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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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金 蝉 脱 壳

    mon apr 20 08:50:18 cst 2015

    本兮市三一二制药厂进入非常阶段,有活就来人上班,需要多少人来多少人;没有活就放假回家,名副其实的弹性工作制。从一加一等于二的数学角度讲,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安排。然而对于一个企业,这是真正的苟延残喘。人们无精打采,士气低落,挨日如年;再也没有了规划,没有了诉求。即使付出了也不想得到回报,也不指望回报,更不相信有什么回报。

    林森搬过电话,还没等拨号电话里就嘟嘟嘟……叫个不停。他手拿话筒瞅着贾达夫:“这怎么,停话啦?”

    贾达夫点了下头,“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这不行,”林森有点着急,“一会儿我们自己去邮局把话费补上,我要马上与北京血液病研究所通话,拍板有机锗问题。”

    一提有机锗,贾达夫立时想到有机锗的《质量标准》,北京血液病已经催了几次让传过去,他一直拖,找各种理由往后拖,等着林森回来。现在情况已经明了,贾达夫把有机锗《质量标准》递给林森:“正好,北京那面要的急,你顺便去复印一份邮过去。”

    林森拿着有机锗《质量标准》来到厂子打字室进行复印,不料让他发现了厂子一个星期之前的一份被修改过的文件草稿。这份文件的内容虽然是他早就耳熟能详的,但还是让他受到了一定的震动:

    破产申请书

    债务人:国营三一二制药厂

    营业地址:本兮市高新技术经济开发区

    申请人:苑介,上述债务人厂长

    申请目的:请求决定国营三一二制药厂为破产人。

    事实和理由:

    一、债务人是以生产药品为主的生产经营企业,创立于1991年。由于经营不善,迄今已负担有附表记载的1.2亿元人民币债务,而本公司资产只有财产目录中记载的不动产、动产合计实际0.94亿元,已不能清偿全部债务。

    二、继续生产经营只能增加债务,经本企业上级主管部门医药联合总公司的同意,申请破产。

    附录:

    1 商业登记簿抄本,不动产登记表抄本;

    2 资产负债对照表;

    3 财产目录;

    4 债务与债务清册;

    5 药联总公司同意破产证明书;

    6 本企业工会及职工代表大会申请破产意见书。

    此致

    申请人:本兮市三一二制药厂(章)

    法定代表人:苑介章)

    林森从打字室出来在院子中央站住了,他怀顾四周,车间和厂房还算规整、气派。尤其在办公楼的左后侧,借着一条山沟还修了一座偌大个鱼池,但这些随着破产程序的推进很快将寿终正寝!记得前年雨季,山水汹涌而下,苑介本以为这个大鱼池会蓄满山水。结果池里的水最深也没超过两米,等到雨水一停没过两天池里的水竟然漏的见了底。修的时候苑介想的很美,紧挨着办公楼修一个大大的鱼池。里面放养一些够上重量的鲤鱼、草鱼、花鲢,在阳光下相互追逐、嬉戏;鱼池周围栽一些水柳,树影倒映在水面,夕阳西下,随着小风从沟里吹下来,鱼池水面荡起一圈一圈涟漪;鱼儿时而从水里窜出来,吞食在水面游弋的蚊蝇。那时候有朋友、来客,他可以陪在身边,看着客人、朋友们的惬意微笑,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另外,还可以让来客垂钓,然后在厂子厨房宰杀、烹饪,更是情趣盎然。时至今日,他的这个夙愿从没有实现过。

    “咦,三一二药厂终于走到了尽头!”林森自言自语回到了办公室。

    “怎么了,你像是有点不高兴?”吕典说。

    林森坐下来,手指在桌子上弹跳着发出轻微的嗒嗒嗒……声。“我在打字室看到一份以前的文件草稿。是一份咱们制药厂的《破产申请书》。”

    “这个事情我们知道。”贾达夫平静地说。

    “那么就是说现在我们已经进入破产程序了?”林森追问道。

    “怎么,你不感到这是必然的吗?”

    林森讪笑了一下:“必然是必然,不知为什么,当事情真的来到眼前,心里突然觉得特别不好受,好像非常委屈。”

    “这是肯定的,到这里生活了三四年,这里的山水、房屋已经印在脑子里了。这是我们的家,曾伴随我们一起成长的地方。怎么会不留念呢?”

    “我们要搞一个约定:”林森信誓旦旦的说,“我们以后有钱了什么也不干,我们把这个三一二药厂买下来。重新设计、改造,让那些没有能耐的人在这儿干到退休,好养活他们的老婆孩子。”

    贾达夫被林森的这句话感动了。“难得这个时候你还会想到那些没有能耐的人,用上帝的话说你是在积阴德。”

    苑介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早谙熟了这个时代的操作技巧。不是他的发明,是他从报纸上看到别人这么尝试过。破产,按这个词意几乎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国营企业都要黄铺!事实是这些企业照常还在支撑着、运转着。国家没有单纯算经济账,而是从民生角度出发,无限制地给这些单位输血,一批接一批地贷款,众多企业就是靠这些贷款活着。一些经济人士认为这是一种愚昧和腐朽,是一种没落制度的产物;一些政治人士认为这是一种优越,是与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的区别。破产,这在资本主义国家意味着清算,一个企业耗尽自己能量的一种消亡。而西方国家早早就有一整套监测措施,在他们的企业负债达到自己资产一定比例时就会发出警告。我们不是这样,好长时期以来没有人将一个企业的经济状况纳入一个企业头头考核的主要指标。而这些单位党的工作,工人们的政治觉悟,领导班子的革命建设水准则往往决定他们的升降。曾几何时,我们的一些企业头头经营不善,给企业造成几千万或者几亿元的损失,一般都没有追责。我们没有这个制度,至多将你调到一个别的地方或是再换一个单位。今天苑介操作的破产就是一个计谋,一个摆脱,一个战略;他的破产要翻过去一页,回避一些问题,告别一段历史。他不是傻子,凭什么企业已经这个样子还挖空心思回来?就是为了他更大的安全,为了他在企业土建时期的所有操作不被暴露。同时他还要将企业所有欠款都挂起来,脱离这些债务的法律责任。破产让他找到了一个替死鬼,他觉得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妖怪,肉体凡胎被死亡了,没有了生命迹象;而真魂却悄然从肉体里脱离出来,以新的面目在阴界另一个地方重新出现。破产,让他学会了挣脱和回避,所以他要破产。他要这个三一二制药厂破产,让这个企业植物人一样的存在着,承担着外面的债务,承担着国家的贷款。而他利用三一二制药厂下面的一个车间注册一个新的药厂,这个新药厂是一个独立法人,在法律上与三一二制药厂没有任何关系。新单位可以轻装上阵,没有债权债物,纯一张白纸。对,这叫金蝉脱壳!苑介洋洋得意他的创造。他知道这不是美梦,而是可以实现的。更让他得意的是他还可以通过香港一个商人注册一个中外合资企业。就是和港商借几万港币,注册完再还回去。那样除了享受国家优惠政策外还能有一个时髦的企业身价。

    “也许通过这样的操作,这个企业真的能被苑介搞活。”吕典说。

    林森苦笑了一下:“一个企业把精力全部放在如何金蝉脱壳计谋上,这个企业肯定已经奄奄一息了。”

    法院来人了,来了一辆车,从车里下来三个人。苑介从屋里出来迎接,他知道法院的人过来,法院的人来之前就打来了电话。说这几个人以后就可能是破产清算小组的成员。

    按着破产要求,法院来的人审阅了三一二制药厂提供的企业主体资格证明;法人代表与主要负责人名单;企业职工情况和安置预案;企业亏损情况说明和审计报告;企业资产状况明细等等总计十五份相关资料。然后苑介领着法院的人整个厂子转了转。苑介面带笑容,走着讲着,比比划划,左手掐腰,不知底细的还以为来人参观厂容厂貌。

    “你看看那个苑介,怎么就那么轻松?”吕典站在技术楼上指着窗外的苑介说。

    “说白了也没啥。”贾达夫说,“一个三一二制药厂在这儿消失了,同时又有一个新药企在这里注册了。无非换个名字,虽然山还是那个山,但完全变了,没有了债务,可以从头开始。”

    “一个企业的存亡不是名字问题。虽然国营三一二制药厂换了名字,可头头还是苑介这个头头,厂子还是三一二制药这个厂子,难道这就能起死回生吗?”林森讥讽地说。

    吕典没有话了,贾达夫也无言以对。楼下法院的人上车了,苑介在院子里招手相送。然而车子到大门就停住了,大门紧闭,门卫季宝福不知哪里去了。苑介从门里向外张望,警卫室是锁着的。

    “季宝福――!”苑介声嘶力竭地喊着,没有回声。无奈,苑介安排人到处找,找不到。大门拉门的开关在警卫室内。门卫季宝福不回来门自然打不开。一个小时过去了,季宝福还没有回来。苑介有一点预感,季宝福是有意的,有意圈着法院的人不放。他对企业破产有情绪,以此作为一种发泄。

    实在不能等了,苑介拿出一把铁锤亲自将警卫室房门砸开,按下了拉门的电钮。法院的车子出去了,苑介仍旧四下寻找着季宝福。

    季宝福并没有走远,他就坐在对面上的山坡瞅着下面的车子。他像一个耍猴的看着热闹,他看到他们车子开不出厂子时心花怒放,他听到苑介急的撕破嗓子喊叫无比兴奋。他作为一个工人,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机会表达对他们的不满了。厂子破产对于他就是失业,没有经济来源。家里还有一个年迈的母亲,他们面临一个生存的危机。他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不怕罚款、不怕给他放假。因为厂子也没有钱开资,天天都在放假。如果他不是门卫保安他早就被放假回家了。他上班,他还祈求有一天企业会有钱开资,哪怕是开一半工资他都满足。现在看都是奢望,一个天天忙于破产的企业,开资是不可能的。明天苑介肯定骂他,他不怕,如果苑介敢骂他,他就敢揍他!季宝福心里暗暗划下底线,明天苑介只要骂他半句就揍他,他相信全厂工人都会想揍他。

    第二天,苑介看到季宝福只说了一句:“你找个家什,把警卫室的门修好喽。”完后转身走了。季宝福一下子愣在那儿,反觉得自己有些歉意,然后修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