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叔叔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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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小伊娃之死_第二十三章 恩瑞克

第二十三章 恩瑞克

就在圣克莱尔一家住在湖滨别墅期间,圣克莱尔的孪生哥哥艾尔弗雷德带着他十二岁的长子来和他们相聚了一两天。

奥古斯丁和艾尔弗雷德这对双生子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非常奇特美好的画面。他们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反而迥然不同。奥古斯丁生着一对蓝眼睛,满头金发,体态优雅柔和,相貌上显出生气勃勃的样子;艾尔弗雷德则长着一对黑眼睛,罗马人般傲慢的面容,四肢威武有力,做事雷厉风行。尽管兄弟俩常常攻击嘲笑对方的言行,可这丝毫不影响他们血浓于水的亲情。事实上,正是兄弟俩之间的差异才把他们结合得更紧,就好比磁极的异性相吸一样。不仅如此,仿佛有一根神秘纽带的维系,兄弟俩的手足之情要胜于一般兄弟。他们经常手挽着手在花园里散步。

艾尔弗雷德的大儿子恩瑞克有着王子般的尊贵高雅气质,和他父亲一样是黑眼睛,精神焕发,神采飞扬,他第一眼见到堂妹伊娃的那一刻起,就被她绰约的风姿吸引住了。

伊娃有一匹心爱的小马驹,浑身洁白如雪,这匹小马恰如它的女主人一样温顺至极,骑上它就像躺在摇篮里一样平稳舒适。这时,汤姆牵着它到后面走廊,另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第一代混血男孩也牵着一匹马走过来,他牵的是一匹小黑马,价格不菲,是不久前特地从国外买来送给恩瑞克的。

恩瑞克对他新得的小马驹有种男子汉般的骄傲之感,他走上前从马童手里接过缰绳,仔细地检查着他的小马。突然,他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来,问:“这是什么,多多?你这懒鬼,今天早上你没把马刷干净吧?”

“刷干净了,少爷,”多多怯生生地回答,“灰是它自己刚刚沾上去的。”

“混账!闭嘴!”恩瑞克说着,愤怒地扬起了鞭子,“你竟敢跟主人顶嘴?”

那个小马童是个漂亮的混血儿,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和恩瑞克个头差不多,光洁的额头上覆盖着一层卷曲的头发。当他开口辩解时,脸挣得通红,眼睛也闪着光。看得出,这孩子身上有着白种人的血统。

“恩瑞克少爷,”多多刚一张嘴,恩瑞克的鞭子已经狠狠地抽在他脸上,同时他的胳膊也被拽住,被恩瑞克硬生生摁跪在地上。恩瑞克开始疯狂地抽打起来,直到抽得他自己都气喘吁吁的。

“哼,你这个放肆的贱货!这回你该知道不该顶嘴了吧?快点儿把马牵回去,重新刷干净!不给你点儿颜色,你就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少爷,”汤姆说道,“我猜多多是想告诉您,当他把马牵出来时,马自己打了个滚儿。您看,这马多精神呀,它身上的灰是它自己刚沾上的,我亲眼看见多多刷过马。”

“我问你了吗?少插嘴!”恩瑞克说道,转身踏上台阶,向站在那儿身穿骑士服的伊娃打招呼,“亲爱的伊娃,真是很抱歉,这笨蛋让你久等了吧!我们坐在这张凳子上等他们吧。”

他说:“咦,你怎么闷闷不乐呀,妹妹?”

“你怎么能对多多如此残忍粗暴?”伊娃说。

“残忍?粗暴?”恩瑞克惊讶地问,“你怎么这么说呀,亲爱的伊娃?”

“你再这样,我就不允许你叫我亲爱的伊娃了。”

“亲爱的伊娃,你不了解多多,他就会找借口撒谎。只有教训他,不准他开口解释,这样才治得住他。爷爷就是用这个方法对付黑奴的。”

“可是,汤姆叔叔是从不说谎的。”

“那他可真是个非同一般的老黑鬼!”恩瑞克说道,“多多说起谎来可都不眨眼的。”

“你对他那样凶,他被你吓得也会说谎呀!”

“唉,伊娃,你对多多那么好,我可要妒忌了。”

“谁让你打他,还冤枉他?”

“哼,该教训的就得教训,不然,他就更嚣张了。挨几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咧!你可不知道,这家伙精着呢!不过,如果你要是不喜欢看,下次我不在你面前打他就是了。”

伊娃并不满意,但她也知道,要使她英俊的堂兄理解她的心思很难。

多多很快把马驹牵过来了。

“不错,多多,这一次你干得很漂亮。”恩瑞克比先前温和了许多,“过来牵住伊娃小姐的马,我要扶她上去。”

多多跑过来牵住伊娃的小马驹。他满脸委屈,眼睛红红的,看样子是刚哭过。

恩瑞克为女士效劳起来可谓又殷勤又熟练,颇有绅士风度,他自己也很为此骄傲自负。他把美丽的堂妹扶上马,把缰绳收过来,交到伊娃手里。

可是,伊娃朝着多多站的那一侧俯下身去。当多多把缰绳交到她手上时,她说:“多多,你真是个不错的孩子,谢谢你!”

多多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伊娃甜美可亲的脸,他的双颊又荡开了红晕,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过来,多多,给你五分钱,拿去买糖吃吧,”恩瑞克说,“走吧。”

恩瑞克跟在伊娃的马后,顺着小路慢慢地向前走去。多多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远去。这两个孩子,一个给他钱,一个给了他更迫切需要的东西——一句和蔼可亲的话。多多这孩子离开他的母亲才几个月,他是在一家奴隶交易所被买下来的,因为他长得漂亮,正好用来做那匹漂亮的小马驹的马童。目前,他正在

被主人**呢!

多多被打的这一幕,被正在花园另一头的圣克莱尔兄弟尽收眼底。

奥古斯丁面色微红,但他只是以惯常的那种讥讽和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共和主义教育吧,艾尔弗雷德?”

“唉,恩瑞克这孩子脾气一上来,简直像个小魔王。”艾尔弗雷德满不在乎地说。

“你是不是认为,这对孩子来说,是一种挺有意义的锻炼呢?”奥古斯丁冷冷地说。

“话也不是这么说。恩瑞克是个火暴脾气,我拿他真是没办法,我和他母亲早就不管他了,随他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多多是个十足的小精怪,怎么打也打不服。”

“你就是用共和主义教育开篇明志的话‘人人生而自由、平等’来教育恩瑞克的吗?”

“呸,”艾尔弗雷德不屑地说,“真是荒唐可笑,汤姆·杰斐逊这句法国风味的骗人鬼话居然还在我们中间流传。”

“我觉得也是。”圣克莱尔意味深长地说。

“因为,”艾尔弗雷德说,“事实上,很显然,人人生来既不自由,又不平等。依我看,共和主义的那套言论一半是荒谬透顶的,只有那些出身高贵、受过良好教育、举止高雅又富于聪明才智的人,才能享受平等的权利,下等人是绝对不能享受这个待遇的。”

“可是你没法儿让下等人信服呀!”圣克莱尔说,“在法国,他们曾一度当权呢!”

“所以我们必须把他们打倒在地,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就像我这样……”说着,艾尔弗雷德把一只脚狠狠地跺在地上,好像踩在某个人的身上。

“一旦他们翻身,那可要天翻地覆呀!”奥古斯丁说,“比如说,圣多明戈就是如此。”

“呸,”艾尔弗雷德说,“所以说,这种事在我们国家必须禁止。目前,有一种特别风行的说法,要教育黑奴,提高他们的地位。对此,我们就得坚决抵制。下等人绝不能接受教育。”

“现在来说是不太可能,”圣克莱尔说,“教育是非受不可的了。关键是教育的方式,我们以前的教育宗旨只能把他们引向野蛮残暴,断绝人的善良的天性,把他们变成凶狠的野兽,一旦他们占了上风,他们就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我们。”

“他们永远也占不了上风。”艾尔弗雷德显得非常自信。

“对,”圣克莱尔说,“把锅炉烧得滚烫,关紧安全阀门,再坐在阀门盖上,到时看你怎么收场。”

“好,”艾尔弗雷德说,“那就等着瞧吧。只要锅炉坚固,机器运转正常,我就敢坐在安全阀门盖上。”

“哼,路易十六时代的贵族老爷们和你想法一样,现在奥地利的庇护九世也这么想。看着吧,总有那么一天,早晨醒来,发现锅炉爆炸,你们这帮人就等着在空中相遇吧。”

“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艾尔弗雷德笑着,用拉丁语说道。

“我告诉你,”奥古斯丁正色道,“我们这时代如果还有什么力量像圣谕一般不可违抗,那就是人民大众的力量!下层阶级必将站起来,成为上层阶级。”

“哼,奥古斯丁,你又在宣扬你那套红色共和主义了?你没去搞政治演说太可惜了,你肯定会成为著名的政治演说家的。不过,但愿你那些肮脏的民众站起来主事的时候,我已经作古了。”

“且不管肮脏与否,只要时机成熟,他们肯定会反过来统治你们的。”奥古斯丁说,“而且,他们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法国的统治者不让群众穿裤子,结果呢,他们着实享受了一下不穿裤子的滋味。海地人民——”

“够了,奥古斯丁。一谈起讨厌的海地人就没完没了!海地人不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如果是的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盎格鲁-撒克逊可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永远都是。”

“那好啊!我们的许多奴隶身上正流着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血液呢!”奥古斯丁接过话茬儿,“他们中有些人只有很少一点儿的非洲血统。因此,你得明白,他们和我们一样,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深谋远虑的才能,只是多一点儿热带人的火气。一旦圣多明戈那样的时刻来临,他们身上的盎格鲁-撒克逊的血液就会马上起作用的。他们是白种人的后代,我们身上的傲气,他们也有,他们不会永远像现在一样甘于被买卖交换。总有一天,他们会揭竿而起,从此扬眉吐气的。”

“荒谬,简直是一派胡言!”

“喏,有句古话说得好:挪亚的日子怎样,将来的日子也怎样。人们吃喝住行,辛勤劳作,可洪水一来,把一切都冲没了!”

“奥古斯丁,你真富于巡回牧师的天资呢!”艾尔弗雷德笑着说,“你不用替我担心,权力在我手中,我胜券在握呢!这个寄生虫一样的民族,”他又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说道,“现在他们被我们踩在脚下,将来也会如此。我们的武力足以对付他们。”

“当然,像恩瑞克这样受过训练的子孙肯定会为守护你们的阵地而冲锋陷阵的!”奥古斯丁说道,“冷静沉着,常言道:‘不能律己者不能治人。’”

“这的确是个麻烦,”艾尔弗雷德若有所思地说,“毫无疑问,我们现行的制度对孩子太放纵了,很难将孩子教育好。你知道,南部的气候本来就让人焦躁的,我拿恩瑞克真是无可奈何。说实话,这孩子慷

慨大方,乐于助人,就是性子暴烈,发起脾气来像个火药桶一样。我想该把他送到北方去受受教育,北方比较崇尚服从,他可以和本阶级的人多接触些,少和奴隶们打交道。”

“既然教育是人类最主要的工作,而我们现在的教育制度又如此不合理,那么,这实在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奥古斯丁说。

“不可否认,我们的制度在有些方面是不够妥当,”艾尔弗雷德说道,“但也绝非一无是处呀!至少,它能把我们的孩子们训练得勇敢果断。而下等民族的孩子正与此截然相反,这是他们最大的缺陷。撒谎和欺骗已经成了奴隶们的普遍标志,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恩瑞克对诚实肯定有了更深的理解。”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非常符合基督精神的见解。”奥古斯丁说。

“不管符不符合基督精神,这是事实。和许多事情比起来,在符合基督教义方面也不相上下呢!”艾尔弗雷德说。

“或许是吧!”圣克莱尔说。

“好了,不谈了,奥古斯丁,你瞧,我们在老问题上已经转了不下五百个来回了。下一盘十五子棋怎么样?”

这对孪生兄弟走上台阶,在走廊里的一张竹几两旁坐了下来。这张竹几小巧玲珑,上面摆着棋盘,就在兄弟俩摆棋子的时候,艾尔弗雷德又开口了:“我说,奥古斯丁,如果我有你这种想法,就会付诸行动。”

“这我毫不怀疑——你是个行动家。可是,我能干些什么呢?”

“哦,你可以切实提高黑奴的地位嘛!”艾尔弗雷德的口气很带着一些揶揄的味道。

“为那些重重压迫之下的黑奴提高地位,这和把整座埃特纳火山先压在他们身上再叫他们站起来有什么两样?如果全社会不采取一致行动,单枪匹马地干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只有教育成为全民的教育,或者能聚集起一大批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这种局面才有可能改观。”

“你先走吧。”艾尔弗雷德说。于是,兄弟俩很快进入棋局,一直到马蹄声在走廊里回响起来。

“孩子们回来了。”奥古斯丁边说边站了起来,“看哪,阿尔夫,你见过这么美的图画吗?”这确实是一道令人赏心悦目的图景:恩瑞克和伊娃兄妹俩一路骑马过来,恩瑞克侧身向着美丽的堂妹,正开怀大笑。恩瑞克额头清亮,头发乌黑如墨又闪耀着光泽,脸蛋灿若明霞。伊娃是蓝色的骑装,蓝色的帽子,运动之后显得生气勃勃,那透明的皮肤和一头金发越发显得美丽动人。

“天哪!伊娃可真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艾尔弗雷德赞叹道,“奥古斯丁,我敢说,以后不知多少人会为她心碎呢!”

“是啊!老天知道,我有多么担心!”圣克莱尔痛苦地说,突然跑过去,把伊娃从马背上抱下来。

“伊娃,小宝贝儿,你累了吧?”他边说边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哦,爸爸,我不累。”伊娃回答道,可是她急促而沉重的呼吸立刻让她父亲警觉起来。

“亲爱的宝贝儿,你怎么能骑得这么快呢?这对身体很不好啊!”

“没事,爸爸。我觉得身体好极了,而且骑马使我很快活,什么都忘了。”

圣克莱尔将她抱入门厅,放在沙发上。

“恩瑞克,你得好好看着她,千万别骑得太快。”

“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恩瑞克坐到沙发边,握住伊娃的小手。过了一会儿,伊娃缓过劲儿来,圣克莱尔兄弟俩才离开去下棋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个孩子。

“伊娃,我爸爸只打算在这儿待两天,你知道吗,这让我很难过,因为不知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如果我能和你在一起,我肯定会好好的,不打多多,不惹你生气。我不是有意打他的,只是因为我脾气太暴躁了。其实,我对多多并不坏,我总是给他五分钱。你看,他穿得也不差,我想,他过得还是蛮不错的。”

“如果你身边没有一个人爱你,你会感到很富有吗?”

“我?当然不会呀!”

“你把多多买下来,使他远离亲人,现在身边又没有一个人爱他,你还说对他好,这怎么能叫对他好呢?”

“可是,我也很无奈!我又不能把他妈妈也买过来,我自己又不能爱他。我看,别的人也不会爱他吧!”

“为什么不能爱他?”伊娃疑惑地问道。

“爱多多?!伊娃,你不会让我这么干的!我可以很喜欢他,但是,没有人会爱他们的仆人的。”

“我就爱他们。”

“这简直不可思议。”

“《圣经》上说,我们必须爱每一个人。”

“噢,《圣经》上的说法多得不可胜数,但是人们不可能每条都照着做,从没有人这样干过。”

伊娃不再出声,沉思了片刻。

“无论如何,”她开口说,“亲爱的哥哥,你能看在我的分儿上去爱多多,对他好一点儿吗?”

“亲爱的妹妹,如果为了你,我什么都会去爱的,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小天使!”恩瑞克热切地表白着,英俊的脸庞因激动而显得通红。

伊娃天真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只是说道:“我非常高兴,恩瑞克,希望你能记住对我的承诺。”

这时,开饭铃响了,兄妹俩便停止了交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