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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为自由战斗的人_第十九章 奥菲利亚的经历和观点(下)

第十九章 奥菲利亚的经历和观点(下)

“汤姆,不用套马了,我现在哪儿都不想去了。”伊娃说。

“为什么,伊娃小姐?”

“你说的那件事儿,我始终无法忘怀。我感觉心头像坠着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汤姆,”伊娃说,“我实在很难受,”她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我不想出去了。”说完,她转身回屋了。

几天以后,来送烤面包的是个陌生的女人,普吕没有来。恰逢奥菲利亚小姐也在厨房里。

“普吕怎么没有来?”黛娜问道,“她出什么事情了吗?”

“她不会再来了。”那个女人神秘地回答。

“为什么?难不成她死了?”

“具体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她被关在地窖里。”那个女人看了一眼奥菲利亚小姐说。

奥菲利亚小姐拿过了面包以后,黛娜送那个女人走到了门口。

“普吕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黛娜问道。

那女人像是知道些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小声说:“我跟你说,不过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他们把喝得不省人事的普吕拖进地牢里关了一整天,再看时,人已经死了,身上爬满了苍蝇!”

黛娜惊住了,双手也由于过分的害怕而不自然地举了起来。当她突然回头的一瞬间,看到了站在身后的伊娃,伊娃脸色苍白,空洞的眼神里面写满了惊恐。

“天呀,伊娃小姐快要吓晕过去了,真不该让她听到这样的事情呀,圣克莱尔先生一定会发怒的!”黛娜惊叫道。

“黛娜,你太小看我了,我哪有那么脆弱?为什么不能让我听见这种事情呢?我听了又如何?总不至于比普吕还痛苦吧!”

“哎呀,像您这样善良纯洁的小姐可听不得这种丑陋的事情,否则会吓坏您的。”

伊娃叹了口气,转过身,满腹心事地慢慢上楼去了。

由于奥菲利亚小姐急切地追问有关普吕的事情,黛娜就把之前所听到的又讲了一遍,汤姆也把那天普吕亲口说过的话重述了一遍。

奥菲利亚小姐走进了书房,对着此时正在读报的圣克莱尔大声说道:“竟然会有如此骇人的事件!实在是太可怕了!”

“又发生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儿啊?”圣克莱尔问道。

“什么事儿?普吕竟然被活活打死了!”奥菲利亚小姐重新给圣克莱尔叙述了一遍整个事情的经过,尤其是把那些骇人的细节部分讲述得更加细致清楚。

“这件事迟早会发生。”圣克莱尔眼盯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道。

“是这样吗?!有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的内心就没有一点儿触动吗?你们这里的民政代表什么的,对此就置若罔闻或是视若无睹吗?”

“这种情况大多属于私有财产权益范围之内的案件。如果有人偏偏乐意毁掉自己的财产,我们又有什么权利阻止呢?况且这个老太婆平常就喜欢偷东西,又喜欢酗酒,这样的行为作风又怎能博得人们对她的同情和怜悯呢?”

“你们的理由太荒谬了!这种行为更是可怕至极!奥古斯丁,你们终有一天会受到上帝的惩罚。”

“亲爱的堂姐,这种事情我自己绝不会做,可是我阻止不了别人去做,但凡我有办法,我一定会阻止这样恶劣的行为发生的。然而,那些残忍、凶狠的人非要这样做,我也束手无策。因为那是他们的权利,别人管不了,就是想管,也没有成文的法律能严惩他们的恶行。所以,对此我们唯一的办法,也就只能置若罔闻、视若无睹了。”

“那就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吗?”

“除了这样,您还有别的选择吗?黑奴本身地位卑微、懒惰、没有教养,而那些无情贪婪的白人想尽办法掌握黑奴这一阶层的命运,有时甚至忽略了对其自身利益的关切。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子。在这样的社会中,一个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人,除了有意识地回避那些问题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呢?世上的可怜人太多太多,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地买下来?或者变成一个替天行道的侠客,替每个含冤的人讨回公道?我无能为力,只能对这种事情听之任之。”

圣克莱尔那张被阴霾笼罩下的俊朗脸庞,转眼工夫,又恢复了满脸笑容:“堂姐,行了,别像女神一样站在那儿了。这种事情多了去了,每时每刻都以不同的方式发生着,您只是还不习惯罢了。如果生活中所有黑暗之事我们都要插手管一管的话,估计我们就没什么精力去做别的事情了。这就好比非得仔细地去检查黛娜厨房里塞的那些乱糟糟的东西。”说完,圣克莱尔往沙发上一靠,继续看起报纸来。

奥菲利亚小姐仍然板着脸,气呼呼地坐下来,拿出了毛线活儿。她手里不停地织着,织着,可越想越觉得怒不可恕。最后,她终于爆发了,说:“奥古斯丁,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忘性,那么容易就把这种事忘得一干二净。更不能原谅的是,你居然还愿意维护这种制度。绝不能原谅!”

“你说什么?还要继续那个问题的讨论吗?”圣克莱尔抬起头来,问道。

奥菲利亚小姐怒气冲冲地说:“我在说你居然会维护这种制度,简直是岂有此理!”

“维护它?亲爱的小姐,谁说我在维护它?”

“你就是在维护这种制度,包括所有的南方人都在维护着这种制度。不然的话,你们为什么要蓄养黑奴呢?”

“堂姐,您真是太天真可爱了。难道您不相信这世上有很多人明明知道那样做不对,却还是要那样做吗?莫非在您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如果为形势所迫,我想我会做,并会在事后为此祈祷忏悔。”奥菲利亚小姐说着,用力地织着毛线。

圣克莱尔手里剥着橘子,说:“我和您一样,总是在为我的行为祈祷忏悔。”

“既然这样,为何还要重复犯错呢?”

“即便是祈祷和忏悔之后,您能确保绝不再犯第二次?”

“只要不是太过诱人的好处。”

“没错,我完全被这诱人的好处吸引住了,却没这勇气说出口。”

“但我有信心尽可能地拒绝这好处。”

“这十年来,我总是在不断地拒绝这种好处对我的吸引,可惜我依然没能抗拒。堂姐,您能逃避从前错误的所作所为吗?”

奥菲利亚小姐停下手中的活计,厉声说道:“奥古斯丁,你大可以批评我的缺点和不足。就像你说的,我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自己的缺点和不足,可是,我觉得我和你的问题性质是不一样的。倘若我总是明知故犯的话,我宁可不要我这双手!不过,现实中的我有时候也确实有点儿表里不一,你批评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奥古斯丁坐在地板上,头枕着表姐的膝盖,说:“哦,堂姐,您了解我的,经常跟您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别和我一般见识。在我心里,您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只是那样纠结的事情在心里揣着,怎能不难受啊。”

“那可是极严肃认真的问题,亲爱的堂弟。”奥菲利亚小姐抚摩着他的头说。

“的确很严肃认真,但是我真的不喜欢在这么热的天里,研究这样严肃认真的问题。在这种环境中,不但被蚊虫叮咬,还要经受闷热天气的折磨,如此痛痒难耐,还怎么提升人的道德境界啊?根本不可能。”圣克莱尔忽然兴奋起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北方民族比南方民族的道德水平高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

“奥古斯丁,真拿你没办法了,你就是典型的油腔滑调的固执孩子。”

“是这样吗?也许吧。不过现在我是认真的。递给我那只篮子,好吗?如果您非要我自己费这个力气,我必须,”奥古斯丁说着,把篮子拉了过来,“好啦,我的演讲开始啦。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倘若有那样一个人将两打或三打与自己有相同命运的苦难的人当作奴隶牲畜一样使唤,如果要顾忌社会舆论和影响,就得要求他——”

“我看你嬉皮笑脸的,一点儿都不严肃。”奥菲利亚小姐生气地打断了圣克莱尔的讲话。

“您别急呀,堂姐。我很快就要讲到正点了。”圣克莱尔的表情郑重起来,“我认为,关于奴隶制这个抽象名词的唯一解释就是:它是牧师讨好庄园主、庄园主积累财富及政治家维护其统治的工具,而这些虚伪的人,歪曲事实和违背伦理道德的本领高超得几乎令人瞠目结舌。他们有本事使自然和《圣经》乃至他们想到的一切东西去为他们服务。即便这样,大多数人,包括他们自己,都不相信那套说辞。所以,那是可怕的,虚伪的,是无耻卑鄙的伎俩。我似乎已经从这里看到了可怕的却能呼风唤雨的手段。”

奥菲利亚小姐惊讶地听着圣克莱尔的话,连手里的毛线活儿也停了下来。圣克莱尔见了,得意地说:“还要接着听吗?那我就彻彻底底地给您讲清楚吧。这个令人憎恶至极的制度到底是什么呢?索性扯去它那虚伪的包装,看看它的内在究竟是什么。举个例子吧,我是个精明强悍的人,而我的兄弟夸西是个胆小怕事的傻小子,自然而然,他的一切都被我强行占为己有,我想给他什么,给多少都由我说了算。但是我不愿干的活儿,夸西就得通通包揽:我怕太阳晒,夸西就得遮挡日头;夸西挣到的钱,必须供给我消费;到了水边,夸西就得躺下给我当垫脚石,以免我的鞋袜被弄湿;夸西必须按我说的做事,他死后能否进入天堂,这得看我心情好不好——这就是奴隶制度的表现。我强烈反对有些人按照法律条文形而上地去认识和表述奴隶制度。更有甚者,有些人认为奴隶制度被滥用了,简直是胡说八道,奴隶制度本身就是虚伪丑陋卑鄙罪恶的化身。为什么我们这块存在奴隶制度的土地没有被上帝摧毁?因为我们执行奴隶制度的方式和态度要比制度本身人性化得多。人因为懂善恶,知廉耻,有良知的本性而不去行使,不敢行使或者完全不屑于行使那脱离人性的法律所赋予的权利。也只有那些最卑鄙下流的奴隶主,才会抓住在法律所允许的势力范围内行使他们权利的机会。”

圣克莱尔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不停地踱步,手还在不停地比画着,帅气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蓝色的大眼睛明亮而有神。奥菲利亚小姐静静地坐在那儿,望着此时异常激动的堂弟,什么也没有说。

“我想跟您说的是,”圣克莱尔突然在堂姐面前停住,“其实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或是因此有所触动和感悟,都是没有价值的。但是,我告诉您,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生长的这片土地会突然塌陷下去,能够淹没所有的不公平,那么我愿意同它一起被埋葬消亡。每当我出去旅游或收账,看到那些贪婪、残忍的嘴脸,为了钱而不惜使用各种龌龊低俗的手段压迫折磨穷苦老实的人们时,每当我看到那些卑鄙下流的野蛮人为所欲为地掌握着无数穷苦人的命运时,我便会不由自主地诅咒我的国家和人民。”

“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够了。即使是在北方,我也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论点。”

“北方!”圣克莱尔的语调又恢复到平常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了,“哼,你们那些北方人都是冷漠无情的人,你们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

“可问题在于——”

“不错,问题在于它有两方面:一个凶残成性的奴隶主怎么能体会到犯罪似的痛苦与煎熬呢?这样吧,我就引用您在礼拜天教我的那些朴实的语句来回答这个问题。我继承了我父母的一部分财产地位,原本属于我父母的仆人及其后代现在归属于我,所以,这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我父亲的家乡是新英格兰,他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天主教徒。他生性洒脱,为人端正,品行优良,意志坚定。您父亲在新英格兰定居,从事农耕劳作维持生计。我父亲则定居在路易斯安那州,靠剥削黑奴而养家糊口。至于我的母亲——”圣克莱尔说着,便起身走近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像前面,专注地仰望着,脸上涌现出敬意与爱戴之情。随即,他转过身,对奥菲利亚小姐说:“在我心里,她像圣女般纯洁完美,丝毫没有凡人所具有的缺点和错误,所有认识她的人,不论是亲戚朋友,还是奴隶仆人,无一不这样认为。这么多年来,正是因为我的母亲,我才没有完全变成一个丧失信仰和人格的人。我母亲是《新约》最忠实的执行者和几近完美的化身,这一现象只能用《新约》的真理来解释说明了,别无他法。母亲啊!”圣克莱尔双手紧握,口中饱含深情地强烈呼喊着。片刻后,他平复了内心的情感,转身坐到一张小凳子上:“通常孪生兄弟应该会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吧,可我和我的孪生哥哥没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他的皮肤是健康的深棕色,眼睛黑亮有神,透露着锐利和锋芒,头发乌黑有光泽,完全一副罗马人才有的端正得体的相貌。而我呢,白净细腻的皮肤衬托着一双纯净的蓝眼睛和一头金黄柔顺的头发,显然一副希腊人的相貌。他一时半刻都停不下来,而我喜欢安静地待着。他能够热情慷慨地对待朋友及上流社会的人,却冷漠刁蛮地对待仆人和奴隶,如果有谁和他对着干,那不如说是自取灭亡,后果惨不忍睹。他高傲果敢,却和我一样诚实待人,只是我太过追求完美,以致到了不切合实际的地步。即便这样,无论我们兄弟俩的感情好与坏,总算彼此还能保持相互关心的状态。父亲宠爱他,母亲则宠爱我多一点儿。母亲能够完全理解我忧郁却偏偏喜欢胡思乱想的心理,而这一点,父亲和哥哥是绝对做不到的。就像每次父亲因为我和艾尔弗雷德吵架而拉长脸生气时,我便会来到母亲的身边,也正因此,我到现在依然能够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深情望着我的神情。她那一身纯白的服饰衬托得脸色更显苍白忧伤,而目光庄重,带着爱抚的柔和与完全的理解。以至每当我在《新约·启示录》里读到有关身着白色衣服的圣徒的文字时,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她很有才气,尤

其擅长和喜爱音乐。她经常一边用风琴弹奏着悠扬动听的旋律,一边用她那美妙的歌喉唱着天主教教堂的歌曲,而我呢,则靠在母亲的膝头,时而泪流满面,时而感慨万千。那种感觉美妙至极,此生不复有。那时,人们根本没把奴隶制问题当回事,更没想到奴隶制度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会荼毒残害那么多无辜可怜的灵魂。我父亲骨子里散发着贵族气息。虽然他出身卑微,可他那股贵族气质无法被掩盖。我的哥哥在这一点上完全继承了父亲的特质。

“您也知道,全世界的贵族对于自己阶级之外的人,都会变得异常冷血无情。无论在哪个国家,只要阶级还存在,所有的贵族就无法超越其界限。在自己阶级里被认为是凄苦可怜和受欺凌压迫的事,到另一个阶级里便成为理所当然的事了。我父亲认为,阶级的界限就是肤色。他对待和自己有相同社会地位的人绝对是慷慨大方的,他却不把黑人当人看待。这样说来,他的慷慨大方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了。如果非要他客观地回答关于黑人是否具有人性和不灭的灵魂的问题,他可能也会口是心非地回答说:有。不过,我父亲是个不太相信人性和灵魂论的人,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最多就是对上帝还有些许敬重罢了。

“我父亲蓄养了五百多个黑奴。他是个典型的工作狂,法不容情,凡事都要按规矩办,认真固执,冷酷无情。所以,可以想象出来,由一群好吃懒做、废话连篇却愚蠢无能的黑奴来领会并执行他的规矩制度,他的庄园里会发生多少事情,让我内向而**的内心产生无法承受的难过和恐惧啊。

“父亲有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监工,尤其擅长运用凶狠残暴的制人之术。母亲和我都不能容忍他的残暴行为,可是我的父亲尤为信任他,以至对他说的话报以绝对的相信和认同,因此,这个监工在庄园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那时,尽管我还小,却已开始积极地思考人生和人性本质问题了。我经常和黑奴们一起玩儿,他们都很喜欢我,和我说心里话,然后我再讲给母亲听。就这样,我们接纳了这群黑奴这种倾诉苦楚的方式,并竭尽全力不让那些恶行再度发生或者变得更严重。由于我太过热心的帮忙,最终导致了那个监工的强烈不满和抗议,从而向父亲提出他管不了那帮农奴、想要辞职的意向。父亲一向对母亲温柔细腻,体贴有加,可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他绝不会让步分毫。他规定,不准我们再接触与黑奴们有关的一切事情。他严肃认真地补充说,母亲负责管理家中所有的仆人,但不许再介入和田间农奴相关联的一切事物。即便父亲很尊重和维护母亲,但是只要有人阻碍他行使制度,无论是谁,他一样会这样说。

“有时母亲会跟父亲说一些事情,以为可以令他萌生怜悯之心。可是一看到他那副冷酷无情、漠不关心的样子,就失望透顶。父亲总认为,问题关键就在斯塔布斯的去留上。他认为,斯塔布斯是个极其聪明能干的好助手。如果要留下他,就必须尊重并支持他以自己的方式方法行事,哪怕过分了点儿,也符合任何制度都有可能产生过激或者不当行为的特点。这一套说辞似乎成了父亲为自己的言行及手下助手的暴行辩驳的锦囊妙计。每次说完这些,他都会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似的,要么坐到沙发上跷起腿看报纸,要么去睡午觉。

“我父亲完全具备成为一个杰出政治家的才能和潜力。如果他去和别人共同瓜分波兰,对他而言,简直像掰橘子一样轻松;如果他去统治管理爱尔兰,他会比以往的任何统治者都管理得更加出色和游刃有余。因此,我母亲最后只有向现实妥协了。可是,像她那样天性善良的人,一旦陷入对不义和残暴事情的妥协与抵抗的思想斗争中——而身边的人却依然我行我素、无动于衷的时候,她的内心会是一种怎样的挣扎与煎熬呢?不到最后审判的时候是不能知道,也无法想象的。所以,这个被魔鬼般的暴行和无穷无尽的苦难充斥着的世界对她来说,完全就是座可怕的人间地狱。她想用自己的情感和认知理念来教育和感化孩子,可孩子的某些性情品质是天生的,甚至于后天都无法改变。艾尔弗雷德天生有贵族气质,成人后当然会讨好逢迎上层阶级,他完全撇开了母亲曾经对他的教导鞭策,我却时刻谨记母亲的教导,不敢忘怀。对父亲说过的话,母亲不会正面直接否定或者提出明确对立的观点,她总是尊重父亲的想法,但保留自己的意见。她那执着倔强的品质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的心底滋生了一个根深蒂固的信念——一个人不论出身是何等的高贵或者卑微,他的灵魂是平等的,同样具有价值和尊严。母亲喜欢指着夜晚的星空对我说:‘奥古斯丁,即使天上的星星全都坠落泯灭了,那些最穷苦卑微的可怜人也依然活在这世上,因为他们的灵魂和信仰与上帝同在。’我总是充满幻想地聆听着,然后满含敬意仰望着母亲。

“母亲收藏有一些古老典雅的油画,其中有一幅画描述的是耶稣给一个盲人治病的情境,它给我留下了尤为强烈而深刻的记忆。母亲说:‘奥古斯丁你看,那个瞎了眼睛的叫花子,看上去真令人厌恶。可耶稣并没有让他滚开或者丢掉他不管,而是亲近地抚摩他关心他。你要永远记住这些,我的奥古斯丁。’如果我能一直那么幸运地在母亲的谆谆教诲下慢慢长大,我也许会成为一个标准的圣徒或殉道者。可是,自从十三岁那年离开她以后,我就再也没机会见到我的母亲了。”圣克莱尔用手捂住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他才重新抬起头红着眼睛,接着说道:“道德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这个东西,它可以算得上是地球经纬度和一定地理位置的产物,带有环境的偶然性特点,同时又具有自然特性。就拿您的父亲来说吧。他在佛蒙特居住下来,那里人人享有平等自由的权利,结果他就成了一个虔诚而忠实的基督徒在一个教会执事,并在后来又加入了废奴团体,正因如此,他会把我们南方的奴隶主当作没有教养的野蛮人。即便这样,他和我父亲在本质上仍然是一样的:他们都非常倔强固执、蛮横无理,甚至专制。您要相信我能在他身上举出与这些特质相对应的例子。而且您相当清楚,要让你们村里人相信圣克莱尔老爷是个没有阶级意识的和蔼可亲的老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虽然他比较幸运地遇到并生活在一个民主的国家,接受了民主理论的洗礼和熏陶,但他本质在灵魂深处,仍然保持着一个贵族的特性,和我那位统治着五六百个奴隶的奴隶主父亲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与不同。”

奥菲利亚小姐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儿,正想开口反驳圣克莱尔的说法,却被圣克莱尔拦住了。

“我完全明白您想要说什么,我也承认,事实上,他们在很多方面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实际情况是:一个是固执的民主人士,另一个是固执的专制独裁者。如果他们都在路易斯安那州当庄园主的话,我想他们的行事作风会是完全一致的。”

“你真是个不孝子。”奥菲利亚小姐说。

“您知道,我一直是很讲礼节懂礼貌的,绝对没有掺杂一点儿不尊重他们的想法。父亲去世后,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了我们兄弟两人。对于同阶级的人,艾尔弗雷德表现得毫不吝啬,所以在财产分配的问题上,我们没有发生过任何争执和不愉快,我俩共同合作经营庄园。艾尔弗雷德的管理才能比我突出,因而他成了一个积极热情又很受欢迎的庄园主,把庄园管理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但是两年之后,我发觉,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与他继续合作了。我们大概有七百多名黑奴,我不可能逐个去认识了解他们,也无法做到去关注他们每个人的福利收入问题。而他们像牛马类的牲畜一样被蓄养着,并接受着极其严格的管制。我们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在保证他们有体力干活儿的基础上,降低他们的生存需要。监工、领班和皮鞭都是不可或缺的武器和工具,因为它们是最具有说服力和威慑力的利器。可是,我对庄园里所发生的这些状况实在无法容忍,甚至是厌恶到了极点。尤其是每当我想起母亲对每个苦命的可怜人的灵魂所做的评价和表述时,我便会觉得庄园里的情况非常恶劣和可怕。

“有人认为奴隶们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你们北方有些人自以为帮我们这些罪恶的奴隶主编写一套洗脱自身罪行的辩白书,我们就会对他感恩戴德了,简直是痴心妄想。我们都相信,这世上绝对没有一个人甘愿贡献出自由,在主人的严密监视下做一辈子的苦力,每天都要不停地重复着单调乏味却又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为的只是一身勉强能穿的衣裤鞋袜,一顿不足以吃饱的食物以及一块栖息地!如果有人愿意的话,我倒是情愿把他买下来,让他亲自尝试着为我干活儿——我对此不会有一点儿愧疚。”

奥菲利亚小姐接过圣克莱尔的话说:“我一直以为你们南方人都是支持并认同这种制度的,也相信它是根据《圣经》而制定的、切实可行的社会结构。”

“别瞎说了,我们的思想与信念还不至于如此不堪,到了不分是非善恶。就算是像艾尔弗雷德那样顽固不堪的独裁者,也不屑于用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来为奴隶制度辩解剖白——不,他只会大胆地运用生物进化论中的‘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思想作为自己统治的根据和武器。他说(我认为,他的观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美国的庄园主和英国的贵族、资本家,在对待下层阶级的问题上,只是形式不同罢了。说明白点儿就是,剥削、窃取利用他们的肉体和灵魂,从而迫使他们为自身的需要和欲望服务。至少在我看来,艾尔弗雷德的说辞恰恰起到了为这两大阶级的利益辩护和洗脱罪行的作用,还说得那么好听。他说,没有对底层民众的奴役和剥削,就不可能获得高度发展的物质和精神文明。依照他们的逻辑思考,这个社会就必须存在一个下层阶级用来专门从事体力劳动,却无须任何思维活动和情感流露,这样才能给上层阶级留出大量的时间和财力,去谋求和赢得思维意识的提升和发展,并进一步成为下层阶级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尽管他是个天生的贵族,我依然不觉得他的这一套说辞有任何说服力,因为,我天生就是个民主派。”

奥菲利亚小姐说:“美国的庄园主和英国的贵族、资本家,有什么可比性呢?在英国,是禁止做贩卖劳工生意的,除了出卖劳动力,劳动者有一定的权益和家庭保障。”

“必须遵从老板的意愿,不然便会被活活饿死的情况,与被卖给人家的奴隶在不听话的时候被打至死,有何本质区别呢?至于家庭保障方面,更谈不上谁好谁坏了——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被卖掉,还是看着他们在家活活饿死,究竟哪种更仁慈些?”

“没错,你刚才所讲的可以证明奴隶制度并不比别的情况更糟,但它也没有好到让你有理由为奴隶制度辩护啊。”

“我没想过要替谁辩护——况且,我必须承认我们的制度在侵犯人权的问题上表现得更加露骨。我们像买匹马一样买一个黑奴——检查他的四肢,看看他的牙齿,让他走几步路看看,然后再付钱提货走人——这中间,黑奴拍卖商、饲养商、奴隶贩子、掮客等,一应俱全——他们这些家伙,把这种制度更具体地、**裸地摆到文明人的面前。可是,这种制度和另一种形式的制度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一部分人的幸福而残忍地剥削另一部分人,完全不理会被剥削者的利益。”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如此透彻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奥菲利亚小姐说。

“我曾经去过英国的一些地方,并在阅读资料和文献时了解到了许多下层阶级的生活状况。艾尔弗雷德说他庄园里的黑奴过的生活要比很多英国人过得好,我也相信这一点。我想,您也和我一样,认为艾尔弗雷德并不是一个非常残暴凶狠的庄园主。的确,他不是这样的。他确实非常专制,对违抗他命令或者公开对抗他的人,他会像打死一头野鹿一样一枪打死,绝不留半分情面。可是,在平时,他一向都很关心他的黑奴们能否吃饱穿暖,并以此为荣。

“在我跟他合作的那段时间里,我坚持要他让黑人获得一些教育。尽管我知道他心里肯定认为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后来,他的确请来了一个牧师,在礼拜天教黑奴们学教义。不过,牧师好像是来教育一群不能思维的动物,事实上也差不多如此。由于黑人从小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反而受到了各种不良影响,思想已经麻木钝化了,有的只剩下动物的本能了。况且一个星期中有六天都要进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仅靠礼拜天短短几个小时对黑奴进行教育,是不会有太明显效果的。我认为,英国工业区居民和我们农村黑奴的主日学教师们,大概也能够证明两国在这个问题上的成效大致相同吧。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有不少令人惊讶的例外,这可能取决于黑人比白人更容易接受宗教信仰的熏陶。”

“为什么要离开庄园呢?”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兄弟俩勉强合作了一段时间后,艾尔弗雷德逐渐意识到,我根本不适合做庄园主。尽管他为了迎合我,在庄园管理的各个方面都做了一定程度的变革和调整,甚至在他可接受的范围内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和妥协,可我依然不满意,因为我恨透了整个奴隶制度——无休止的剥削、压榨黑奴,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发财。

“到后来,这种不满意的程度上升打破我会为了黑奴的部分利益而做出一些对艾尔弗雷德不利的事情。因为本性使然,我会同情那些和我一样懒散的黑奴。为了使棉花篮称起来重一点儿,那些不能干的可怜虫不惜把石头偷偷地藏在篮子底,或者把土块放在麻袋里,然后用棉花盖住。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地位,没准儿我自己也会那么做的,所以,我不想鞭打惩罚他们。这样一来,庄园里的纪律和规定就不起什么作用了。艾尔弗雷德也为此和我吵翻了,就如同当年我和爸爸一样。艾尔弗雷德说我性格软弱容易冲动,不适合经营产业,倒是劝我拿着银行股票搬到新奥尔良的家宅里去作作诗,安闲度日

,由他来主持和经营庄园生活。就这样,我们分开了,然后我住进了现在的这个家。”

“既然你憎恨奴隶制度,为什么不解放你的奴隶呢?”

“我不想让他们走。虽然我不愿意让他们成为我发财的工具,但我很愿意养活他们。他们都是家里多年的老仆人及其子女,我真舍不得让他们走。况且,大家都很想继续在这里生活。”圣克莱尔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片刻后,继续说,“在我一生中,曾有过一段时间厌恶这种整日浑浑噩噩、虚度光阴的生活,也曾有过胸怀大志,想在社会上干一番事业的愿望和想法。我渴望成为一个能够解放奴隶的救世主——替我的国家减轻一点儿罪孽。我想,绝大多数青年人都曾有过这种狂热和冲动吧。可是——”

“那为什么始终没有落实到行动上呢?”奥菲利亚小姐说。

“因为我后来的遭遇简直是一言难尽。于是,我像所罗门一样,失去了对人生和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总之,我没能成为一个拯救奴隶命运的人,而是逐渐变成了一个放弃了理想,与现实妥协的人。从此以后,我又回到了以前那种整日浑浑噩噩虚度光阴的生活中去了,以至艾尔弗雷德每次见到我,都会因此批评我。不过,我得承认他比我能干,因为他的确做了很多事情。他的人生走向及所得,完全是其思想观点的合理结果,我呢,却是落得个自甘堕落的矛盾体的下场。”

“亲爱的弟弟,你以这种心态来接受人生的考验,你心里踏实吗?”

“踏实?更多的是鄙视吧。还是回到正题上吧——解放黑奴的问题。我相信,我对奴隶制度的看法没有别出心裁之处,我和大多数人的想法一致,都对奴隶制度感到不满。奴隶制度不仅对奴隶不利,长此下去,对奴隶主也没什么好结果。要知道,奴隶主与众多满怀愤怒、受尽欺压折磨的黑奴的这种关系的维持,不论对我们还是对他们,都会是一种不可想象的灾难。这种强烈而真切的感受是英国的资本家和贵族所不能体会的,因为他们不和自己蔑视的下层阶级生活在一起。而黑奴就生活在我们的家中,和我们的儿女玩儿在一起,孩子们都喜欢黑人,这样就更容易影响我们孩子的思想和人生态度。如果伊娃不是个超凡脱俗的孩子,大概早就堕落沉沦了。我们不让黑人受教育,听任其道德败坏,还自以为我们的孩子不会被影响,这简直就像听任天花在黑人中流行泛滥,还愚蠢地认为不会传染给我们的孩子一样。我们的法律制度也同样禁止对黑人施行任何有效的教育措施,或许也只是担心,国家的统治会因为让一代黑人开始接受完善的教育导致整个奴隶制度崩溃而垮台瓦解吧。到那个时候,即使我们不解放黑人,他们也会自己站起来,去夺取属于自己的自由。”

“这样发展下去,最后会怎样呢?”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国家、英国、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被压迫的人民都在积聚力量,等待最后审判的到来。也许那就是母亲过去常和我讲的一个即将到来的千年盛世,到那时,耶稣将成为万民之王,人民则共享幸福与自由。在我小时候,母亲教我祷告说:‘愿你的国降临。’我时常在想,穷苦人民的沉默不语,叹息呻吟和骚乱,也许正预示着母亲讲的天国就要来临。可是,有谁能有机会看到呢?”

“奥古斯丁,也许你离天国不远了。”奥菲利亚小姐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望着圣克莱尔。

“谢谢。不过,我的内心十分矛盾,我觉得自己既高尚又卑贱——我的理想已越过天国之门,我的心态和行为却仍受到这个罪恶的社会的摆布。哦,午茶铃响了,我们走吧。现在,您不会再说我总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了吧。”

在茶桌上,玛丽又谈起了普吕的事情,说:“姐姐,你一定认为我们南方人很野蛮过分吧。”

“我觉得,在普吕这件事上,他们的确很野蛮,但这并不代表你们都是野蛮人。”

“的确,”玛丽说,“有些黑人坏透了,很难对付,干脆死了算了。我对这种事情一点儿也不同情。假如他们遵守法规,老老实实地生活,我想,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可是,妈妈,”伊娃说:“那个可怜的老太婆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喝酒的呀!”

“胡说,这能作为酗酒成性的理由吗?我也经常心情不好,”她意味深长地说,“我的烦心事不会比她少。她会有如此下场,就是因为她太坏了。这类人再怎么管教,也是无济于事的。我父亲曾经有个极其懒散的男仆人,经常为躲避干活儿而逃跑,或者躲在沼泽地里,或是偷东西或是干尽其他坏事。他每次逃跑都会导致一顿鞭打,可他依旧我行我素。他最后一次偷偷地溜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原来,他死在了那片沼泽地里。其实,我父亲对奴隶们还是不错的,他这样做真是多此一举,白白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我曾成功地管教了一个奴隶,可在这之前,所有的监工、奴隶主都对他无计可施。”圣克莱尔说。

“是你吗?”玛丽吃惊地说,“我很想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个黑人身材高大挺拔,肌肉发达,是个典型的非洲人。他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自由的本能和愿望,和一头完全没有驯服过的非洲野狮子一样野性十足。大家都叫他西皮奥。因为他如此不服管制,所以他被卖掉了。最后,艾尔弗雷德买了他,想用自己的方法制伏他。可是有一天,西皮奥打倒了监工,逃到沼泽地里。那时,我正巧在艾尔弗雷德的庄园,听说了这件事。艾尔弗雷德已经气得火冒三丈,但我告诉他,这都是他的错误导致的结果,而且我向他保证我有办法驯服他。但是我也要他保证,如果我能抓住西皮奥,他必须同意让我把他带回去,按照我的方法管教他。于是,他们六七个人带着枪和猎狗去追捕那个逃跑的家伙。你要知道,如果黑奴逃跑成了一种高频率发生的行为,那么人们追捕黑奴也会像围猎一头体格健壮的鹿那样,充满热情和好奇。说实话,我当时心里也是特别激动。其实,即使他被抓住,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起到调节作用的中介。

“跑在最前面的猎狗疯狂而兴奋地吼叫着,警觉的鼻子四处寻觅着猎物的味道,骑在马上的人们也在狂奔中密切关注着四周的动态。后来,我们发现了像公鹿一样飞奔的目标,但追了好长一段路,还是抓不到他。最后,一片茂密的甘蔗林拦住了他的去路,他被迫和我们决斗。他勇猛地和一群扑上来的猎狗搏斗,直打得猎狗左躲右闪,上蹿下跳,不敢上前,其中还有三只被打死了。眼看着西皮奥就要打败猎狗时,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身体,鲜血喷涌出来,几乎在同时,他在我的脚边倒下了。那个可怜的家伙抬起头望着我,眼睛充满了勇敢坚毅以及绝望后的灰心。我拼尽全力,才阻止住他们像以往每次成功追捕到逃跑的黑奴后随即要打死他的冲动,然后宣称他已经是我的俘虏。此后,我开始实施我对他的管教计划,并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就把他管教得恭敬谦卑、温和顺从了。”

“到底是怎么样把他驯服的呢?”玛丽问道。

“其实我几乎没做什么。我只是将他抬到自己的房间,让他躺在了一张已经准备好了的舒适的**,我帮他给伤口上好药,并包扎好。那段时间我亲自照顾他的起居生活,直至他的身体痊愈为止。后来,我签署了一张允许他重获自由的证书,并告诉他,从此以后,他可以自己选择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没有人能再束缚他了。”

“然后呢?他走了?”奥菲利亚小姐问。

“没有,他想都没想,就毅然决然地把证书撕成两半,并表示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勇敢坚毅、忠诚而率真的仆人。后来,他入了基督教门下,变得更加温和顺从了。那时,他负责帮我看管湖边的田舍,把那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谁知,那年霍乱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我就失去了他。坦白地讲,他的死跟我有着直接的关系,因为先是我得了霍乱,差点儿丧了命。那时,家里的人都害怕被传染上,几乎都跑掉了。只有西皮奥肯留下来照顾我,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他自己却被传染上了病菌,以致丢了命。后来,我的身体痊愈了,可我的内心很久都无法从那种伤心欲绝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小伊娃一边张着嘴巴认真地听着故事的每一处细节,一边不自觉地向爸爸靠过去。

圣克莱尔刚讲完,伊娃就搂住爸爸的脖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身体起伏,不停颤抖着。

“怎么了?伊娃,是不是害怕了?”圣克莱尔看着女儿哭得那么伤心,就心疼地问。随后,他说了一句:“都怪我,不该给她讲这些令人痛心的往事。她还那么小,还承受不了着伤悲。”

伊娃立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停止了哭泣。“不,爸爸,我没有那么胆小。”这种自制力在她这样一个孩子身上的确非常罕见,“我也不是害怕,只是这种事情渗透到了我的内心和思想里面。”

“伊娃,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爸爸。我心里有好多难以名状的想法,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想明白的。”

“好吧,那等你想清楚了再说吧。宝贝儿——只是别再哭了,别叫爸爸担心,好吗?”圣克莱尔安慰道,“你看,我给你挑的这个桃子味道应该很不错。”

伊娃接过桃子,会心地笑了笑,只是嘴角还在微微地**着。

“走,咱们看金鱼去。”圣克莱尔说着,拉起女儿的手,走向外面的走廊。不一会儿,就听见阵阵轻松愉快的欢笑声从真丝窗帘外传了过来。伊娃和爸爸在院子里的小路上嬉闹着,开心极了。

我们一直在讲述富贵人家的情况,差点儿忘了可怜的汤姆。好吧,如果大家想知道他的近况的话,就请跟着我,到马厩顶上的小房间去看看吧。在这间收拾得很整洁的小屋里,有一张床,一把椅子,还有一张粗制的桌子,上面放着汤姆心爱的《圣经》和赞美诗。此时的他,正趴在桌子上,在聚精会神地做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的面前放着一块石板。

原来,汤姆是想家了,而且思乡之情越发浓烈。于是他向伊娃要来一张信纸,准备用自己在乔治少爷教导下学到的仅有的那么一点儿文化知识给家里写封信。这会儿,他正皱着眉头,趴在石板上打草稿呢。隔了这么久,有些字母的写法已经记不清了,而记得的那些又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写信对他来说真是难上加难。正在苦心研究写法的汤姆完全没有意识到悄悄溜进来的小伊娃,正伏在他身后的椅子背上,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写字。

“哦,汤姆大叔,你在写什么呢?”

“哦,我想给家里人写封信,伊娃小姐。”汤姆揉了揉眼睛,有些难过地说,“真烦,恐怕我写不成这封信了。”

“如果我能帮你就好了。我去年练字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写了,可现在恐怕也都记不得了。”

伊娃将她那金发的脑袋瓜和汤姆的黑脑袋凑到一块儿,两人开始严肃认真地讨论起来。别看他们识字都不多,但你瞧那股子认真劲儿,就能想象出来两人有多想写好这封信。他们逐字逐句反复斟酌推敲着每个字眼儿,渐渐写得有些模样了。

伊娃看着石板上的字,欢呼雀跃道:“哦,汤姆大叔,我们写得越来越好了。你妻子和孩子见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那些逼你离开妻儿的人,真是太残忍了。以后,我会说服爸爸放你回家的。”

“太太说过,等他们凑齐了赎我的钱,就会过来接我回去的,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乔治少爷会亲自来接我,你看,我离家时他还送了一块银圆给我留作纪念呢。”汤姆一边说着,一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个宝贝。

“那他肯定会来的!我实在是太开心了。”伊娃笑着说。

“所以,我想写封信给他们,让可怜的克鲁伊——我的老婆不要担心我,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很好——她实在是个容易伤心的可怜女人!”

“喂,汤姆。”这时候,圣克莱尔走进小屋里来。

汤姆和伊娃两个人惊讶地对望着。

“你们在干什么呢?”圣克莱尔好奇地走过来,望着石板问道。

“我在帮汤姆写信呢。怎么样?还不错吧。”伊娃自信地对父亲说。

“我并不是故意给你们泼冷水。可是,汤姆,我看,还是我来替你写吧。不过现在我得先出去一趟,我一回来就帮你写。”

“这可是封非常重要的信,”伊娃认真地说,“因为他的主人曾经答应过攒够钱就会来把他赎回去,知道吗,爸爸?”

圣克莱尔心中不以为然。他想,这恐怕仅仅是主人用来安慰和缓解仆人们被卖出去时的恐惧心理和自身的罪恶感而许下的承诺,他们其实根本没想过满足黑奴心中的愿望。当然,圣克莱尔什么都没说——只是吩咐汤姆把马套好,他准备出去一趟。

当天晚上,圣克莱尔依言替汤姆写好书信,并将其稳妥地投进了邮筒。

奥菲利亚小姐仍然像往常一样执行着管理家务的职责。全家所有的仆人——从黛娜到年纪最小的小黑鬼——都认为,奥菲利亚小姐真的有些“古怪”。

圣克莱尔家的上流人物(阿道夫、简、罗莎)都认为,奥菲利亚小姐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家闺秀,有哪个大家闺秀会像她那样一天从早忙到晚呢?她甚至连一点儿小姐的气质都没有。圣克莱尔家居然会有一个这样的亲戚,真是叫人不能理解。连玛丽也认为,看着奥菲利亚表姐总是忙个不停,真是叫人累得慌。事实上,奥菲利亚小姐干的活儿确实很多,难怪别人看着她都难受。她整日做着毛线活儿,停下来就像是要误了大事。一直到了傍晚,瞅不清东西的时候,她才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去外面散散步。可一回来,她又开始拿起毛线活儿,一刻不停地织起来。她这样个活法,的确叫人受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