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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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饱餐一顿

    thu jul 09 21:19:50 cst 2015

    清平街上人潮涌动,店铺鳞次栉比。这是阳洲城里最繁华的街道。来阳洲城游玩,如果不逛一下清平街的话等于是白来了一趟。

    阿寿拄着拐走在清平街道上,琳琅满目的商铺,美轮美奂的街景,婀娜多姿的美妇在他的视线里如走马灯一样,可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而路人们都是欢声笑语,朝气蓬勃。每次看到街上的人们都这么开心时,他就会莫名地伤感,觉得除了自己之外,世上其他人都是快乐的。只有他一个人陷在抑郁之中,无法自拔。

    极度的饥饿会让一个绝望的人产生对生活的渴望。他之所以绝望是因为把人生和现实想得太复杂,太悲观。而当他饿到极致的时候,生活就简单得只是一碗香喷喷的饭菜。这时候不需要再烦恼什么,只需烦恼吃饭这一件事。没饭吃固然烦恼,但当烦恼成为必需时,烦恼也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正常了,有一天你会发现,烦恼是人生必需品。因为烦恼跟吃饭一样,没饭吃就会烦恼,甚至绝望。保持对一碗饭的渴望才会使你保持对生命的热爱。所以,保持饥饿吧,你会发现,现实就跟一碗饭一样,当你只有这一碗饭的时候,就算碗里都是绝望,痛苦,烦恼,统统都得吞下,否则就会饿死。有时候人生没得选择,几天不吃饭你就会饿死。

    阿寿一心寻找的就是饭店,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了。现在兜里有了几块碎银,那是跟他毫无关系的陌生女子施舍给他的。他不管是谁给的,也不管亏不亏心,或者说他早已没心了,他只想好好吃一顿饱饭。

    当一个人饿了很久以后,他就会失去过去很多的渴望,女人,金钱,权势,地位,脸面,他只想吃一顿饱饭。无论是邪恶,凶狠的人,还是善良,温柔的人,当他们饥饿难耐时,都会单纯得跟觅食的动物一模一样。

    在清平街的尽头,阿寿终于找到一家饭店,他几乎饿虎扑食一般迅速走了过去,连拐杖都不用拄了。不是因为装点堂皇的门面,也不是因为店小二热情的招呼,而是因为饭菜的香味瞬间飘入他的鼻孔,像一条正在收紧的钓绳一样把他自然而然地拉进了店门。

    阿寿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大堂中央,前后左右都是胡吃海喝的食客,划拳吆喝声此起彼伏,欢腾的气氛像一股热浪一样扑过来。阿寿闻着浓烈的酒香,看着桌上诱人的鸡腿,兔子肉,炖鸭,还有那些大快朵颐的食客们,不禁羡慕得口水都差点流出来了。

    “走,走,走,快点出去,怎么上这儿要饭来了?快走!”店小二挥动着手里的毛巾,忽然出现在阿寿面前。

    阿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愣愣地说:“你是在说我吗?”

    “嘿,给我装傻是不是?你不懂规矩啊?晚上倒泔水在后门,你上后门去捡能吃的吃。咱们掌柜的虽是大善人,但也不做赔本的买卖!快走,不然我叫人了啊!”店小二一面给已经对阿寿的出现颇有微辞的食客们陪笑脸,一面气势汹汹地对阿寿大发雷霆。

    阿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也觉得自己不单单是像一个乞丐,简直就是一个乞丐,比乞丐还不如的老叫花子。他有点歉然地对店小二笑了笑道:“我……我不是白吃,我有钱。”

    店小二用根本不相信的眼神凶巴巴地瞧着他。阿寿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双手捧着,生怕掉下来一块,像捧着绝世珍宝。

    店小二的眼神瞬间有些缓和了,但很快又变得冷漠而凶恶,冷笑道:“不会是你偷来的吧?我可常常见你在街头巷尾死乞白赖地要饭呢,别人不给你就睡在人家门前。饶是如此也从没人给过你一文钱啊!你这钱肯定是偷来的吧……”

    食客中有人哈哈大笑,插嘴道:“我可以证明哦!这钱真不是他偷的,是一个疯女人给他的,我亲眼目睹,那女人还得罪了雷龙,被卖去红花楼了。”

    另外几个人也随声附和,纷纷表示亲自见闻。

    店小二的态度顿时缓和,甚至露出一丝笑容,对阿寿说:“您先到那边坐着,我这就给您上一大碗阳春面!”

    阿寿摇头道:“我不要阳春面,我要牛肉面!”

    店小二惊讶道:“牛肉面可要二两银子哦!我们这儿的牛肉面可不比小面馆里头的……”阿寿没等他说完,忽然把手里的银子全部拍在他手上,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够了吧!”

    店小二陪笑道:“不仅够,还有余数呢!”

    阿寿点点头说:“再给我来一壶烧酒。若是还有多的,你就自己拿着吧,算作赏钱。”

    店小二喜出望外,连连鞠躬道谢。阿寿理也不理,拄着拐走到靠窗的独桌边坐下。

    食客中一个已经醉得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拉住店小二的胳膊,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小子专欺负穷鬼,越穷的你越坑。明明一碗牛肉面只要半两银子,你却诓他二两!”

    店小二脸上微微一红,若无其事地笑道:“他我还不知道吗?老叫花子了,今天是走了狗屎运了,有人给他钱。我敢打赌他这辈子绝不可能再有今天的好运了!这次不坑他点儿,以后绝对没机会了。”食客们听完哄然大笑,店小二对着阿寿那边轻声呸了一下便去了后堂。

    阿寿独自一人坐在一个独座上看着坑坑洼洼的桌面发呆,饭店里人声鼎沸,而他就像跟他们在平行世界上,虽然可以互相看见,但从不相交。孤独已成了习惯,不孤独反而不习惯。要是这顿饭是别人请客,他还不一定来呢。他宁愿品尝独吞的乏味,也不愿忍受跟其他因为他的沉默而更乏味的人共餐的尴尬。

    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牛肉面被店小二端着从后堂出来了,大碗旁边还摆有一壶烧酒。这本是极其普通的一盘餐饮,早已酒足饭饱的食客们却像观看一件绝世珍宝一样目不转睛地瞧着盘子,瞧着端盘子的店小二。

    店小二轻轻把盘子放在桌上,笑道:“您慢用!”阿寿漠然抓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对小二的热情招呼完全不作任何理睬。店小二撇了撇嘴便走了。

    当第一大口热乎乎,香喷喷的面条被吞落后,就像久旱的稻田终于迎来了雨水一样,阿寿的肚子咕噜咕噜连连作响,仿佛是胃在欢迎久违的食物。他没有注意到很多食客手握筷子凝在半空中,正痴痴地看着他,像在观赏精彩纷呈的表演。

    阿寿自顾自地吃面,间或就着壶嘴饮一口烧酒。那种饥不择食,狼吞虎咽,胡吃海喝的样子虽然不雅观,但是别有一种吸引力使人忍不住想看。也许是对食物的狂热,还有对生命的热爱,因为热爱食物就是热爱生命。人们往往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淡忘对生命的热情,只有快失去生命的时候才会意识到。

    最后一滴面汤被倒进嘴里,最后一口烧酒被一饮而尽。阿寿连嘴都顾不得擦,咂嘴弄舌,回味无穷。他其实很想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了!”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阿寿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别人都看他。他不经意地摸了摸眼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热泪盈眶,再摸摸脸,竟然泪流满面。

    “怎么,我哭了?”

    他愣愣地看着其他食客,他们也呆呆地瞧着他。忽然所有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转移视线,恢复划拳,恢复胡吃海喝,恢复谈天说地。

    阿寿双手抓着拐杖,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心跳加快是因为不安。

    “我为什么会觉得不安呢?我已经吃饱喝足了啊!是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了吗?我什么时候担心过,什么时候在乎过?我连死都不在乎了,还在乎活着时候的事?笑话!”阿寿心里走马观花一样迅速转换各种想法,尽力清空所有思绪,连同不安。

    他的眼泪却仍不由自主地往下流,他几乎有些绝望,因绝望而痛苦,痛到极致是麻木,麻木到最后是妥协。他强自微笑着想:“我为什么会流泪?我什么时候流过泪?我娘死的时候我都一滴眼泪没流过,我老婆跑了,我坐牢了,被人打了,穷得做叫花子,在街边睡觉,冻得快结冰,饿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混得惨得不能再惨,只比死了的人幸运点而已,我也没流过一滴泪。可是现在……就因为我这几年来第一次吃了一顿饱饭,也不过是吃了一碗普普通通的牛肉面,喝了一壶像泔水的烧酒而已,我却流泪了,而且泪流满面。流泪算是哭吗?哈哈,我没哭!肯定是酒喝多了,面也太热了。长时间饿肚子之后吃这么大碗面,喝一壶烧酒,谁都会被食物和酒刺激到流泪的吧!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可是……流泪归流泪,为什么我心里如此不安呢?”

    阿寿又开始烦恼了,没吃饭之前因为饥饿而烦恼,吃了饭却莫名地为心里的不安而烦恼。

    “还是饿着肚子比较好,饿着肚子什么都不会想,只想吃饭。以后我再也不会吃这么多了!”

    阿寿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走出饭店的。

    店小二过来收拾盘子,有些食客笑着起哄:“你是不是往阿寿的酒里边撒尿了?不然他怎么吃饱喝足了,却气哭了?”

    店小二愕然道:“没有啊,我再坏也不至于恶心到这种地步吧!”

    “那他哭个屁?”

    “谁知道他哭什么屁呢?说不定是神经病发作了吧!”

    “他有神经病吗?”

    “像他这样混到这种地步,不疯也傻啦!傻子不就是无缘无故地哭和笑吗?”

    众人哄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