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虻
字体: 16 + -

0005 祖屋

    狂欢会持续到第二天日出。



    树撇下阿来,绕开人群,独自一人沿着旋梯向上,“咚咚”的脚步声反复敲打自己的心绪,她满腹心事,一直低头走到顶。



    花屋的门开着,阿麽坐在那里,树来不及开口,阿嬷就叹息着说:“我知道,丫头,祖屋要开了!”



    树一愣,祖屋居然要开了!放在以往,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偏偏这次轮到了阿来。几乎在同时,树想明白了阿嬷为什么对阿来如此客气和忍耐。



    仔细端详着阿嬷,她的苍老每过一日都在加剧,面对这样一个几乎为黎族耗尽一声心血的长者,树怎么也狠不下心去责问。



    沉默好久,树才问,“阿嬷,他是那个人吗?”



    阿嬷苦笑着摇头,阿嬷自问这一辈子没有亏欠过谁,除了涉及祖屋开启的事。



    “连你瞎婆婆那老不死都不确定,我一个小小的黎族阿嬷又怎么知道?”阿嬷的言语里充满自嘲。



    “如果不是,阿来会死吗?”树说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如果可以,他真想让阿来快走,可是树不忍心背叛阿嬷,背叛黎族,偏偏自己夹在两者之间纠结而不能抉择。



    阿来逃了,黎族也完了。



    阿嬷看了一眼树,并不回答这个多余问题。而且树丫头的心思自己清楚得很,当年,阿嬷还很貌美,自己看上的那个外族男子也被送进了祖屋,再没有出来,阿嬷觉得,守一辈子寡,就当是偿还。



    树又追问:“如果阿来能活着出来,他就是那个人么?”



    “我不知道!死了肯定不是,活着也未必是,这个少年郎阿嬷看不透!咳咳!”阿嬷剧烈地咳嗽,像要咳出肺叶,伸出手捂了捂嘴,她又急忙用袖口遮住手掌,悄悄地把手背过去。



    阿嬷手背上的经脉,全部变得乌黑,死气几乎快要爬到指尖。阿嬷没想到,推算阿来不仅一无所获,还被反噬,白白折了寿元。不过本来也没多久活头了,阿嬷倒是不在意。



    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自己的眼里原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阿嬷,现在不断的咳嗽,眼见就要续不上气儿,佝偻得不成人形。



    树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睛望向璀璨得星空,想着哪一颗是自己,哪一颗又会是阿来。



    ……



    阿来再见到阿嬷时,觉得她的脸色本来就不太好,如今又差了些,蓬乱的头发像稻草,栽在一棵皱皮树上。



    不过,阿麽倒是很开心。



    “阿来!我族祖屋开启的事,树丫头应该跟你说了,”阿嬷停了一会,缓过气来继续说:“不管成与不成,我黎族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当然,如果你能帮我带出那样东西,阿嬷必然有重谢!”



    “为什么是我?”



    阿嬷有点意外,阿来没有问重谢的报酬。“祖屋的禁制本身就是为了找到黎族的贵人,接他的手点燃星火,阿嬷进不去,黎族人都进不去!”



    阿嬷曾经说过关于天启之子的预言,阿来并不怀疑,只是觉得可能要让阿嬷失望了,一个失去记忆的孤儿,怎样鬼使神差也成不了拯救苍生的神择之人。



    阿麽眯着眼睛,手边蹲着一只蟾蜍,同样老得不能动弹。



    那只蟾蜍在阿麽地抚摸下,慵懒地伸伸后腿,鼓鼓腮帮子,翻下白色的眼帘又无精打采地闭上。



    蟾蜍本就生得丑陋,后背的皮肤上鼓起无数的脓包,仔细看,那些脓包中每个都包裹着一颗浑圆的小石子,石子边缘镶进肉里,与血肉连成一体,只露出光滑的凸顶,脓血就顺着边缘,随着蟾蜍的呼吸次次溢出。



    “咳……咳……”



    阿麽有些咳嗽,咔出的浓痰白中带着血丝。



    见阿来想说什么,阿麽摇头看向树,“我老了,早就想家了。”



    树的手有些颤抖,抱着阿麽的胳膊,把脸贴近,感受着阿麽的体温。



    阿麽的话树明了,如何阿麽真的不行了,要活葬月潭,一定不能让其他人动手,拔都也不行。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阿麽灵魂湮灭之前让云鱼带着她回归故土。



    树怕自己刀子扎得不准。



    “你带阿来去吧!”阿麽用手摸摸树的长发,竟然不做任何交代,也没有说要阿里泉带出什么东西。



    树带着阿来从树冠爬下,阿来好奇,黎族的祖屋在哪里,为何神神秘秘。



    到了坤树的根脚,那有一个巨大的树洞,树带不往上攀,拨开枯死大半的根须,一个往下延伸的树洞呈现眼前。



    树洞不大,璧上都是盘根错节的根须,隔段距离挂着一块光亮的石头。



    那是夜石,能在漆黑的地方发出光芒,年代久远,发出的光线偏黄,显然支撑不了太久,只能让往下的树洞恍恍惚惚,看不清前路。



    树记得上一次来,自己还小,阿麽拉着自己的手,一直往前走到祖屋门口,跪下跟尊神说,“这是黎族的下代的阿麽,前来接受尊神的祝福。”



    祖屋太久没有人来,即便是祭祀,祖屋也不开启,那里据说沉睡着尊神的遗蜕,不能打扰。



    沿着昏黄的通道下行,路不好走,到处都是绊脚的根须,约莫走了半炷香,才变得开阔。



    前方没有了路,只有一堵树根形成的墙,阿来闷,难道这里就是祖屋。



    树不说话,跪在墙下,开始吟唱。



    异变陡生,墙上苍劲的根须开始活了过来,如同纠缠在一起的一堆莽蚺开始蠕动,抖落些泥土,根须往两边挤去,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小孔,只容一人通行。



    树看向阿来,挤出难看至极的笑脸,示意这就是祖屋的入口。



    阿来转身盯着树,“丫头!我是个孤儿,不是什么天启之子,我不知道阿嬷为什么要骗我,但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对黎族很重要的东西,而且我有预感不会有事!你不用难过!”



    阿来咧嘴笑得很温暖,然后转身钻了进去,一闪即没,那漆黑的洞,看不出端倪,仿佛通往异界的入口。



    那些根须,明明是没有异样的死物。树想要抓住阿来,一片绿芒闪现,硬生生将她鬼挡在洞外。树再往里猛冲,绿芒又显,光罩结结实实撞在她身上,连涌动的迹象都没有,树被弹出老远,坐在地上,那漆黑的洞里什么也看不见,树还瞪得发酸,也不肯眨眼。



    黑暗过后,阿来处在一间石室,屋里并不黑暗,也没多少陈设。



    一扇窗户开在旁边,窗外照进阳光,能看见七彩的霞,摇晃的树,叽叽喳喳的跳跃的鸟。



    窗外的不远处,有人在群山之间开出一处荒地,盖了两间茅屋,周围都是种满的瓜果青菜。



    茅屋外面,摆着长椅,有落魄书生一样的人温了一壶浊酒,在阳光下打着瞌睡。



    阿来不敢吵闹,静静地看。



    那人兴许是睡足了,起身,甩着手走到屋后,拨开湿漉漉的杂草,一座几乎塌得不成样子的坟土露了出来,上面垒的几块石头摇摇欲坠,他动手把石块重新砌了砌。



    坟土无名。



    那人突然停下手脚,轻“咦”一声,朝阿来看来,接着窗外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阿来伸手去摸那雕花贴纸的窗棂,泛起阵阵涟漪,如同一层薄薄的水膜,看似轻薄透明,又韧性十足,像一界壁垒,隔出一方世界。



    阿来再看,这哪里是一扇窗户,明明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画上的人、屋景致,一动不动。



    收回目光,石屋中只有一张石桌,石桌上供着一个巴掌大的乌龟壳,再别无它物。



    这就是祖屋,阿来摸不着头脑。



    黎族人的祖屋被传得神乎其神,阿麽还煞有其事的叫自己进来取宝贝。



    阿来摇头,确定面前看见的不是假象,走上前去,那龟壳不知道放了多少年,表面的纹路残破,像被人用铁锤砸过,轻松就能揭下几片鳞角。黝黑的表面,没有丝毫的异样,伸手抓住龟壳,阿来想要拿起观看。



    在手指触摸的那一刹那,一股洪荒气息从龟壳上汹涌而出,阿来身不能动,感官不能识,被这巨大的力量拖拽,穿越千万年时空而去……



    天空中布满血色,山河残破,地上滚滚浓烟弥漫而上,那边,一座巍峨的高山裂开,冒出火红的岩浆,火山喷出,所过之处一片火海,那边,爆裂震天,江海倒灌,吞噬田野森林……



    地上,无数人,修仙也好,凡俗也罢,都舔舐~着伤口,拖动着淌血的残肢在哀嚎,哀嚎这天地不公,以万物为刍狗。



    阿来看见有为女子,招来九幽黄泉水,宛如匹练。



    一条浑浊的黄泉从天际汹涌而来,水中无数人头骷髅张嘴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黄泉水所过之处,那些来不及躲闪的逆贼都被卷走,血肉被拖进黄泉,冒串血泡,很快又变成新的骷髅拿着自己的腿骨,冲着生人咆哮。



    天空在怒吼,大地在龟裂。



    阿来还想细看,画面中的女子给自己莫名的亲切,景象突然倒退,洪荒气息如潮水回落,迅速消退,穿越天地,渐渐暗淡。阿来慢慢从神识中醒来。



    中间石屋,阿来仿佛过了万年。



    把手拿回,龟壳显得更加破败,自动掉下一块龟鳞,阿来捡起这乌黑的鳞片,看不出所以然,又用手去掰整个龟壳,依旧纹丝不动。



    光亮骤起,在屋子里凭空多出一道光圈,阵门!



    阿来心有手握龟鳞,走进了阵门,光圈消失,石屋只留下桌上的龟壳,渐渐泛白,慢慢风化。



    “你没有死!真好!真好……”



    树一把扑进阿来的怀里,双手环抱在阿来的腰间,勒得紧紧的。



    阿来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脚踏幽黄泉水的女子的背影。摸摸脸颊,阿来很奇怪,脸颊莫名奇妙地流下了两行泪水,咸咸的一直滑落到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