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叔叔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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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汤姆被转卖_第二十九章 失去保障的人们

第六部分

汤姆被转卖

第二十九章 失去保障的人们

当黑奴们失去一位好的主人,他们会哀痛不已,这类事情司空见惯。在上帝所掌控的世界里,有谁比毫无保障、孤苦无依的黑奴的命运更为凄惨?所以他们的悲伤是毫不足怪的。

一个孩子失去了父亲,他却依然可以拥有亲友和法律的庇护;他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人,可以自由发展,将来会有所作为,他并没有失去公认的权力和地位。但是黑奴们就完全不同了,他们会变得一无所有。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法律上确认他只能是件商品,没有任何权利。但他仍是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这种自然禀性,只有通过主人无上的权力和随心所欲的意愿才可能得到满足。所以,主人的弃世意味着他们将失去一切。黑奴比其他清醒的人更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能仁慈、宽厚地运用无须负责的无限权力的人真的很少。所以,黑奴们搭上一个专横暴烈的坏主人与遇上一个善良人道的好主人的比率是十比一。这就很容易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在失去一位好主人之后悲痛得那么深、那么久了。

圣克莱尔去世的时候,整个屋子都处在难以言喻的恐惧和震惊之中。谁都没有办法接受正当春秋鼎盛的圣克莱尔先生转瞬间离开人世这个事实,屋子里和走廊上随处都可以听见绝望的哭泣和哀号。

长期的纵情使性,早就使神经衰弱不堪的玛丽根本无法再经受这样的打击了。圣克莱尔咽气时,她几次昏厥。与她密切相关的丈夫竟会如此匆忙地与她永诀,甚至连句嘱咐的话都没留下!

奥菲利亚小姐天生有着一股子刚强劲儿和自制力,她自始至终都和亲人们在一起。她集中所有的精力处理这些事情,周到而全面,丝毫没有疏漏之处。就连可怜的汤姆为临终的主人做温柔感人的祈祷时,她也在一旁认真地祷告着。

当亲人们把圣克莱尔抬进棺材时,在他胸前发现一只朴素的小像盒。打开弹簧开关,里面是一张镶着高贵的美妇肖像的小相框,相框背面的水晶片下压着一小绺黑发。人们把小像盒放回那已经停止跳动的胸口上。这颗现在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心,也曾经为这些带来伤感回忆的纪念物而狂热地跳动过啊!可是现在,逝去的就让它逝去吧。

汤姆的脑海里,全是对于天国的美好幻想。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装殓主人的遗体、为主人料理后事,正意味着以后他将永远被推入做奴隶的深渊。他内心感到非常平静,因为在为主人做祷告的时候,他向主的倾诉,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轻松之感。善良的天性使得他对基督之爱的丰富内涵能略略领会一二。有位古代的先知曾写过这样的话:“神就是爱,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汤姆对一切都充满希望,并满怀信仰,因而心静如水。

葬礼很快就过去了,满眼满屋的黑色丧服、哀凄的面庞和满耳的祷告声也全都消散了。残酷无情、混乱痛苦的现实生活又如巨浪般压过来,这些失去保障的人心中又不禁升起这个永恒的难题:“明天该怎么办?”

玛丽身穿宽松的睡袍坐在宽大舒适的安乐椅上,一群焦虑的等待侍候她的仆人恭敬地立在两旁。玛丽随意地翻检着绉纱和羽纱的样品,心头也在想着这个问题;此时,准备回北方老家的奥菲利亚小姐也在思索这个现实的问题;还有这些现在已归玛丽掌管的仆人同样在想着这个问题。他们很清楚女主人的暴虐无情,对此已心存畏惧。先前优裕的日子是彻底一去不复返了,因为那都是仁慈的男主人所赐,而现在宽厚的男主人已逝,就不再有谁能够保护他们了。女主人经历丧夫之痛后,性情变得更加乖戾,仆人们的责罚从此是家常便饭了。

葬礼过后大约两个星期,奥菲利亚小姐正在屋里忙着,突然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打开门来看,是罗莎——就是前面我们经常提起的混血姑娘。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外,眼睛红肿。

“噢,菲莉小姐,”她一下子跪倒在奥菲利亚面前,双手抓住她的裙子,“求求您,求求您替我在玛丽小姐面前说句话,帮我求个情。玛丽小姐要把我送到鞭笞站去吃鞭子,您看这个!”她把手中的条子递了过去。

这是一张写给鞭笞站惩罚罗莎的条子,上面是娟秀的意大利笔迹,是玛丽吩咐该站把持条人抽上十五皮鞭的处罚。

“你做错什么事啦?”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噢,您知道我脾气一向不好,这事是我自找麻烦。我试穿了一下玛丽小姐的衣服,她打了我一个耳刮子,我当时就顶撞了一句,她生气地说,非得好好地收拾我一顿不可,免得我以后再这样嚣张。她就写了这张条子,让我自个儿送过去受罚,这样她还不如亲自把我打死得了。”

奥菲利亚小姐捏着那张条子,沉思了一会儿。

“菲莉小姐,”罗莎继续说道,“要是让玛丽小姐或是您抽上几鞭,那是无所谓的;可是,让我去挨一个男人的打,而且是那种野蛮粗鲁的男人,那我以后可太没脸见人了,奥菲利亚小姐!”

奥菲利亚小姐知道这种恶俗由来已久。主人把女仆或年轻的姑娘送到鞭笞站,让她们接受那些邪

恶无耻的男人的野蛮毒打,实质上是让她们接受这种羞辱。奥菲利亚小姐以前只是听说过这种事,直到今天,当她看到罗莎吓得浑身乱颤的样子,才真正体会到这对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是怎么一回事。她是一个有强烈的正义感和自由精神的新英格兰女人,此时早已气得满面通红。不过,她还是凭借一贯的谨慎和自制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把字条紧紧地攥在手里,对罗莎说:“坐下吧,孩子,我这就去见你的女主人。”

“这真是太无耻,太可怕,太令人震惊了!”穿过大厅时,她自言自语道。

玛丽坐在安乐椅上,妈咪正在为她梳理头发,简坐在地板上,为她按摩脚。

“今天感觉怎样?”奥菲利亚小姐向玛丽问道。

玛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哦,姐姐,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还是老样子,看来短期是好不了啦!”说着,她用一块镶有黑边的亚麻布手绢擦擦眼角。

“我来是想……”奥菲利亚小姐短促地干咳了一声——人们在提出一件难事时往往如此,“我来是想跟你谈谈可怜的罗莎的事情。”

玛丽顿时瞪大了眼睛,蜡黄的面孔也涨得通红。她失声说道:“罗莎的什么事情!”

“她对自己犯的错误感到非常后悔。”

“她后悔了,是吗?她后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这个丫头态度嚣张,我已经忍她很久了,这回非得好好收拾她不可,就是要让她抬不起头来。”

“可是你可以换一种惩罚方式,换一种不让她这么丢脸的方式。”

“我就是要让她丢脸,出出丑。她一向仗着自己长得比别人漂亮,又有那么点儿大家闺秀的风韵,就傲慢无礼,忘了自己的身份。这次,我就是要狠狠地教训她一顿,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如此无礼!”

“可是,弟妹,你这样会毁了一个女孩子的文雅和羞耻心的,那会让她很快堕落的!”

“文雅?”玛丽带着几分讥讽的语气说,“她也配用这样的字眼儿?我就是要好好地收拾她,给她点儿颜色瞧瞧,看她还敢在这儿摆小姐派头。其实,她和街头流浪的那些肮脏的黑鬼一个样,看她下回还敢不敢在我面前放肆!”

“这样做太残忍了,以后你怎么对上帝交代?”奥菲利亚小姐下死劲儿地说了句重话。

“残忍?我倒想知道什么叫残忍呢,我只不过让人打她十五鞭子,还是往轻里打,怎么见得就残忍了?”

“还不残忍?!”奥菲利亚小姐说,“我敢断定,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觉得,还不如被打死的好!”

“只有你这么仁慈的人才这么想呢!对这帮家伙来说,挨打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要让他们服帖就得打。稍微纵容他们,他们就摆出斯文样,马上就骑到你头上来了,我们家的仆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从现在开始,我就要杀杀他们的邪气,得让他们明白,要是他们自己不知进退,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就挨个儿把他们送出去挨鞭子,绝不手软!”玛丽坚定地说着,严厉地向周围扫了一眼。

简听了这话,吓得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身子缩成一团,仿佛这话是专门对她说的。奥菲利亚小姐坐了一会儿,觉得仿佛吞了炸药一般,马上就要爆炸了。她想,跟这种人再争论下去也是白费唇舌,于是闭了嘴,深深地吸了口气站起来,朝屋外走去。

她回来告诉罗莎,对此,她也无能为力,深感抱歉,同时也感到非常难过。不一会儿,一个男仆过来说是玛丽让他带罗莎去鞭笞站,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押着她匆匆走了。

几天之后,汤姆在阳台上想心事,阿道夫朝他走了过来。自从男主人死后,阿道夫一直伤心难过,闷闷不乐,他知道玛丽向来都不喜欢他。男主人在时还没关系,现在男主人一死,他每天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不知道哪一天灾难就会降临。玛丽和她的律师谈了好几次,后来又跟圣克莱尔的哥哥进行了商量,最后决定把房产和所有的仆人都卖出去。她自己的个人财产却不在卖出之列,她打算将这些带回她父亲的庄园里去。

“汤姆,你知道吗,我们马上就要被卖掉了!”阿道夫说。

“你从哪儿听说的?”汤姆问。

“玛丽和律师说话的时候,我躲在帘子后听到的。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要被送到拍卖行去。”

“那就听天由命吧!”汤姆抱着胳膊,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是,我们再也遇不到这样好的主人了!”阿道夫说着,声音里夹杂着恐惧,“唉,如果落在女主人的手中,我倒宁愿被卖出去!”

汤姆愁容满面,转身离开了。对自由的向往,对远方妻儿的深切思念一齐涌上了他的心头,尽管他极具忍耐力,但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失望还是让他备受煎熬,就好像一个经过艰苦跋涉、已快抵达港湾的水手,已经望到了故乡教堂的塔尖和亲切的屋顶,不想船却突然翻了,他只能从黑黝黝的塔尖上回望它们最后一眼。汤姆把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吞咽回苦涩的泪水,努力让自己定下心来做祷告。这受尽苦难的仆人对自由的热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却屡求

不得,因此心里充满强烈的痛苦。他越是念“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心里就越是感到难受。

为此,他去向奥菲利亚小姐求助。伊娃死后,她对他非常尊重,也非常和善。

“奥菲利亚小姐,”汤姆说,“圣克莱尔先生生前曾答应给我自由,他说他已经在办理手续了。所以,我想请您在太太面前为我提提这事。既然这是圣克莱尔先生的遗愿,也许太太会答应的。”

“我一定会想办法尽力帮你,汤姆,”奥菲利亚小姐说,“可是,如果这事由玛丽决定的话,我看,希望不是太大。不过,我还是会尽力去帮你争取的。”

罗莎的事发生几天之后,当时,奥菲利亚小姐正在打点行李,准备回北方去。

奥菲利亚小姐想到,上次和玛丽交谈时,自己正在气头上,言语间可能有些冒犯。因此,这一次她决定平心静气地与玛丽好好谈谈,语气尽量缓和点儿。于是,这个善良的女人鼓足了勇气,带着毛线手工活儿,来到了玛丽的房间。她决定使出浑身解数,尽全力促成汤姆的好事。

这时,玛丽正斜靠在沙发上,一只胳膊搭在靠垫上,斜斜地支撑着身子。简刚刚从街上采购回几种黑纱衣料,恭敬地把它们放在玛丽面前。

“嗯,这块料子看着不错,”玛丽说,“不过,就是不知道守丧期间能不能穿。”

“哎呀,太太,”简开始讨好地说,“去年夏天德本农将军过世的时候,他太太穿的就是这种料子。这种料子正适合守丧穿呢!”

“您觉得怎样?”玛丽问奥菲利亚小姐。

“我觉得,这只是风俗问题,”奥菲利亚小姐说,“这种事还是你自己决定吧!”

“不瞒你说,”玛丽对奥菲利亚小姐说,“我连一件适合现在穿的衣服都没有。我正打算解散这个家,下星期就离开这里,所以现在得提前选好衣服料子。”

“这么快就准备离开吗?”

“对,圣克莱尔的哥哥已经来信了,他和律师都建议我把仆人和家具都送出去拍卖,房子由我们家的律师代为看管。”

“有件事我一直都想和你商量,”奥菲利亚小姐说,“奥古斯丁曾答应过给汤姆自由,并已经开始办手续了。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办妥。”

“哼,我才不干呢!”玛丽大声地说,“这些奴隶中,就属汤姆最值钱了,我可不愿意承担这个损失。再说了,他要自由干吗?他现在不是挺快活的吗?”

“可是他真的热切盼望能获得自由,而且圣克莱尔确实向他许诺过。”奥菲利亚小姐说。

“他当然想得到自由啦!”玛丽说,“他们谁不想自由?他们都是一群贪得无厌的家伙,总是有那么多的非分之想。哼,我可是坚决反对解放黑奴的。在主人的严格管束下,黑人还可以把活儿干好,人也都老老实实的;如果把他们都给解放了,那可就不得了啦,偷懒耍滑,惹是生非,个个都会堕落成社会败类。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给他们自由简直是愚不可及的。”

“可是,汤姆一贯是勤俭、持重啊!”

“咳,这个我还不清楚,像他那样的我也见过上百个了。没有自由的时候他就规规矩矩的,有了自由就要翻天,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可是,玛丽,”奥菲利亚小姐说,“想一想吧,如果你把他卖出去,很可能他会碰上一个不好的主人。”

“哼,没有的事!”玛丽说,“好黑奴会遇上坏主人,这样的事情是极少数的。我可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在这儿待了一辈子,也没见过一个对仆人不好的主人呢。我看,都是非常好的,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

“不过,”奥菲利亚小姐还想坚持,“我知道,你丈夫生前就有让汤姆得到自由的想法,而这也是亲爱的伊娃的遗愿。你总不能置他们的遗愿于不顾吧!”

听了这番话,玛丽马上用手帕盖住了脸,一边一个劲儿地抽泣,一边拼命去嗅她的香精瓶。

“你们谁都跟我过不去,”玛丽哭着说,“谁都不关心我!想不到您也揭起我的伤疤来,您太不体谅我了!谁愿意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难道我受的罪还少吗?唯一的女儿就这样死了;找个情深意重的丈夫本就不容易,找到了,又被老天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了!您明明知道一提起这些伤心事儿,我就恨不得马上去死,您却偏偏要在我面前提。您也太不体谅人了!虽然我相信您没什么恶意,但是您太不体谅我了,太不体谅我了!”说完,她又哭起来,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咪赶忙替她打开窗子,取樟脑丸,敷湿毛巾,解衣裳,大伙儿都忙成一团。奥菲利亚小姐趁此也退了出来,失望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现在她终于明白,其实一切都是徒劳。玛丽的歇斯底里说发作就发作,特别是提及圣克莱尔和伊娃对家中的黑奴有什么遗愿时,更是发作得厉害。最后,奥菲利亚小姐只得替汤姆给谢尔比太太写了一封信,把他艰难的处境告诉她,希望她想办法来搭救。

第二天,汤姆、阿道夫和其他五六个仆人就被一起押到了一家黑奴交易所,在那儿等待拍卖。那家交易所的老板准备货一到齐,就立刻拍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