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落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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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如果要列举工人同机器人之间的差异,有一点劣势连老板也不得不承认,人会饿。对于我来说,工作之余最美好的时光是便是那顿难得可以享受自由的午餐。从工作的车间走到食堂,足足有五百米,千万不要小瞧这点距离,在超过一万名员工的企业里,每一步的落后都意味着吃上残汤剩饭的可能性又提高了一层。



    虽然我对食堂里所谓的美食并没有太大的好感,但是相对于枯燥呆板的生产线,散发着回收食用油与过期洗洁精气味的灶台却是另外一番热闹的创意舞台。这里每天都会明争暗斗的上演一出互飙厨技的料理大战,如果某位混迹于美食江湖的大师想要编著一本震古烁今的黑暗菜系大全,来这里绝对是个正确的选择。



    我端着空餐盘沿着橱窗先走上一圈,这是我的习惯。停滞了一上午的大脑,现在才有了存在价值。决定装入胃袋的食物,既是烦恼也是幸福,区别在于前者是能吃什么,而后者是想吃什么。不过,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是那个做决定的人。



    “小程,来尝尝我的新作品。”掌握话语权的人如约出现,说话的叫杨玉脂,名字同身材一般油腻。“蒜蓉香蕉,营养丰富、五味俱全,最适合你这种经常熬夜的年轻人。”



    我想告诉她,我的消化系统在菜名的恐吓下,已经未雨绸缪开始痉挛。但是我如何能够拒绝一位满怀好意的大婶和她已经伸到我餐盘中的大勺。



    “够了,谢谢。”我挤出笑容。



    “看你没精打采的,再给你添点吧。”杨玉脂抖了抖壮硕的肩膀,似乎在向我展示身后的天使翅膀。



    我选择了逃离,然后找到一张空餐桌坐下来。我可不想餐盘里仅剩的缝隙,再被莫名其妙的实验品填满。



    “你就吃这些?”王鸥翔随后坐到我对面。在所有人都使用食堂金属餐盘的环境中,他特立独行的塑料卡通饭盒像是群星中的一轮明月,熠熠生辉。



    “哦。”我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什么东西,一股怪味。”他扑上来闻了闻,立即捏住鼻子,厌恶的向后躲闪,“刚吐的?哈哈。”



    “继续笑吧。”我摆出一副不准备搭理的模样,“你掏出自己的良心好好问它,这是对恩人该说的话吗?”



    “恩人?你先搞清楚谁才是恩人。”王鸥翔用塑料叉子叉起一块猪肝,搁在嘴前,“把上两个月的房租交给我,不然马上给我搬走。”说完,他把食物塞进嘴里,发出“啪嗒”的咀嚼声。



    “给,这顿饭我请。”我把饭卡丢到桌上,“还要吃什么随便刷。”



    “嚯,你当我是傻瓜,它里面的钱谁充的?你这人真不够意思,不带上我就算了,告诉我总行了吧。”



    “你想知道什么?”



    “前天你跟谁喝酒了?”他抖动着眉毛问。



    “少管闲事。”我从盘子里夹起一团黏糊糊的东西,犹豫了几秒,又放了回去。



    前天我确实喝了酒,跟一个陌生的老头,后来就醉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你在哪喝的?酒吧还是ktv?不会是你初恋的喜酒吧?哈哈……咳咳。”王鸥翔被呛的连咳了几声。“你不经常在我面前吹嘘吗,自己是漂浮在社会这个大酒缸里的啤酒花,抗菌防腐,你也会喝醉?”他用指头擦了擦嘴角的白色唾沫。



    “我喝的是白酒。”我辩解道。



    “白酒也是酒。等等,难道我猜对了?”王鸥翔惊讶的看着我。



    “你管我,坐一边去,别影响我吃东西。”我避开他的视线,接着把他的饭盒也推到远处。



    “你真的失恋了?”王鸥翔脱口而出,他见我没有吭声,立即说,“真的?谁呀?什么时候谈的?我天天跟着你,怎么不知道?”



    “是啊,别人也肯定在想,你天天跟我混在一起,什么时候喝我们的喜酒。”我自嘲道。



    “潘红?不可能,别人是海选的厂花,追求她的人比外边阴沟里的老鼠还多,怎么会看上你。”王鸥翔捧起饭盒,结实的吞下一大口米饭,边咀嚼边自言自语,“医务室的魏小娟?也不可能,她除了大型犬科动物,好像对其他物种都不感兴趣。会不会是……。”他扭头朝橱窗方向看了一眼。



    “你想些什么呢。”我像握刀一样握住筷子。



    “被拒绝了?”他没有理会我的话,继续发挥拙劣的想象,“需要帮忙早点告诉我啊,有什么事是我们联合起来搞不定的。”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好啊,我告诉你。”我也放下手中的筷子,十指相握放在胸前,“前天我去了动物园的猴山。”我故意停顿下来,在他渴求的眼珠即将夺眶而出时,我才继续说道,“被一群猩猩硬拉去喝酒,聊起来才知道你家人非常关心你离开种群的生活,它们让我告诉你工作不开心就回去,现在你弟弟妹妹都学会了抢游客的袋子,食物管够。”



    “什么猴子猩猩的,把你侮辱恩人的力气留给你的双手吧。”王鸥翔不满的抬起左脚,踩在光溜溜的塑料餐椅上。



    “我从来不用手。”我回答。



    “你别想歪了。”王鸥翔头也不抬的说,“不自己动手也行,不管你开卡车还是雇骆驼,赶紧装上你的东西搬走,房租我不要了。还有你一屋子的破铜烂铁,不值钱的也给我拖走。”他抱住膝盖,手里的叉子继续在饭盒里拾荒。



    “放心,我肯定不会跟你住一辈子的。既然你说不要房租了……。”



    “先别忙。”王鸥翔打断我的话,抬头看着我,“对了,你姐怎么说?”他生硬的转移开话题。



    “我姐?哪个姐?”我嘀咕道,“张薇?”



    “对啊,还能有谁。她有没跟你说什么?关于我的。”王鸥翔凑到我耳边小声问。



    “你想她说什么?”我故意躲开他的耳朵,提高音量吼道。



    “我想有什么用?关键是她说了什么。”他又凑近我问。



    “你想听?”



    “嗯,快说。”王鸥翔一脸焦急。



    “她说你们一家人长得真像。”我故意逗他,我才不关心张薇说过什么。



    “不说算了,你这人真真……真没意思。”王鸥翔咬牙切齿的摆头。



    不知何时,隔壁桌坐下一对男女,言语挑逗、神色亲昵。按常理来说,在年轻人比鱼群漩涡里的沙丁鱼还要多的地方,男欢女爱是最正常不过的事。王鸥翔当然也知道,不过张薇战役首战告败后,他似乎对琴瑟和鸣、比翼双飞诸如此类的词产生了厌恶,于是愤愤不平的问,“公共场所互相喂饭犯法吗?”



    “当然不犯,你也可以过去喂。”我朝女子方向撇了撇嘴。



    那对男女显然注意到我们的对话,正准备伸到对方嘴边的勺子,像剑客的利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又若无其事塞回自己口中。男女对视一笑,柔情似水。



    对于王鸥翔来说,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在他即将由愤慨彻底爆发成忍气吞声时,一个温文尔雅名叫电视的家伙跳了出来。男子显然不能忍受女朋友将注意力移到自己以外的男性脸上,于是调换座位,与女子并排,又将手搭在女子的大腿上,开始轻轻揉捏。男子惯用的招数并没有立竿见影,女子的情绪随着电视里一位阳光美男的出场,瞬间提高到了极点。男子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裤裆,一脸自愧不如。



    在主持人煽动下,现场爆发出一阵精心排演的欢呼声。美男表示,上节目只为了向艺术家前辈学习,不过他拙劣的演技硬生生把谦逊同虚伪联系在了一起,再三推脱后,终于答应唱一首准备了许久的新歌。



    王鸥翔开始在我面前称赞这位叫何霄云的明星,从家徒四壁到立志图强,从怀才不遇再到崭露头角,短短几分钟,他把准备写在自己悼念词里的成语也用的一干二净。最后,他特别提高分贝讲道,有一群二十出头的女粉丝,心甘情愿去偶像家中做女仆,就像服侍古代的帝王,不计报酬,只为了日夜守在偶像身边。虽然他知道,比起这些桃色八卦,我更钟情于盘子中的蒜味冲鼻的香蕉。



    “你说,现在的女性,为什么不知廉耻到这种地步?”王鸥翔唾沫横飞的问道。这类男权主义的问题,我才不会回答,因为谁知道他是在问我还是想问隔壁的男子。



    经过主持人一番漫长的铺垫,音乐声终于响起,导演立即用特写镜头向我们交代,台下的观众是多么如痴如醉在欣赏天籁之音。



    “他们唱的好像不是一首歌。”我看着电视里观众的口型说道,其实我对唇语也颇有些心得。



    “别岔开话题,你这是嫉妒。”王鸥翔扫了一眼左右,那对男女已经逃的不见踪影。



    我会嫉妒?真是可笑的结论。我告诉他,除非再给我一条x染色体,否则我永远不会嫉妒眼线比我浓,嘴唇比我红的男人。



    王鸥翔一边跟着歌曲哼唱,一边解释道,“这是为了舞台效果,他可是出了名的邻家男孩。”他说话的样子,像是长在何霄云脸上的螨虫,别人如何打扮,了如指掌。“我只是单纯关心他的励志故事,这种社会正能量值得去分享和学习。”他继续据理力争。



    我当然要反击。“靠谎言塑造出的正义,往往更加恶毒。”我拍着桌子说。



    何霄云我老早已经认识,以前叫何云,高中同学,坐我后排,呆头呆脑的模样比起电视上的他略有逊色。这绝对不是因为嫉妒,他有一大爱好,摆弄乐谱,无论是琴谱还是吉他谱,反正手上、课本上、书包上写的密密麻麻。有一次,老师看他心不在焉,故意让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居然全程用曲调唱了出来。因为这件事他家里人还闹到过校长办公室,他们怀疑学校里潜藏着一个秘密邪教组织。



    我不是刻意想抹黑他,虽然他喜欢过我讨厌的女生,对,就是我同桌,敌人的敌人还是敌人,不过别人果断把他给拒绝了。何云家境不错,据说父亲是个大官,在我们还蹬着自行车时,他已有专车接送。一定要提到嫉妒?好吧,我承认有些许,不过绝对不是因为他长得比我高大英俊,绝对不是。要知道,当年他带到学校的一个walkman,不知聚集了同学们多少口水的冤魂。所以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说,只要他喜欢,父母就会竭尽全力的满足。



    王鸥翔不会接受我毫无私心的论断,他又开始不厌其烦的维护自己偶像,彷佛电视上这个人,已经超越了自己父亲的重要性。我不想再纠缠于他那些毫无逻辑的辩驳,我突然被何霄云的歌所吸引,那些歌词似乎很熟悉。当然,我不会再质疑原创歌曲的原创性,不然王鸥翔又会说,艺术的本质就是借鉴,古人借鉴自然的本态,今人又借鉴古人的意境。



    “这是喜欢你的第一秒,但早已在心中沉溺了千百年。写歌词的人明显缺乏科学素养。”我说。



    “这叫浪漫主义,懂吗?”王鸥翔说,“不仅长得帅还有才华。”



    “如果距离一个强引力的物体很近,比如大质量黑洞,根据时间膨胀的原理,到是有可能实现。”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科幻电影。



    “什么膨胀原理?别人再膨胀,也能一呼百应。用老人宝也能自拍出美颜效果,随便发条微博说拍戏好累,保证成百上千的粉丝组团躺到他跟前,铺成一张人肉床。”



    “我怎么感觉嫉妒的人是你。”我斜着眼在王鸥翔脸上搜寻证据。



    “对,我嫉妒。”王鸥翔激动的说,“不过比起何霄云,我更嫉妒坐我对面,绝顶聪……明的科学家。”当他说到“聪”字时,一颗藏在他牙缝里的米粒突然同四溅的唾液一道喷射出来。米粒在空中滑行一段距离后,不偏不倚撞上我的餐盘,接着又弹跳起来翻过一个筋斗,最后落到泛着油光的桌面上。王鸥翔不假思索的伸出指头,捏住逃兵,重新塞回嘴里。



    “别小看我,十三岁我就用尺规画出了正十七边形,数学王子完成这一壮举也要再比我大六岁。”我偷偷借用沈量告诉我的故事好让他识趣的闭嘴,我可不想在无聊话题结束前,盘子中的午餐就已经硬的像块风干的牛粪。



    “我也可以马上走到墙边,倒立起来,再找一群记者,然后对着镜头大喊,我是超人,我举起了整个地球。”王鸥翔舔了舔捏过米粒的指头,举起手摆出倒立的动作。



    我的威慑对他并没有起到作用,为了庆祝这一刻,我品尝了一口午餐,咀嚼几次后,刺激的味道依旧强烈。食管当即表示,介于味蕾大面积自杀,如果我坚持下咽,从此开始罢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