。何况,北方有许多人都在做着你所说的那些事情。”

“是的,不过他们毕竟是少数。如果我们真的要大规模解放黑奴的话,我相信很快就能听到来自你们北方的回音。”

奥菲利亚小姐不再说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圣克莱尔的脸上突然笼罩了悲伤迷惘的迷雾。

“不知为什么,今晚我总是想起我的母亲。”他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的母亲就在我的身边,我想起了过去她常为我讲起的事情。真是神奇啊,不知怎么回事,过去竟如此真实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圣克莱尔在房间踱了一会儿,说:“我想到街上去逛逛,听听今晚的新闻。”他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汤姆跟着他走到院子外的走道上,问是否需要有人陪着。

“不用了,汤姆,”圣克莱尔说,“我一小时后就回来。”

汤姆在走廊上坐下来,纯净的夜空沉寂如水。他坐在那儿注视着喷泉上飞溅的晶莹小水珠,听着那低低的水声,想起了自己的家,想到自己很快就会成为一个自由人,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回家。他想着必须拼命干活儿,快点儿将妻儿赎出来。一想到他的双臂就要成为自己的,能用它们为一家换取自由,他就满足地抚摩自己胳膊上结实的肌肉。而后,他又想起年轻高贵的主人,为他祷告起来。一想起主人,就止不住为他祷告,这已成了汤姆的习惯。不一会儿,他又想起可爱的伊娃,他知道她已经成了天使。想着想着,他似乎觉得那个披满金发的小脑袋,那张灿烂美丽的笑脸正透过喷泉的水雾望着他。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幸福地睡着了,睡梦中,伊娃和以往一样,戴着一顶玫瑰花编的花冠,小脸红润,双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可是,当汤姆再仔细看时,伊娃仿佛又是苍白的,深邃的眼神透出圣洁的光辉,头上罩着一轮金色的光环,转眼间,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汤姆惊醒了,他赶紧把门打开。随着细碎低微的人声和脚步声,进来几个人,他们抬着一扇百叶窗,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袍子。当汤姆看清这个躺着的人脸时,禁不住震惊而绝望地哀叫一声。那几个人抬着百叶窗继续朝前走去,一直抬到客厅门口,奥菲利亚小姐毫不知情,正坐在那儿织毛线。

就在不久前,圣克莱尔走进一家咖啡馆,想看看晚报。当他看报时,两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发生了争吵,圣克莱尔和另一个人试图拉开他们,让他们停止争吵。圣克莱尔看到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把猎刀,想把刀夺下来,却在慌乱中腰间受了致命的一刀。听到这样,屋里顿时充满了痛哭的尖叫声。仆人们扑倒在地板上,有的捶打着自己,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有的张皇失措地四处奔窜,只有汤姆和奥菲利亚小姐还保持着一点儿镇定。玛丽那严重的歇斯底里的**症又发作了。客厅里的一张躺椅很快在奥菲利亚的指挥下被布置妥当,圣克莱尔流血的躯体被抬了上去。由于剧痛和失血过多,圣克莱尔已昏迷不醒,奥菲利亚小姐做了些急救措施,他才苏醒过来,双眼竭力睁开望着他们,转而又环视屋内,似乎为了看清屋子里每一样东西。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他母亲的画像上。

医生来了,开始检查。从他的表情可以清楚地知道,圣克莱尔没有救了。然而,他还是尽力为圣克莱尔包扎伤口。奥菲利亚小姐和汤姆也冷静地帮助医生包扎伤口,仆人们却失魂落魄地蜷缩在门口,在窗下大哭。

“现在,让仆人们都离开吧。”医生说,“救治需要绝对的安静。”

正当奥菲利亚小姐和医生安排仆人们离开时,圣克莱尔又睁开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不幸的仆人。“可怜的人们!”说着,痛苦的自责之色显现在他脸上。阿道夫横躺在地板上,死活也不肯出去。其余的人听从奥菲利亚小姐的命令,陆续离开了客厅。

圣克莱尔已经奄奄一息。他躺在那儿,痛苦地紧闭双眼,内心同样在苦苦地挣扎。

过了一会儿,他用尽全力触碰到跪在他身边的汤姆的手,说,“可怜的汤姆啊。”

“老爷,您说什么?”汤姆急切地问道。

“唉,汤姆,我快要死了,请你为我做最后祈祷吧!”圣克莱尔紧握住汤姆的手,请求道。

“我想,您还是请一位牧师来吧——”医生说。

圣克莱尔摇了摇头,恳切地说:“汤姆,你开始祷告吧。”

汤姆全身心地为这个即将脱离尘世的灵魂祷告。圣克莱尔就那么定定地、无限忧愁地望着汤姆,那双大睁着、布满忧伤的蓝眼睛里,折射出他的灵魂之光。这真是一场令人心碎的祷告。

祷告结束之后,圣克莱尔抓住汤姆的手,恳切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他闭上了眼睛,但两人的手仍紧握着——在永恒的天国之门前,黑人的手和白人的手就这样平等而又友好地握在一起。圣克莱尔断断续续地吟唱着那首歌:

耶稣啊,我们要谨记:

黑暗的日子里,你不肯将我抛弃;

为了寻找我,你疲惫不堪四处奔忙。

圣克莱尔脑海里回想起那天夜晚他吟唱的那首歌颂仁爱的主的歌。他双唇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吐出歌词。

“已经无力回天了。”医生说。

“不,不,我终于要回家了!”圣克莱尔有力地为自己分辩,“就快回家了!回家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死亡的苍白在他脸上更显得浓重;可是紧接着,他又变了一副愉悦、安详的表情,就像被善良的天使所赐予的美丽光辉照耀着,又像是疲倦的孩子睡着去后天真可爱的安静。

圣克莱尔躺在那里,所有人的心中都已明白,他已永远陷入了死亡的魔爪,不再醒来。在他的灵魂将要脱离尘世之前,他竭力睁开了双眼,眼里闪烁出令人诧异的喜悦之光。只听他呼唤了一声“母亲”,便永远地离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