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叔叔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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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为自由战斗的人_第二十章 托普西

第二十章 托普西

一天早上,正在做家务的奥菲利亚小姐突然听到圣克莱尔先生在楼梯口喊她。

“姐姐您来,给您看样东西。”

“是什么?”奥菲利亚小姐拿着针线活儿走下来。

“我为您置办了件东西,您看,”圣克莱尔说着,一把拉过一个八九岁的黑人女孩。

这女孩属于种族中最黑的一类,这会儿正用她那双又圆又亮的、发着玻璃光彩的眼睛迅速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她半张着嘴,露出一排光洁整齐的牙齿,神态诧异地看着新主人大客厅里的陈设。她厚厚的鬈发扎成了许多根小辫子,像阳光一样分散开来。更奇怪的是她脸上的双重表情——时而有几分精明狡黠,时而又似罩着面纱一样显得郑重深沉。她衣衫褴褛,只穿一件由碎麻布片缝成的单衣,双手抱胸,神情自若地站着。总之,她看起来的那种精灵似的怪异——就像奥菲利亚小姐后来形容的,酷似一个“十足的异端”,以至好心的小姐被搞得方寸大乱。奥菲利亚小姐转向圣克莱尔,说道:

“奥古斯丁,你带这么个东西过来做什么?”

“自然是由您来**她喽!就用您认为可行的办法。我觉得,她是黑人中的小精灵。托普西,过来,”圣克莱尔说着,吹了声口哨,完全就像主人唤自己的狗一样,“现在,给我们唱个歌,跳个舞吧!”

随着托普西那玻璃球般的黑眸闪动着动人的、调皮的灵光,这小东西一边用清亮的尖嗓子唱起一支古怪的黑人歌曲,一边用手和脚打着拍子,啪啪地拍手,碰着膝盖,高速地旋转着,配合着黑人音乐的特色,喉咙里还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最后,她拖长了尾音,就像汽笛般怪诞,翻了一两个跟头,猛地落到地毯上;然后,又马上叉起双手,和先前一样平静地站在那儿,一副极端驯服庄重的表情,只是眼角不时地流露出似有似无的狡黠之气。

奥菲利亚惊奇无比,瞠目结舌地站着。圣克莱尔依然像顽皮的孩子一样盯着奥菲利亚,表情颇为得意。接着,他向小女孩吩咐道:“托普西,这就是你的新主人了。你跟着她,可得安分点儿。”

“是,老爷。”托普西答道,那双狡黠的大眼睛不停地闪动着,脸上却依然神情自若。

“托普西,你要乖乖地听话。”圣克莱尔说。

“是,老爷。”托普西眨了眨眼睛,还是那副谦卑的样子站着。

“喂,奥古斯丁,你想干什么?”奥菲利亚说,“你们家到处是这种令人厌恶的小东西,随脚都可以踩上一个。早起时发现门后睡着一个,门口脚垫上躺着一个,桌子底下还冒出一个黑脑袋瓜儿——这些小家伙站在栏杆上挤眉弄眼,抓耳挠腮,嘻嘻哈哈,还在厨房地板上翻跟头。现在你又带一个来干吗?”

“让您来培训,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您一直强**育,我心里就想着,一定要弄个新的特别试验品送给您,让您实现用您的方式**她的心愿。”“我都忙成这样了,我可要不起她。”

“你们基督徒也不过如此啊。你们一贯会为组织社团而忙前忙后,找个什么穷苦可怜的牧师到贫贱落后的人群中间去充数。我倒想看看,有谁愿意把那些贫贱落后的人带到自己家中亲自教育,就是没有!一落实到实际行动,你们不是嫌他们又脏又愚蠢,就是嫌他们太过讨厌和麻烦,仅此而已。”

“奥古斯丁,你明知道我并非这样想。”奥菲利亚小姐说,口气明显软了下来,“嗯,这的确是传教士应有的差事。”她边说边望着托普西,比先前亲切了许多。

显然,圣克莱尔这几句话很奏效,奥菲利亚非常警惕地听着。“不过,”她补充道,“你实在没必要又买来一个这样的小东西,家里这些就足够让我用心去应付了。”

“就这样吧,姐姐,”圣克莱尔把她拉向自己身边说,“说了一大堆违心的话,我真该为此向您道歉。其实,您很好,我真没想过要针对您。对了,这小女孩的情况是这样的:她的主人是一对酒鬼,整日里酗酒成性,开了一家低级饭馆,我每每经过,都能听见她挨揍时的尖叫哭喊声,真让人难受和厌倦。不过,她聪明滑稽,我想,没准儿您还能把她**过来,就买了下来。用你们英格兰的正统教育方法来训练吧,没准儿能训练出个不错的结果。我是没那个本事的,只能交给您试试了。”

“好吧,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奥菲利亚终于妥协了,移步走近这个新门徒,那样子仿佛是一个善意的人在向一只有些可怕的黑蜘蛛靠近。

“她脏得厉害,还光着半边身子。”奥菲利亚小姐说。

“那就叫人先把她带下楼去好好洗洗,换身干净衣裳。”

奥菲利亚小姐亲自把托普西带到厨房。

“真搞不懂圣克莱尔老爷又弄个小黑鬼来干什么,”黛娜一面极不友善地打量这个新到的小姑娘,一面说,“我手下可用不着她。”

“呸!”罗莎和简非常不屑地说,“让她滚远点儿!这么个下贱的小黑鬼能干什么,真不明白!”

“去你的,你也不比她白多少,罗莎小姐,”黛娜接口道——她觉得罗莎有点儿过分,“好像你自己是个白人似的,说白了你啥也不算,既不像黑人,又不像白人。我可是要么做白人,要么做黑人,绝对清楚分明。”

奥菲利亚看见这帮人都不愿意帮新来的小东西擦洗、换衣服,只得自己动手。简虽不情愿,倒也勉强帮了点儿忙。

讲述一个没人关心照顾、邋遢的孩子第一次洗浴的具体过程,对文雅人来说实在有些不堪入耳。可事实上,世界上有无数的可怜人迫不得已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和死亡,对他们的同类来说,这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奥菲利亚小姐真可谓心诚志坚,言出必行。她勇敢地担负起为托普西擦洗的责任,并且丝毫没放过任何一处令人作呕的脏地方。老实说,在整个清洗过程中,她没法儿做到不动声色——尽管教义要求她极尽忍耐之能事。当她注意到小女孩肩背上长而深的鞭痕和大而鲜明的伤疤——小女孩所生长的制度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迹时,奥菲利亚小姐心中难以名状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久久挥之不去。

“你瞧,”简指着小女孩的疤痕说,“这不明显说明她是个调皮捣蛋的惹事小黑鬼吗?依我说,以后我们也得给她点儿颜色看看。我就恨这种讨厌的小黑鬼。我真搞不懂,老爷怎么会把她买回家。”

这“小黑鬼”此时正以那种惯有的恭顺和卑微的神情安静地听着这些评说。忽然,她那双亮眼睛一闪,瞥见了简的耳环。

奥菲利亚给小东西清洗完毕,剪短了头发,换了身合适的衣服,这才略带满意的口吻说,小女孩比先前看着文明多了,又开始在脑中勾画关于未来教育的计划。

“你几岁了,托普西?”

“不知道,小姐。”小鬼答道,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怎么连自己的年纪都不知道!难道没人告诉你吗?你妈妈是谁?”

“从来都没有妈妈。”小姑娘答着,又咧嘴笑了笑。

“从来都没有妈妈?净胡说,你是在哪儿出生的?”

“从来就没出生过。”小姑娘继续否定着,还是咧嘴一笑,样子活脱儿一个机灵鬼。如果奥菲利亚小姐爱胡思乱想的话,她也许会联想到这个小东西是从魔怪世界里捉来的一只黑不溜秋的怪物。可是奥菲利亚小姐并没有多想,而是呆呆的,一副严肃的样子。她有些严厉地说:

“你不能这样回答问题,小姑娘,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你是在哪儿出生的,爸爸是谁,妈妈又是谁。”

“从来就没出生过,”小东西语气严肃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从来就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什么都没有。是一个拍卖商把我和同伴养大的,照管我们的是一个老大娘。”

显然,这孩子说的是实话。简在一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唉,小姐,这世界上有太多这样的孩子,他们小时候被拍卖商当便宜货买回家,养大了再到市场上去卖掉。”

“你在以前的主人家生活了多长时间?”

“不知道,小姐。”

“一年?一年多?还是不到一年?”

“不知道,小姐。”

“唉,小姐,他们什么都不懂,也不清楚时间概念。”简又插嘴说,“他们不知道一年是多少,也不知道他们的年龄。”

“你听说过上帝吗,托普西?”

小女孩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只是照例咧开嘴笑了笑。

“你知道谁创造了你吗?”

“我想,谁也没创造我。”小女孩短促地笑了笑,回答道。她似乎觉得这问题挺可笑的,眨了眨眼又说:“我想,我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谁创造出来的。”

“你能做针线活儿吗?”奥菲利亚小姐问,同时心里想着,该问小女孩一些更具体的问题。

“不能,小姐。”

“那你会做什么呢?你为以前的主人做些什么?”

“打水,刷盘子,擦刀子,侍候别人。”

“他们对你好吗?”

“还行吧。”小姑娘答道,她的眼睛机灵地向奥菲利亚溜了一下。

奥菲利亚对她们的谈话颇为满意,她站起身来,圣克莱尔正靠在他的椅背上。

“姐姐,您眼前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把您的思想播种下去,您要拔掉的杂草相对很少。”

奥菲利亚的教育观点很传统很古板,这种观点早在一百年前的新英格兰就流行过,至今仍在。而现在只有在那些火车不通、偏僻淳朴的地方残留着。简述大致就是:教育他们——在别人说话的时候,仔细听;做教义问答;做针线活儿;读书识字;如果说谎,就用鞭子教训他们。显然,这种落后的观点已经无法满足现行发展的教育水平。但是,我们依旧不能辩驳的是,我们的祖辈确实用这种方法教育出一批相当出色的人物。不管怎么说,奥菲利亚还是用她那套办法对这个野孩子开始了施教。

家里人都知道托普西成了接受奥菲利亚小姐悉心**的新门徒。但是,由于小女孩总是受到厨房里的人的排斥,奥菲利亚决定将自己的卧室作为训导她的主要场所。读者恐怕要为奥菲利亚的自我牺牲精神鼓掌称颂了吧,因为在此之前,奥利菲尔小姐的一切个人事宜都要她自己本人亲

力亲为,绝不让女仆插手,这次却为了让托普西动手实践,学得一套本领而做出让步。唉,这的确很不简单——只有诸位读者有类似的经历,才能切身体会到奥菲利亚小姐的牺牲精神了。

培训的第一天清晨,在奥菲利亚小姐的卧室里,她极其认真耐心地为托普西讲解了整理床的艺术和诀窍。

如大家看到的那样,此时的托普西浑身干净整洁,散满头的小辫剪得齐整精神;她外面披了一条浆洗得很漂亮整洁的围巾,正谦卑地站在奥菲利亚小姐面前,一脸凝重,如同参加葬礼一般。

“托普西,我对整理床要求很苛刻也很讲究,现在我来示范给你看,你以后得严格按照我教你的去做。”

“是,小姐。”托普西深深地叹了口气,表情依旧严肃,没有一点儿生气。

“喏,托普西,你看着,这是床单的边,正面和背面,记住了,嗯?”

“是的,小姐。”托普西又叹了口气。

“好,要将下面的床单包住长枕头——像这样;然后,平整地掖到褥子下面去——像这样,你看清楚了没?”

“看清楚了,小姐。”托普西回答,一副一本正经认真学习的样子。

“上面的这条被单呢,”奥菲利亚接着演示道,“必须全部铺下来,把放脚的那头掖得平平的——像这样,窄边要铺在放脚的一头。”

“是,小姐。”托普西像先前那样回答着——注意,我们得补充上她的一个细节——一个让奥菲利亚毫无察觉的动作:在这位心地善良的小姐背过身去专心示范的时候,她的小门徒竟伸手快速地抓起一副手套和一条丝带,敏捷娴熟地塞在了自己袖子里头,接着又像先前一样,若无其事地叉着双手,站在那里。

“托普西,现在试着做一下给我看看。”奥菲利亚小姐说着,将两张床单拉开,然后在旁边坐了下来。托普西从头到尾表现得却非常认真灵巧,很令奥菲利亚小姐满意。托普西把床单铺得平平整整,捋平每一道褶子,脸上也始终保持着严肃认真的表情,就连她的老师也为之动容。就在实习接近尾声的时候,托普西一不小心让丝带的一头从袖口飘了出来,这东西马上引起了奥菲利亚的注意。她猛扑过来,抓住丝带,质问道:“这是什么?你这个机灵鬼,你竟然偷了丝带!”

丝带被扯了出来,托普西竟面不改色,只是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着丝带,说:“天哪,奥菲利亚小姐的丝带怎么会跑到我的袖子里来呢?”

“小家伙,你这顽皮的孩子,不许撒谎骗人,丝带是你偷的!”

“小姐,我发誓,我根本没见过这条丝带,更没有偷过。”

“托普西!”奥菲利亚小姐正色道,“你知不知道撒谎是可恶的?”

“我根本就没撒谎,”托普西回答,一副可怜巴巴被人冤枉的神情,“我刚才讲的全是实话,没有撒谎。”

“托普西,如果你再不悔改,我就要用鞭子教训你了。”

“天哪,小姐,您就是打我一天,我还是这样说。”托普西开始哭诉了,“我根本就没看见丝带,肯定是我的袖子挂住了,一定是菲利小姐扔在**,卷在被单里,就钻到我的袖子里去了。”

托普西无耻的撒谎行为惹恼了奥菲利亚小姐,她一把抓住这个小东西,使劲儿地摇着:“别再跟我撒谎了!”

奥菲利亚在摇晃中,发现了从拓普西袖口滑出、直接掉到地上的那副手套。

“人证物证俱在,”奥菲利亚说,“你还敢说没偷丝带?”

托普西当即承认偷了手套,但仍倔强地不肯承认偷了丝带。

“听着,托普西!”奥菲利亚小姐说,“如果你全部承认,我就不动鞭子。”在严厉的追问之下,托普西不得不全部承认了,她哭丧着脸,一再表示以后绝不再犯。

“好,现在你说说,到这儿以后你还偷过什么东西?昨天我还允许你到处乱跑呢,你肯定还偷过别的什么东西。老实告诉我,到底拿了些什么,说了我就不动鞭子。”

“嗯……小姐,我拿了伊娃小姐脖子上那串红色的玩意儿。”

“是吗,你这个孩子——说,还有呢?”

“罗莎的耳环,那副红色的。”

“两样都给我拿回来,现在就去。”

“天哪,小姐,我拿不出来——我把它们烧了。”

“烧了?胡说八道!快去拿,不然我可真要拿鞭子抽你啦。”

托普西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申辩着,说她真的拿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烧掉它们?”

“因为,因为我顽皮,我真是太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就在这时,伊娃走了进来,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脖子上依然挂着那串珊瑚项链。

“咦,伊娃,项链是在哪儿找着的?”

“找着的?为什么?我一直戴着它呀。”

“昨天也戴着?”

“对。姑姑,昨晚上我忘了取项链,一直戴着睡觉。怎么啦?”

奥菲利亚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这时,罗莎头顶着一篮子刚熨好的衣服也进来了,那对珊瑚耳环在她耳朵上来回晃动。奥菲利亚一见,更加迷惑不解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孩子了!”她无可奈何地说,“托普西,这两样东西你没拿,为什么要承认?”

“嗯,小姐,你要我承认,可是我真的想不出我还偷了什么。”托普西一面说着,一面擦眼泪。

“可是,我并没有逼你承认你没做过的事呀!”奥菲利亚无奈地摇摇头说,“无端的承认错误,一样也是撒谎。”

“天哪,是吗?”托普西露出无知可怜的样子。

“哼,这坏家伙嘴里没一句真话!”罗莎愤怒地望着托普西,说道,“我要是圣克莱尔老爷,就抽她个鼻青脸肿,不然她还是不知悔改。”

“不,不,罗莎,”伊娃开口说道,摆出一副大人才有的严厉道,“不许你这么说,罗莎,我可不想听这样刺耳的话。”

“天哪,伊娃小姐,您这么善良,根本对付不了黑鬼。我跟您说,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鞭子狠狠地抽!”

“住嘴,罗莎,”伊娃喝道,“不准你再这样说话!”这孩子目光炯炯,身体激动地跟着颤动。

一时间,罗莎被吓得哑口无言。

“显然,这孩子说话激动起来跟他爸爸一样,完全具备了圣克莱尔家族的血统。”罗莎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安慰自己道。

伊娃站在那里望着托普西。他们是多么的不同啊。这两个孩子分别代表了不同社会两个种族的两类人:伊娃皮肤白嫩胜雪,金黄色的头发衬托着饱满的额头和幽深的眼眸,更显聪慧典雅。她出身高贵,是典型的生长在高度文明的国度,享受着发达的教育体制和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的撒克逊人;托普西,皮肤黝黑如墨,行事畏畏缩缩,却也狡黠机敏,然而出身卑微,更是典型的生长在长期遭受压迫、奴役和虐待的劳苦蒙昧的非洲的黑人。

这种模糊不定而又略显纯真的思想,朦朦胧胧地滋生在伊娃脑中,那么不确定,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但已经在伊娃纯洁的心里悄然酝酿、生长。伊娃忧郁而迷惘地看着奥菲利亚小姐批评完托普西的错误行为之后,天真地说:

“可怜的托普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偷东西,但是,我希望通过奥菲利亚小姐对你的管教,你能不再偷东西。你知道吗,我也很愿意拿出自己的东西与你分享。”

对托普西而言,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如此真挚的话。那甜甜的腔调和亲切感顿时感动了托普西躁动狂野的心。小女孩那玻璃一样清亮的眼眸里似有泪花闪烁,转而又被轻笑一声遮掩了过去,随即像往常一样咧开了嘴——不,一个听惯了恶语辱骂的卑贱的人,做梦都不会相信会有如此心地善良的人对她说出这样一句温暖的话。

用什么办法才能制伏托普西呢?这的确让奥菲利亚小姐很为难。她的那套方法已然对托普西不起任何作用了,她得认真仔细地想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才行。奥菲利亚把托普西关进了黑屋子。她觉得,黑屋子能够改善人的德行,即便不能,也可作为缓兵之策,让她有充足的时间找寻一个合适的方案。

“严师出高徒,我觉得,不给她点儿厉害是不行的了。”奥菲利亚对圣克莱尔说。

“噢,您想怎样都行,反正她现在归您,怎么管教她就是您自己的事情了。”

“孩子不打不成器,”奥菲利亚小姐笃定地说,“我不相信哪个小孩儿不打就能教育好。”

“哦,那是自然的,”圣克莱尔说,“您随便吧。不过,给您提个建议,我看过她以前的主人用拨火棍、铁锹或火钳揍她,哪个顺手就用哪个打。想来,她对这样恶劣的方式早已习以为常,所以说,您不揍得更狠一点儿,恐怕没用。”

“我该怎么治她才管用呢?”奥菲利亚小姐说。

“这是一个很严肃认真的问题,”圣克莱尔说,“在南方,鞭子对仆人来说,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威慑和作用,已经成为很平常的事情,所以,托普西现在这样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希望您自己想办法来应对这样的孩子。

“我没招儿了,对她那样的孩子,我简直无计可施。”

“这样的孩子太多了,大人也是如此,您该怎么管教他们呢?”圣克莱尔说。

“我没招儿了,管不了。”奥菲利亚小姐说。

“我也不知道,也管不了啊。”圣克莱尔说,“时不时有骇人听闻的事件登报,比如普吕事件,究其原因,恐怕好多是由于双方的心肠都变得更加极端化的结果——奴隶主变得越来越残忍,奴隶们则变得越来越麻木。鞭子和责骂如鸦片烟一样,使人的感觉越来越迟钝,甚至没了知觉。还想引起与先前同样程度的刺激,只能加大剂量。我庆幸刚做奴隶主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幸拿定了主意绝不开这个头,至少也要保住我的天性和良知。结果呢,想是我对他们太好了,反而骄纵了他们。但是,我依然觉得这好过暴戾和残忍。姐姐,既然您总是谈论教育他们是一种责任,那么我就在千万个这样的孩子当中给您挑选出一个,供您亲自试验。”

“是国家现行制度造就了这类孩子。”奥菲利亚小姐说。

“没错,可事已至

此,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该拿他们怎么办?”

“啊,我不会感谢你把她交给我,让我做这个试验。但是我已经答应了,就会言出必行,拼尽全力而为之。”奥菲利亚小姐说。自此,她果然倾注心力和热情来教化这个小门徒,着实令人佩服。在她精心为托普西制订的每日作息计划当中,她注明了每天要完成的事项,并着手教她识字、练针线活儿。

这小姑娘识字的速度惊人,很快学会了字母,不久就能阅读简易读物了。只是,做针线活儿可算是真难为她了。这小女孩像猫一样灵活,像猴子一样好动,安安静静地做针线活儿完全束缚了她的灵活好动。因此,这小家伙时而折断针线,偷偷地扔到窗外或塞进墙缝里;时而趁人不留意,把毛线缠得一团糟,揉断或弄脏,甚至把满满的一轴子线团丢掉。她的动作灵敏而飞快,且面不改色心不跳,活像个魔术师。尽管如此,奥菲利亚也知道这样接连地发生意外并不是偶然事件,但也看不出什么破绽——除非她什么都不做,只监视着托普西的行为。

托普西很快成了家中的小名人。她想方设法找乐子,扮鬼脸,逼真地模仿各色人物的神态。她会翻跟头,跳舞,唱歌,爬高,吹口哨,耍口技,她这方面的天资令全家交口称赞,满堂喝彩。做游戏的时候,全家的孩子都忙不迭地跟着她,一个个都欢呼雀跃,对她佩服之至——伊娃也乐在其中。显然,她对托普西的戏法尤为青睐,就像一只鸽子被一条色彩绚丽夺目的大蛇吸引了。奥菲利亚小姐担心地看着伊娃和托普西成天玩儿在一块儿,便去找圣克莱尔,提醒他小心提防。

“唉,由她去吧,”圣克莱尔说,“托普西不会影响她的。”

“可是,这小东西鬼灵精怪,带坏了伊娃可怎么办?”

“不会的。她没有办法带坏伊娃这样的孩子。坏东西落到伊娃心里,就像水珠落在菜叶上,滑落而不会渗入。”

“别自信得太早,”奥菲利亚小姐说,“我绝不同意自己的孩子和托普西玩儿在一起。”

“好吧,您的孩子您说了算,”圣克莱尔说,“可我的孩子我允许和托普西一块儿玩儿。要是伊娃会学坏的话,早就学坏了。”

圣克莱尔家的所有上等仆人,很快都改变了起初瞧不起甚至想要欺负托普西的想法,因为他们发现,如果谁欺负了托普西,不久便有一桩不大不小的倒霉事落到头上——有可能是一副耳环或别的什么心爱的玩意儿不见了;有可能是一件衣裳忽然被祸害得不成样子;又或许会意外地碰翻一桶热水;或许当穿上漂亮衣服时,偏偏一盆污水在头顶倾泻而下,淋个正着。更可恨的是,事后根本无从查找谁是真凶。曾多次被“法庭”审判传讯过,但每次都相安无事的托普西,还流露出一副无辜、严肃的令人信服的表情。其实这些恶作剧是谁干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又找不出蛛丝马迹可以证明。再说,奥菲利亚小姐是非常公正的,没有证据绝不会轻易处理。更何况,这些恶作剧的时间总是计算精准,且选择得当,这就进一步掩盖了真凶的肇事行为。例如,报复罗莎和简这两个侍女的时间总是选在她们受冷落的时候(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往往这种情形之下,她们的申诉在主人那里得不到同情。不管怎样,反正圣克莱尔家的仆人们很快便明白了一件事,千万惹不得托普西,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话说回来,托普西干活儿可算得上灵巧、利索,精力充沛,即便是陌生的东西,她也是一学就会,很快便得心应手。只教了几次,她便学会了如何把奥菲利亚小姐的卧室收拾得井井有条,奥菲利亚小姐纵然那么讲究,也对此相当满意。只要托普西高兴(当然她不会常那样干),她会把被单铺得平整无褶皱,枕头放得讲究美观,地扫得干净整洁,屋子收拾得错落有致,井井有条。尤其是奥菲利亚小姐经过连续几天细致入微的督促,认为托普西总算有些进步而把她撂在一边去忙别的事务时,这个调皮的孩子便会自由自在地玩儿上一两个钟头。她把整理床的事情撇在一边,开始扯下床套摆弄得不亦乐乎。瞧,这会儿又一头撞上枕头,搞得卷毛脑袋上扎满了羽毛,简直是四不像。她还会顺着床杆爬上去,再从上往下来一个倒挂金钩。她还抓住被单,满屋子飞舞,给长枕头套上奥菲利亚小姐的睡袍,并用它做各式各样的表演,又是唱歌又是吹口哨,还不时地冲着镜子扮鬼脸。总之,奥菲利亚所说的一点儿都不过分,托普西就是个“麻烦精”。

奥菲利亚小姐有一条最好的大红轻飘的广东绉纱披肩,有一次也被托普西偷偷地取出来当头巾裹在头上在镜子前摆弄,恰巧这时奥菲利亚小姐推门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原来是她粗心把钥匙丢在了抽屉里,要知道她以前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糊涂事呢。

“托普西,”奥菲利亚小姐简直要气疯了,喝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不知道,也许是我太顽皮,太不像话了。”

“我真不知该怎么管教你了,托普西。”

“小姐,那您就打我好了,以前的女主人经常打我,不然我就不干活儿。”

“可是,托普西,我不想打人。只要你愿意,你做起事来是相当不错的,可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做呢?”

“哦,小姐,也许不挨揍,我就没有办法管住我自己。”

于是,奥菲利亚把那“管得住她自己的法子”使了出来。一时间,只听得奥菲利亚小姐的打骂声和托普西的尖叫求饶声,那情景狼狈不堪。可半个钟头之后,托普西又蹲在阳台台阶上,对着围在身边的一群崇拜她的“小黑鬼”炫耀着她是怎样蔑视主人的打骂。

“哈哈!奥菲利亚小姐那怎么能算得上是打人呢?她连一只蚊子都打不死。我原来的主人揍人才叫厉害呢,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那才叫本事呢。”

显然,托普西不但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可理喻,甚至认为可以作为她吹牛和炫耀的资本。

“听着,小东西们,”托普西向她的追随者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要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明白吗?包括我,包括你和你,人人都是有罪的。同样的,白人也有罪——这是奥菲利亚小姐说的。不过,我认为罪恶最深的是我们黑人,而我在你们之中更是穷凶极恶、罪不可赦,谁都不能拿我怎么样,就像我原来的主人成天咒骂我的那样。我觉得,我是这世上最坏的人了。”说着,托普西翻了一个跟头,爬到高处,神气十足地俯视着底下的那群小东西。

每到礼拜日,奥菲利亚便非常认真地教托普西做教义问答。托普西对文字的理解能力不同寻常,所有的提问都能快速准确地回答出来,连她的老师都觉得很是欣慰。

“您认为,这样教她管用吗?”圣克莱尔问道。

“唉,教义问答一向对人大有裨益,一定要学的。”奥菲利亚小姐说。“可她理解是什么意思吗?”

“唉,一开始她们肯定不懂的,慢慢地自然就懂了。”

“可是,对我而言,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懂,”圣克莱尔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您也是这样要求我背得滚瓜烂熟的。”

“噢,奥古斯丁,小时候你学得那么棒,那时,我对你寄予厚望啊。”奥菲利亚小姐说。

“难道现在就失望了吗?”圣克莱尔说。

“奥古斯丁,如果你还和以前一样该多好。”

“姐姐,说实话,我和您想的一样。”圣克莱尔说,“好了,您继续问答教义吧,没准会起点儿作用。”

姐弟俩谈话时,托普西一直静静地一动不动叉着手站着。这时,奥菲利亚小姐给她出了道问题,她便马上接口背诵道:“由于上帝准许人类自由运用自己的意志,我们的第一代祖先便从他们最初被创造的那个州堕落下来了。”

背到这儿,托普西疑惑地眨着眼睛。

“托普西,有什么问题?”奥菲利亚小姐问。

“小姐,请问教义中所指的那个州是肯塔基州吗?”

“托普西,哪有什么‘州’不‘州’的?”

“我们的第一代祖先堕落的那个州呀!我曾听老爷讲我们是怎样从肯塔基州过来的。”

圣克莱尔不禁哑然失笑。

“姐姐,您得给她讲明白,不然她就会胡思乱想了。”圣克莱尔开玩笑说,“没准她就理解成移民了呢!”

“喂,奥古斯丁,请你不要再插话打扰我们了,”奥菲利亚小姐说,“你总是扰乱秩序,我还怎么上课呢?”

“好吧,我保证不再打扰您上课了。”圣克莱尔拿着报纸走进客厅,坐下来看报,直到托普西背完为止。她背得挺不赖,只是偶尔把几个重要字眼换错了位置,这样听上去就显得滑稽新奇。尽管奥菲利亚使尽了种种办法,托普西仍然改不过来,圣克莱尔虽然再三表示要信守承诺,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圣克莱尔把托普西叫到身边,故意让她背诵那些总出错的段落来满足自己的心理。奥菲利亚几次抗议,可他依然我行我素。

“奥古斯丁,你老这么瞎掺和,我怎么教她?”奥菲利亚责怪道。

“没错,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下次不捣乱就是了。可这调皮鬼专门在那些字眼儿犯错的样子太逗了。”

“可你知道这是错的吗?”

“无所谓啊,在她眼里也只是换个字眼儿罢了。”

“是你把她交给我的,那么现在管教她就是我的责任了,你忘了吗?她可是个有没教养的野孩子,你应该别再无时无刻地关注她的行为,不是吗?”

“嗯,不用这么夸张吧,好吧,我注意就是了!不过,就像托普西常说的,我实在太调皮、太不像话了。”

奥菲利亚对托普西的教育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进行了一两年。托普西就像一种慢性病,天天折磨着奥菲利亚小姐,时间久了,她也就不得不适应了。

圣克莱尔很喜欢托普西,就像一个人喜欢一只鹦鹉或一条猎犬那样。托普西只要闯了祸,碰了壁,总会跑到圣克莱尔的椅背后避难,圣克莱尔也极力地维护她。托普西不光时常得到庇佑,还时不时地从圣克莱尔那儿得到个把硬币的赏赐,她买来坚果和糖块,大方地分给别的孩子。坦白讲,托普西本性不坏,也很大方,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怀恨、伤害别人。现在,她进入了我们的“芭蕾舞团”,和大家一起同台表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