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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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6 木天禁语

    “告诉我,关于那场大战。”



    阿来的话语平静,这么多年,他学会了隐忍,越迫切想得到的,越心平气和,语气里甚至听不到半点对阿嬷隐瞒祖屋凶险的埋怨,反而云淡风轻,问起一场遥远到没有边际的上古之战。



    对面的阿嬷歪斜着身子盘坐,闭着眼睛,阿来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那场大战有多久远,千年?万年?



    说来可笑,千万年前的纷争跟阿来本没有半点关系,即使有,也不知道是几百上千次轮回以前,可阿来就是觉得那女子跟自己有关。



    她是谁?



    那女子的一颦一举,像谁用刀刻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入木三分,刀刀沁血,模糊、朦胧的身影,偏偏挥之不去。



    阿嬷也万万没想到,取出祖屋里的东西对弱不禁风的阿来来说竟然如此简单,过程顺畅到匪夷所思,须知无数年来,不知道多少能人异士在祖屋里化成了白骨。



    “我不知道!”



    阿嬷终究还是睁开眼,搞不清楚是这世道变了,还是自己老了,所有的事情突然间就都脱离了掌控,看不透,猜不到,连尊神都不再降下任何的旨意。



    阿嬷很不解,也不敢细细去想,以往自己祈求,尊神总是会降下隐晦的法旨,但自从有了阿来的出现,阿嬷的恳请尊神就再听不到。



    或许尊神在沉睡,或许……



    她思索了片刻,“娃娃,在这世上,你的能力越大,知道的才会越多。何况,十万年前的征战,阿嬷就算活了上百年,那时也还没有出生,道听途说的不过是一鳞半爪!徒生困惑。多少年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化成了土,谁又说得明白!”



    阿来看了她一眼,依旧分不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无所谓地笑笑,转身出了花屋。



    树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本想去追阿来,却被阿嬷拦下。



    “阿嬷!他是那个人么?”这不是自己第一次这样问。



    阿来所有所思地慢慢走远,阿嬷盯着那消瘦的背影,“我不知道!”



    阿嬷是真的不知道。



    如果阿来不是,那场战争因何起、缘何灭,他就不应该知晓,庸人自扰而已;如果他是那人,弱小的阿来在羽翼丰满之前就更不应该知晓,那滔天的算计,牵扯进整个九域,不能因为自己而有瑕疵,况且,连瞎婆婆都不能说,自己更不敢说了。



    阿嬷心里苦,更苦的是不能与人倾诉。



    收回思绪,阿嬷摸出两样东西,在手里不断摩挲。



    她感叹不已,自己年轻时,对这两件东西是何其的渴望,可如今老了,希望和际遇将要交给树丫头,留下给自己的是无尽的怀念和遗憾。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会不会选择与他逃离黎族,阿嬷拿不定,原本以为自己为了黎族,做得已经足够好,但她现在才觉得,自己或许并不是黎族的好阿嬷,无功无过,碌碌一生。



    树会是黎族的好阿嬷!



    阿嬷灼热的目光看向树,坚定地把手上的一块残破玉印推到树丫头面前。



    树认得,就是因为这块破损的玉印,自己才孤身闯入天葬原,九死一生。



    要不是阿来,树早死在了吃人的水泡子里。



    每当安静下来,树的脑子里总会浮现起阿来背着自己翻山越岭,给自己讲不好听的笑话的场面,那些场景,让树觉得是十五年来最快乐最惬意的日子。



    “这是狼山印!”



    树并没有伸手去接,虽然不知狼山印是什么,但想来一定珍贵无比,这样的东西理应由阿嬷保管才对。



    阿嬷摇摇头,“阿嬷老了!”那声音落寞得人心酸。



    “凤落狼山往生路,苦海宝阁春秋渡。狼山开启,须手持狼山印才能进入。当年的狼山印一分为九,得其一已经是天大的机缘。”



    树接过,郑重地收好,两指来宽的狼山印残片,沉甸甸得人喘不过气。



    “狼山开启,或许就在来年,或许还要等个千百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反正阿嬷怕是等不到了,你要是也等不到,记得交给下一代的阿嬷!”



    “阿嬷!”树轻轻地唤了一声。



    阿嬷勉强地笑了笑,又拿起那块龟鳞,注视、摩挲更久。她本想问问阿来,祖屋里有没有一位男子浓眉大眼,笑起来如同春风拂面,或者,带回一撮他的骨灰也好。



    阿嬷原本以为,一辈子的守贞,算是偿还得了,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再怎么也弥补,也在心里留下一道疤,如今要死了,那道伤疤又被无情地揭开,重新流血。



    “木天禁语!”



    阿嬷尽量保持镇定,看着面前摆放的龟鳞,好几次拿起又轻轻放下,一直到现在,也没觉得面前的一切是真的。



    龟鳞承载的是木天禁语之术,完整的木天禁语!当年的黎族老祖也只习得小半,便能呼风唤雨,而今木天禁语再现,怎么能让阿嬷不激动。



    这是尊神留给黎族的最后的希望,也是最大的恩赐。



    黎族人不修体,不悟法,不重血脉,不看根骨,独凭一股坚韧的意志,传承此上古秘法。



    这东西,黎族早就该取出来了,奈何尊神不显,多次尝试都功亏一篑。时至今日,黎族渐渐遗失的东西太多太多,仅剩下一股信念在苟延残喘。



    阿嬷不免想起很多事,比如大咒司秋。



    谁还记得,当年尊神恭敬侍奉的大咒司秋,一咒灭万生,再咒化百骨,何其光彩。这样惊采绝艳的人物居然凭空消失了。他遣走尊神,走得了无音讯,而尊神留给黎族司秋赐下的木天禁语后,也在那场大战中慷慨赴死。



    斗转星移,遥遥已过十万年!



    看着褪下上衣,转过身去的树,阿嬷颤抖着摩挲那片龟鳞,这龟鳞是黎族崛起的希望,这希望的种子从今往后就要埋在树的身体里。



    阿嬷用干枯的手摸了摸树的背心,那里的图文,刚好是大树的主根。



    树觉得后背发凉,阿嬷的手粗糙得难受。



    “阿嬷,好了吗?”树扭头问。



    阿嬷并不回答。



    树红着脸扭过身去,呼吸变得急促,挺直脊梁,尽量不让自己发抖的身躯让阿嬷看出。



    阿嬷长长出了一口气,拿出准备好的尖刀,在油灯上烤了烤,刀尖划破树的皮肤之前,阿嬷拍拍她的肩膀,说:“树丫头,阿嬷老了,走不动了,不然阿嬷不想这刀刺在你的身上,阿嬷被困了一辈子,要解脱了,却把牢笼扔给你,阿嬷对不住起你,但是……”



    树的身体发抖得更加厉害,捏在膝盖上的手指甲发白,挖进了肉里。



    树想说点什么,没来得急。



    “啊!”一声,阿嬷的尖刀刺进了背心。



    阿嬷最终也没有说但是什么。



    全神贯注,阿嬷再划进半分,然后放下尖刀,看着竖直划出的几寸豁口,深可见骨,被树紧绷的背部拉向两边,翻出白肉,断裂的血管,流出殷红的血,顺着豁口成股流淌。



    不敢停顿,阿嬷觉得不够,两手各用两根指头,扣住肉往两边扯,豁口被拉大,血水沾在自己手上,打湿那件披在身上的黑色的毯子。



    树听到平时用手撕开野兽大块腿肉的绵绵断裂声,瑟瑟发抖,不敢回头,心里反复默念着,我会是黎族的好阿嬷……



    阿嬷拿起龟鳞塞进树的骨肉里,再用针线开始一针针缝好,像是缝制一件衣服,穿针引线,直到最后用牙齿咬断多余的线头,才对缝得平平整整的成品表示满意。



    血不再流,树很年轻,充满了活力,兴许以后疤痕都不会留下。



    “好了!”



    阿嬷很累,还是笑着拍拍树说。



    黎族的传承与众不同,需要将承载的龟鳞埋进骨血里,用坚强的毅力去融化,最终方能习得。



    树忍痛快速地穿好衣服,围住胸部的兽皮刚好绕过后背遮住刀口,转过身来,她脸色发白,看着老迈的阿嬷,疲倦的老人快要撑不住,迫切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觉。



    “老了,都差点睡着。”



    阿嬷自嘲地笑笑,努力地睁开眼皮。



    阿嬷尽量长话短说,“《木天禁语》,我黎族最重要的咒术传承,将会慢慢渗透你的血脉,当年我祖……”



    阿嬷越说越小声,打了个激灵,阿嬷又说:“黎族要有光,驱散黑暗,黎族要有水,浇灌发芽的种……从此你的命,不只是你的命,你活着,黎族……就……活……”



    阿嬷话没说完,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树把阿嬷身上落下的毯子重新为她披好,咽下咬破嘴唇流出的血,挺直脊梁,迈步走出了花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