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落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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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段不可思议的经历还没有结束。之后,我逃回了张薇家,将惊恐未定的自己关在房间里,对发生的一切只字不提。第二天,我才后知后觉想起了楚言,当我再次偷偷溜到她家院子外时,大门紧锁,隔着铁皮门板听不到里面的一丝响动,连那条不安分的土黄狗也似乎剥去了生气。



    我绕着砖砌的院墙走了一圈后,垂头丧气的枣树目送着垂头丧气的我离开。后来,我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举动,以至于我在落潮镇的暑假生活提早结束,并且之后也再没有回去过。我跑到老街广场的那棵黄葛树下,发挥自己的绘画天分,把在地道经历的那段不亚于达伽马发现新航线的路程仔细刻在了树干上。



    结果不言而喻,我受到了惩戒,前所未有的程度,相比老树的伤痕,痛感神经元发出的哀嚎已经算不上什么。我恶劣的举动触及了我爸的底线,这次不再只是母泰迪,他需要为我的胡作非为向全镇人道歉。



    这件事之后,我挂着红肿的眼睛回到了城里,妈妈因为心疼,同我爸吵了几句。原本以为风波就此过去,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一贯和睦的家庭却开始出现裂痕。我时常在夜里惊醒,隔着房门听到父母卧室里激烈的争执,每当这时,我总会蜷缩进被子,用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填满被窝里的每一寸空隙。我不知道他们争吵的原由是不是因为我叛逆的行径,婚姻对于年幼的我来说,远远不如小浣熊对干脆面那么了解,但有一点我很明白,争吵的结果让我无法接受。



    他们选择分开的那一天,天空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我也从那一天开始,仿佛成了一只被遗弃在苍穹的风筝。我开始抽烟、开始撒谎,开始肆意妄为的逃课,开始成为同学眼里的问题少年,失去父爱的呵护,我像是被斩断了一只翅膀,只能张皇失措的朝着深渊坠落。



    勉强落进初中的那年,有一次,我因为一件小事与三个初二的男生发生冲突,老师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微小到只能将自行车停车棚因此被撞塌的原因归结到地球自转上,不过对于我来说,这却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大事。



    那三个男生跟我一样,从小在纺织厂的家属院长大,怀着曾经被我追赶到满地找牙的恐惧,他们故意将复仇的怨愤施展在我的自行车上,并且在放学后熙攘的人堆中大声讥笑我妈妈,其中一个还大言不惭要成为我家的男主人。第二天,这位想当我父亲的男生没有经受住我的检验,被我从二楼丢下去的玻璃瓶砸中脑袋,颅骨骨裂,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后,因为课堂上被老师突然抽问导致的小便失禁,而在讥笑声中逃回了家。



    因为这件事,我妈妈被班主任请去了学校,当我站在教师办公室外听着班主任向妈妈数落我的恶行时,我笑了出来,这是很久以来我头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意义。也因为这件事,妈妈重新回到了纺织厂,她需要独立撑起一个家,还要时刻担忧儿子的未来。



    从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沉默下来,自从我爸死心塌地成为母狗的奴仆后,我不想让绝望的妈妈再心灰意冷。那学期期末,我破天荒的考了全班第二名,相较于老师的表扬,我更在意的是母亲久违的笑容。



    说到这里,一定有人会好奇,第一名是谁?没错,从小学到初中,冗长的几年里,每次考试的头名都会被同一人夺去。义务教育便是义务让他名列榜首的教育。我实在搞不懂同样的分数,为什么我只能屈居在他之后?班主任给出了她的答案,为了看懂我写的东西,嫁给了一个写药方的医生。



    那位永远第一的倒霉蛋叫沈量,我一度怀疑他是某位大人物的孩子,每次考试都能指派秘密特工潜入,提前拿到试卷和标准答案。因为没人不会犯错误,哪怕一次,但他真的没有,所以他跟我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我不是在恭维他,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在同龄的小朋友向老师提问,爱迪生和爱因斯坦一共要做多少个小板凳才能完成爱斯基摩人的成年仪式时,他已经尝试在黎曼坐标系里求解拉格朗日方程。当他洋洋得意向老师解释运算过程中的惊人发现时,我感觉老师的表情像是刚从漆黑洞穴走到文明城市的尼安德特人。他不在乎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得到赞许,在一次选举优秀学生时,当他的得票比那些刻苦钻研两位数加减法的同学低上许多,甚至离他们越来越远后,他告诉我说,红移是宇宙的法则,如果有人能够扳倒这个真理,那么他的名字或许也会像哈勃一样,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我承认,上面的某些话有少许夸张成分,一定要找到合适的比喻,就如同牛肉面广告里牛肉的含量。但有一点却是事实,在同龄人还在大学里沉迷于局域网游戏时,他已经顺利博士毕业,成为物理研究所最年轻的科学家。他从头至尾都是老师们眼中的骄傲,我敢打包票,如果有一天他不小心落进自己制造的黑洞,或者被某个惧怕人类从此崛起的天外文明所劫持,学校一定会举行盛大的优秀校友追思会,然后用83号元素铋制成的相框,把他唯一穿着校服的毕业照挂到校门口的光荣榜上,因为8月3日是他的诞辰日。虽然他在拍那张照片时,由于我的一句话,使得表情有些惶恐。我指着相机对他说,“里面好像装有子弹。”



    我和沈量的友谊一直延续到高中,当然,他注定属于火箭班。我能够考进高中,已经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所以霉运随之而至。我遇到了一个让我讨厌的人,姚书瑜,她是我的同桌,在我的高中年代,男女同桌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我无法量化自己的厌恶,除非我故意撞上墙壁促使自己青春期荷尔蒙分泌紊乱,否则我实在找不出对她萌发好感的理由。杂草牙、大饼脸,虽然总是一副卧薪尝胆的模样,不过成绩却普普通通。有一次为了捉弄她,我让沈量帮我想了一道数学题写在她的作业本上,她解了好久也没办法解开,然后……然后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来过学校。



    其实老田曾经暗示过,校门口的高考录取榜上也为我预留了挂照片的位置,我知道他是在鼓励,不过他的话至少比起校长和教导主任的狗屁更值得相信。他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中年男人、身形消瘦,据他自己在语文课上描述,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人都像他一样能吃。矮小的身材带给他一项优势,能够躲在教室后窗外的阴影里而不宜被察觉。不过总的说来,他还算是个不错的人,至少是位称职的老师,可惜的是,他的预言没有成真。我错过了高考,压根就没有到场,当考试铃声响起时,我距离那张承载人生转折的课桌还有一条街的距离。我不想解释,也没有理由解释,那只是一个感到自己再次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所做出的回应。



    在我高二到高三的那两年,妈妈时常以工作上的理由将我独自留在家里。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说厂里要派她去北京学习,需要离开一段时间。我知道她在撒谎,因为我从她一闪而过的憧憬里读出了答案。那一刻,我认定她像我爸一样,找到了新的伴侣,也认定像我爸一样,会狠心抛下过往的累赘,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妈妈一去就是小半年,回来的那天,夜幕降临的很早,我捧着从同学那借来的漫画,心不在焉的望着窗外。我看见裹在厚外套里的妈妈走近楼梯口,她的脸色比肩上的雪花更加苍白,她不但剪短了头发,还戴起了从来不曾见她戴过的帽子。她刚瞧见守在家门口的我,便费力的道歉说她给我买了许多好玩的礼物,不过匆忙下车时却一股脑都忘在了火车上。她虚假的笑容激怒了我,我没有接受她的拥抱,推开她跑到了屋外。



    高考前不久,妈妈突然住进了医院,起因是被一辆摩托车撞倒从而导致肺脏出血,不过她的病情却迅速恶化。这时,我才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了她去北京的目的,治病,而且是癌症。为了不影响我考试,她始终隐瞒着病情,甚至再次复发时,也固执的想等到高考结束才入院。



    我曾经偷偷躲在医院外徘徊过许久,不过始终没有推开病房的大门,我不敢面对她,不敢告诉她我根本就没参加考试。然而最终,我对妈妈的埋怨和对自己的责难随着她在那个夏天的离世,变化为了无尽的懊悔,没错,就连最简单的告别,我也没能做到。



    之后的一年时间,我的大脑前额叶皮层像是被冷冻起来,没有丁点活跃的迹象。我靠着亲戚的施舍生活,像一具行尸走肉流浪在街边。就这样不知过去多久,突然有一天,张薇出现在我面前,狂风骤雨的说教后,我彷佛又在汪洋中重新寻见了人生的航标。我拨打了她留下的小册子上的招生电话,相比于厨师和钳工,我对机械更感兴趣。所以,我收拾起行囊,满怀改过自新的错觉,准备开赴渴望改变却木已成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