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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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殉葬者

    mon apr 20 09:48:43 cst 2015

    药联人事科发来文了,药联总公司任命贾达夫为第二制药厂技术厂长。总公司没有忘了贾达夫,在国营三一二制药厂进入破产程序的时候还想到了他,安排了他。可林森说不是没有忘了他,而是三一二制药厂不需要他。这样很好,以前还有些顾忌,怕技术头头同时撤出会引起反响,这样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名正言顺地走。

    “我建议你去新单位报道,交上调令就谈停薪留职。”林森说。

    “你放心。如果对方不同意我停薪留职,我就辞职!”贾达夫强调着。

    “你真的能做到?”林森怀疑贾达夫的决心。

    “我看透了。”贾达夫感慨地说,“你说三一二制药厂这个时期是非常需要技术人员的,可这个时候他们调出我。说明了什么?说明我对他们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你早就该醒悟!”林森煽动道,“如果这样我们这个星期就全部下来!”

    “该断不断必有啰乱,”吕典说。“你们知道我今天遇到谁了?”

    贾达夫和林森都瞅着吕典。吕典诡秘地说:“那个浩林,就是设备科那个浩林,他领了几个人组织了一个医药工程公司。你知道么,鸭绿江一个药厂净化工程干完他们就能净剩一百多万元!”

    “真的假的?”贾达夫有一点怀疑。

    “我今天去银行看到他也在提款,人家是开了一辆面包车去的,说是那辆羚羊面包车刚买不到十天。”

    贾达夫不吭声了,他转身把已收拾好的箱子都堆到了一起,然后拿出一卷胶带一边缠一边说:“你不用眼馋他们,相信一年以后我们也会有车,我们肯定要比他们干的好!”

    “还有,水针车间配剂的那个朴为,长得挺高大挺魁梧的那个。人家调到北地城市信用社当信贷员了,信用社你是应该知道的,工资比我们这儿高多了,待遇也好。”

    “这小子社会上有人吗?”林森问。

    “那是,他舅舅厉害,据说在市政府干部二处。”

    “我现在宣布一个事情!”林森突然情绪有些激昂:“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受任何人管制。我们的上级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帝!”

    “好,我们自由了!”吕典也跟着活跃起来。

    “贾达夫,你已经不是这个制药厂的人了,你的调令已经来了。其实那就是一个驱客令,就是让你滚!还有吕典,你原来就不是三一二制药厂的人。你的工作关系现在还在矿务局总医院,但是你因为回扣被判刑了、除名了。最后是我林森,我现在是在修养,等到病假期满我就停薪留职。总之我们都自由了,我们要自己创业了,我们解放啦!”

    “是啊,我们解放了,我们赎身了;我们再也不受苑介之流这样头头的窝囊气了!”吕典将一把椅子一脚踹到了墙角,椅子转了两圈后掉了一个腿,倒下了。

    “解放军的天是晴朗的天……”贾达夫也一改原来的矜持,扭着屁股唱起来。

    “太好了,我们突然轻松了。”林森也挪动着脚步跳着,“我们再也不用勾心斗角了;不用坐通勤车,不用开会学习,不用交党费,做什么都自己说了算,多好哇——!”

    咣咣咣、咣咣咣……贾达夫越发兴奋,敲起了桌子。门突然开了,质检科的张主任走了进来:“怎么,不想过了?”

    “不过了,我们都自由了。”林森说。

    “好家伙,真看厂子要黄了,把椅子都砸了?”张主任见屋里一片混乱,似乎知道了什么。“我告诉你们,你们走得把我带着!”

    “好咧!”吕典说着一把抱着张主任在屋里转了两圈。

    “我们自由喽——!”林森喊着推开门,一脚把塑料脸盆踢了出去,脸盆在走廊里跳了几下叮当从楼梯滚了下去。

    楼下来了一辆半截美,人们七手八脚将贾达夫的东西装上车,吕典回身收拾屋子。

    “你还收拾个鸟啊!”林森从吕典手中抢过笤把一丢,“我们也走!”

    吕典又要转身锁门,林森抢过钥匙就扔到了桌子上,“锁个屁,还有这个必要嘛!”

    “我卷柜里还有资料呢。”吕典争辩着。

    “那你就马上拿走!”

    “我们再不回来了吗?”

    “怎么,你还没待够啊?我给你一个惊喜,”林森故弄玄虚地瞪着眼睛:“我们已经在冶金学院租了一间实验室,以后我们的工作地点就在那儿了,那是我们自己的地方,这个药厂就是我们未来的一个回忆。再见了全民所有制!再见了大集体!再见了先进生产者!再见了八个小时工作制!”

    咣咣咣,林森敲着那个塑料盆上了车,车子刚出了大门口林森就把盆丢了出来。那个盆弹跳着跟在车后面跑了十多米滚到了道边壕沟里。

    厂子从来没有的破败,人们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工人们都在放假,只有一些中层干部们在上班,说白了就是这些人摇摇晃晃地在支撑着门面。

    “技术楼的头头一下子都走了,不干了,把东西都砸了。”有人说。

    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到技术楼挨着屋子看。实验室的门大都锁着,从门口往里望,实验台很洁净,玻璃器皿摆放的都很整齐。只是办公室凌乱不堪,地上扔满了纸屑;桌子抽屉和卷柜都半开着,翻个乱七八糟,墙角有破碎的桌椅。钥匙扔在地上,其情其景让人寒酸,像是在溃败逃跑。

    “这么说技术楼的头头真的走了?”有人仿佛还不相信。

    “真的走了,屋里的东西都砸了。”有人夸张地回答。

    “唉,三一二药厂这回气数是尽了!”有人哀叹着。

    “听说贾达夫是药联总公司发函调走的。”

    “真他妈的胡闹,都什么时候了,还往出调人?”

    国资局来人了,在苑介的陪伴下对企业现有资产进行了核查,并且对闲置空旷的车间贴上了封条。三一二药厂的职工食堂是在厂区外面,两层小楼独门独院,西式风格,米黄色围墙,看上去规整、漂亮。国资局的人指着院子:“这栋小楼是你们的职工食堂?”

    “原来是。”苑介答道。

    “怎么,原来是?”国资局的人没有明白苑介话语的意思。

    “噢,就是说以前是我们厂的职工食堂,现在抵债给纸箱厂了。”

    “什么时间的事情?”国资局的人问。

    “也就是这个月,对了等一会儿你们可以看看合同,我们是有合同的。”

    “不用看,”国资局的人说,“你这个合同不合法,无效的。”

    门卫季宝福这个时期没事就呆在警卫室,他哪也不去。这两天,他眼睁睁看着技术楼的头头们把东西都拉走了,不回来了。整个楼一下子就静寂下来,没了人走动。晚上是他从小卖部里买了一把锁头过去给技术楼大门上了锁。今儿他看到国资局的人过来了,挨着地方看,拿着笔不停地写。他看到了他们往闲置的车间和房屋门上贴着封条,他知道这个企业走到了尽头,他的心也随之掉进了冰窟。近一年来,他就是在这样忐忑和不安中过来的。他没有能耐,两年前他被安排到了警卫室。在他之前换了四五名,都没有他干的好,干的认真。他没有白天黑夜,只要睁开眼睛就来到警卫室。他把警卫室看的比家都重,这儿是他挣钱养家的地方。他的一生很苦,生下来就被遗弃,至今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现在这个养母总讲,‘在一个三九天,他的养父赶着牛车去拉材,在一个大桥头发现了一个包着小被子的孩子。天嘎嘎地冷,他还睡着,在被子里喘着粗气。气息从被子缝隙中冒出来,变成了白色的霜冻。’从此他就成了这个车老板家庭的一员。他的养母八十多岁了,十几年来身体一直不好:骨质软化症、腰间盘突出、心脏供血不足、动脉硬化等等,全是老年病。他不能走远,靠着微薄的一点工资赡养着,尽着儿女的义务。他把厂子当成了自己的家,甚而认为没有这个厂子就没有自己的家。家里的水、电、气费要靠每月的工资支付;油盐酱醋、人情往份要靠工资支撑。厂子好了,他就充足一点;厂子不行了,他就艰苦一些。他每天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坚守着岗位。他不管谁,只要你不合乎手续,厂子的东西谁也拿不出去。他长得很差劲,中下等个头,黑黑的脸膛,目光呆滞。但他总是一身干干净净的保安服,每到上班下班就学着美国特种兵的样子,双手后背,两腿自然叉开,倚门而站。他目光炯炯,一丝不苟地扫视进去和出来的行人。发现问题和疑点就很有礼貌地上前,咔地一个立正,右手张开,不正统地敬一个军礼!

    “对不起,我想看看你这个包里是什么,你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对方大多是蔑视地瞅着他,“我如果就不让你看,你能怎样?”

    “那肯定不让你把这个东西带出去。”

    “如果我这个包里装的东西是厂子的你能怎样?”

    “那就请你送回去。”季宝福说。

    对方有的干脆就打开包裹,送到他面前。季宝福一看没病,就咔地敬一个礼:“对不起,谢谢你的配合!”

    有的就一抹搭眼睛,转身回去了。等在出来的时候兜内的东西没了。季宝福也正儿八地一个立正:“谢谢您的合作,慢走!”

    每天都是这样,季宝福成为了三一二药厂一道风景。有些工人坐着通勤车过来,每经过厂子门口都要高声喊着:“立正——敬礼!”季宝福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仍旧背着手,叉着腿,严肃地站在那儿,迎送着上下班的人群。那时他精神百倍,信心十足。后来他见到了企业头头走马灯似的轮换,见到厂子的落荒和衰败,直至放假、破产!他的心在一天一天消沉,他不知道没有这个厂子他怎么活下去。养母需要看病,家里需要生活。几个月不开支了,他的支出早已成了负数。他养过一头母猪,一连两年都流产;他养过鸭子,去年一场瘟病全部死光。他只有在这个药厂、在门卫才觉得有安全;离开这个地方他感到难以生存。他也联系过别的单位,人家保安都是年轻人,二十来岁,军事化管理。他不行,出了这个地方就没有他吃饭的份儿。他忧愁了好长时间,总觉得心里没缝。这些日子他没钱给养母买药,更没钱给养母改善伙食。他感觉自己无用,他恨自己,恨自己笨拙,呆傻。他感觉他无力回报老人的养育之恩,生不如死。他每天都在门卫向外窥视,注意往来出入的人员。他期盼突然有一天全厂职工都回来,坐着车,骑着摩托;说说笑笑上班。他最高兴的是一辆一辆大车装满货物从库房里开出来,走到门口停下,过来人将出门证递到他的手里。他爬上车厢往里看看,然后一挥手。大车一加油门开出厂区,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可是现在都没有了,听不到锅炉房电机的轰鸣,看不到车间嗤嗤啸叫的蒸汽,连人影都稀少,冷静、空旷了!

    第二天早上,书记阚林果是第一个到厂子的。厂子大门紧闭,叶贵才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门口。阚林果稍稍等候,便走向门卫。忽然一幕惊心动魄的画面映入眼帘,警卫室的一角,季宝福静静地吊死在那里。他的衣服很干净,深蓝色保安服,好像刚洗过。桌子上放了一张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我与本兮市事业制药厂同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