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落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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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下过一场秋雨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像枫叶一样火热的开学季。回想刚步入校门的那天,热情的同学便让我饱餐一顿,只不过大餐的原料是烟尘和泥土。事件起源于一列黑烟弥漫的车队,一位学长告诉我,那群耀武扬威的同学来自拖拉机专业,每到周末,他们都要举办竞速比赛。好在学校地处鸟不拉屎的郊外,绿树成荫,多少可以消除高碳排放带来的危害。



    我报读的是其中的机械专业,因为同厨师与电工等相比,这是在众多选项里,最符合我期望的。然而没想到的是,第一堂课就让我无所适从。



    课堂设在一处锈迹斑斑的仓库里,靠墙的角落横七竖八摆有几辆被肢解开的汽车。我当即表示疑问,这和机械专业的培养计划不一致,我心爱的材料力学、热力学、或是机械制图呢?老师用沾满油污的手拍拍我肩膀说,汽车修理是基本功。



    我重新陷入苦恼,学费是妈妈辛苦攒下的,既然没办法拿回,就趁此机会多学些东西吧。打定主意后,仅仅三天,我便用破铜烂铁做了台活塞发动机,虽然它的工作原理让班上唯一的女生看了止不住脸红。



    我很快成了同年级学生的偶像,面对汹涌而来的钦慕之情,我试图保持低调,并且表示对于高中就造过飞机的人来说,这类东西只能算低龄玩具。有一次,在我暗地策动下,那群笨蛋居然毫不知情的将副校长送给女下属的新车抬上了维修升降架,大卸八块。



    不过相较于技术,理论的探索,才是我的向往。所以,在学期结束前,我通宵彻夜赶出一篇论文交到班主任手里,论文叫《全时四驱与适时四驱对地球自转影响的研究》,他只瞄了眼标题便露出赞许的微笑,然后试图忽悠我再学一门焊工。我会回敬了一记微笑,别说焊工,就算塔吊操作我也已经无师自通。



    学校的生涯一转眼过去两年,我终于拿到本该一年前就属于我的毕业证书。不过当我欣喜若狂的奔出校门时,却突然发现外面的世界更加寸步难行。我在熟悉的街道上游荡了许久,漫无目的、不知所以。有时候望着夜色中的灯火,我会猜想,进化成我们的祖先是心知肚明,还是妄图自欺欺人?他在自己眼睛里束上一具枷锁,让我们能够欣赏色彩斑斓的世界,却看不到可见光频率外隐藏的污浊。



    幸好,张薇收留了我。如果这一切发生在即将走投无路、露宿街头时,就显得弥足珍贵。



    我搬到了她家里,一室一厅的小居室,小巧却温馨。一开始,我自告奋勇的睡在地板上,因为我认为这是对我不思进取的惩罚。后来我移到了沙发上,原因是我发现长期接触潮湿的地面会导致全身关节疼痛。到最后,我直接搬到了张薇的床上,关于这一点,不需要解释了吧。只是有件事我羞于向她启口,如果我爸和她妈结了婚,那从法律上说,我们……我们是不是享有平等的继承权?



    我的担忧似乎多余了,我爸并没有再婚,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那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以失败者的口吻请求我原谅。这几年他一直试图与我见面,都被我以各种方式回避。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妈妈的骤然去世让他心怀内疚,他想弥补自己的过错。



    真是好笑,他根本不需要道歉,我也完全不必原谅。某种意义上说,人人皆是盲目,我们没办法看清事情的结果再回头做选择。因为时间不具备对称性,它只能正逝,无法逆流,这是世界形成时所设定好的参数。除非,我们能改变时间。



    我有些生气,就算我是只阿米巴原虫,也能想到是张薇在背后搞鬼,她还同小时候没两样,任何事情都要替别人掌握。我决定搬走,我不想隔三差五都要接待一位像犯错孩子一样的中年人。



    所幸的是,在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张薇通过她朋友得到消息,能够将我安排进一家电子制造厂。如果放在往常,我会毫不犹豫的拒绝,就算我做过一百个关于未来梦想的白日梦,里面也绝对不包括成为一名光荣的工人。不过这次我答应了,因为我可以顺理成章的以上班便捷为由,搬离这地方。



    所以,我成了一名流水线上的工人。工作内容很简单,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握着电焊笔,在电路板上点三下,不能多也不能少,周而复始。如果我是一头驽钝的梁龙,甚至可以把烦人的脑袋搁在家里,因为臀部脊椎里的神经块足以应付工作中需要的思考。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在一条不断运转的流水线上,要找到存在隐患的节点其实很简单,就看配件在哪堆积过多,或是不断被人拖延移动的速度。恰好,王鸥翔就处在这样的节点。



    我没有诋毁他,就算他不是我工作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就算他不是让我找到安身之所的室友,我也不会做出如此缺德的事情。按理说,像这样简单重复的劳动交给机器就行,一丝不苟、无怨无悔,不需要担心某位中国好男友因为吃了从远方寄来的爱心便当,而导致车间里葡萄球菌超标。



    不过,对于一家企业来说,劳动密集型向技术密集型转变是需要异常艰辛的付出,因此老板每次召开全员大会,都会对我们进行一番关于信仰的教育。他经常会用《黑客帝国》或是《机械公敌》的例子来告诫我们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是多么破绽百出。



    根据去过他办公室的王鸥翔描述,进门的墙上有一座神龛,与富丽堂皇的办公室形成强烈的反差。里面供奉的既不是关二哥也不是招财猫,居然是一幅外国佬的画像。你能想象,除了自己的先祖,还会把谁置于烟雾环绕的香烛前。



    “他一定是想模仿那些上流社会的名人,宣称自己的祖先来自欧洲某个王室家族。”王鸥翔斩钉截铁的说。“不过为什么不选张形象更好的?照片上的人头发凌乱、眼窝深陷,一副病怏怏的表情。”



    “他乘坐的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一路辗转东南亚来到中国。因为经历了长时间的海上风浪,所以他看起来四肢乏力、神态疲惫。”我小声对王鸥翔说。类似这样的瞎扯,被太多人听见可不好。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谁不认识霍金。”



    “是吗?”王鸥翔表示怀疑。



    “不过他们可算不上亲戚。我猜老板崇拜他,只是因为他告诫人类,不要成为人工智能的奴隶。”



    我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更现实的情况是,自动化生产线的维护费用跟它名字一样大气。你可以用相对低廉的价格引进一条生产线,却享受不到低廉的维护费用。如果产品需要调整,哪怕只是很细微的修改,都需要对生产线上的机器重新编程、调试、试运转,这都是一大笔支出。虽然这些投入物有所值,但跟老板加长款手机屏幕上也需要翻几页才能找到名字的女朋友比起来,她怒气冲冲砸在地板上的一瓶红酒,就够得上那些可怜的机器人们一整年的花销。



    不过,这就是一位领导上万人公司的男人的远瞻性。“机器有什么用?说到底就是一堆废铁,而女人可以制造人,有人的企业才能保持活力。”这是老板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对于遍地都是廉价劳动力的中国,人确实比机器好用。但人们常说历史是一面镜子,无数强大的国家都因为掠夺了大量奴隶而走向衰落,这不能归结于统治者的无道,只因为奴隶带来的低廉劳动力掩盖了社会需要变革生产方式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