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落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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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其实想结束话题很简单,用不着大费周章,只需换个电视频道,还好,有人替我做了这件好事。电视被切换到了新闻频道,有一点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何老喜欢让甜美可人的女主持,播报社会的阴暗丑恶。



    一则本地新闻说,位于城西经开区的钟摆电子设备厂前天夜里发生爆炸事故,失火引发的电力短路导致该片区大面积停电。经过电力工人两小时的抢修方才恢复正常,造成的损失尚不明确。只看画面里歪七扭八的风马旗就知道,新闻里讲的是我们厂,这些与科技毫不相干的外来物,据说是老板亲自请回来的风水符,久而久之便成为了一种标志。



    我突然有印象,那天在厂门口我确实听到了类似爆炸的响动,我还一度以为是检修班的那帮民间发明家又在以试射火箭为名制作爆米花。厂区停电后我专程去看了眼,不过乌漆墨黑什么也没看到。



    “难怪来了那么多警察。”我自言自语。没想到,我别无用意的话却让原本已经神色凝重的王鸥翔愈加慌张。我不是在报复,眼见为实,厂门口确实多了几个推着小吃摊的陌生人,只是没穿警服而已。



    下一则新闻似乎有意想缓解紧张气氛,我国即将迎来本世纪前半段唯一能观测到的月全食,届时长江流域的大部分地区都能目睹这一天文奇观。电视台也乘机推出“寻找隔壁老吴,嫦娥后人探根路”的真人秀节目。



    “前几天本台推出的文化寻根节目得到市民的热烈回应,这次让我们连线节目的文化顾问,嫦娥故居纪念馆的尹馆长。”一位穿着汉服戴着兔耳朵的女主持人出现在画面中,“喂,吴老先生?您好,首先我想替广大市民问个问题,嫦娥真有其人吗?”



    “当然有。”吴馆长的声音刚劲有力,“根据我的家谱记载,嫦娥是三皇五帝之一帝喾的女儿。我可以告诉你,不仅有其人,她的生平还异常波澜壮阔、精彩纷呈,关于她不为人知的故事,欢迎来我们纪念馆一睹真相。”吴馆长是位销售奇才。



    “第二个问题。”女主持人打断他,世间没有免费的广告,包括公益,它回报的是社会责任感。“你觉得嫦娥的后人为什么会姓吴?”



    “这个嘛……。”吴馆长支吾道,“姓吴好啊,说明我们的文化更加包容,我们每个人的孩子都可能姓吴嘛。”



    “什么意思?”女主持人表情尴尬。



    “很简单嘛,说明我们炎黄子孙都流着相同的血液。”



    “这老头真是会瞎扯。”我捂着笑到酸痛的肚子。



    王鸥翔也跟着我笑了起来,他似乎想缓解笼罩着自己的紧张情绪。不过,他像是在储藏室里吸入了过量的乙醚,以至于笑容里也泛着傻气。



    我不想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绝不是在关心他,我怎么可能把心思放在几个月都不换内裤的男人身上,虽然我也经常健忘的发现,洗好的内裤又出现在了脏衣服堆里。我只是担心他工作时心神恍惚,状况不断,导致所有工友都要陪着他弥补错误。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问道,“听说前两天隔壁车间出事了?”我在瞎问,隔壁车间对于我来说,就像未开拓的新大陆,我只是想用王鸥翔感兴趣的话题缓解气氛。



    “你是说……。”王鸥翔瞪大眼睛,突然来了精神,“二傻那件事?”



    “二傻是谁?”我小心翼翼的问。



    客观的说,我对他口中无论新闻还是旧闻的兴趣,就同如何才能拥有浓密上翘的睫毛没什么两样。只是一开始出于礼貌,我耐心倾听,并且煞有介事的发表评论。后来我开始厌烦,每当他发出噪音,我便加快咀嚼的速度,试图通过牙齿到耳膜近水楼台的优势掩盖住他的声音。不过他似乎也识穿了我的把戏,将讲故事的方式改进为问答型,没错,只要我不作出积极的回答,他便会采用各种方式循循诱导。我敢保证,如果他不当工人,绝对会是一名优秀的人民老师。



    “运输部修货车的周昆,周二傻。我老早就觉得他心理有问题。”



    “他送你花了?”



    “不是,你说一个正常人,故意在裤子上剪那么多破洞干什么?好看吗?可见他心理有多么受虐。”



    “对对对,就是他。”我尽量掩饰脸上的茫然,“其实也不能说他有问题,谁看见丝袜不想扑上去撕扯几个破洞。”



    “你听我说完就知道他是不是心理变态,不过你听到就好,千万别给其他人讲。”王鸥翔拿起叉子不断敲打饭盒。



    王鸥翔的故事是这样的,我也只能把它归纳为故事:运输部的周昆同隔壁包装车间的李雪梅好上了,好和上的顺序没有搞错,这点很重要。在此之前,李雪梅跟她车间班长张秃子有纠葛不清的关系,这位倒霉的兄弟也可能叫张兔子,我只顾擦拭脸上的唾沫,没在意。张秃子胁迫他们分手,否则就在群里公开李雪梅的隐私照。然而李雪梅不为所动,她跟周昆商量好离开工厂回乡创业,一个会打包,一个会送货,珠联璧合。结果在他们即将辞职时,祸不单行,李雪梅的弟弟查出重病,需要大笔手术费用,李雪梅为了从张秃子那儿得到一些救命钱,迫不得已同周昆分手。苦情剧还没结束,周昆恼羞成怒,设计出一场事故想要干掉张秃子,结果事情不成,反而死在了自己宿舍。



    “二傻真没白叫。”王鸥翔在故事里找回了自我,我从来不怀疑,在这世界上,除了他母亲,就数我对他最了解。不过讲到结尾,他却刻意停顿下来,期待我的好奇心能够全部转化成他的满足感,他已经得意忘形起来。虽然我从不指望这个混蛋能够对我稍尽绵薄的孝心,但把我当作瞪着无知的大眼睛,楚楚可怜恳求他的小女孩,就大错特错。



    要不是为了拯救他,我一开始就会拆穿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周二傻是自杀的。”我不紧不慢的说。



    “对啊,他伪装成张秃子干的,并且在自杀前买了一份保险留给李雪梅,自作聪明,想要一箭双雕。不过你怎么知道?”王鸥翔惊讶不已,



    “之前就听你讲过了。”我说,这是实话。



    突然,我感觉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像是钻入了一个捣蛋的小孩,他在我意识的交汇点翻滚吵闹,把陈列整齐的记忆柜一排排推到,把写满过往的记事本一页页撕掉,最后连同自己的衣帽鞋袜一起扔的满地狼藉。



    “不可能,我来食堂的路上才听到的。”王鸥翔皱了下眉,然后讥笑道,“整天自命清高,一听到隐私照,你比刚才那个女主持人的耳朵还竖的长。”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撑住额头,闭目聚神。



    “喂,你没事吧?”王鸥翔看我表情痛苦,拍了下我的肩膀,“杨外婆来了。”他在想办法刺激我。



    片刻之后,我猛的睁开眼,所有难受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仿佛那小段时间里发生的事,被活生生从我生命里剔除。“啊?你刚才说什么?”我问。



    “你最近几天怎么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王鸥翔说出了他的担忧。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一边揉捏发紧的头皮一边说,“正在做一件事时,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仿佛自己曾经做过,但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做的。”



    “没有,怎么了?”王鸥翔干脆的回答。



    “没怎么,最近总是想起读书时候的事。”我假装轻松的吐了口气。



    不知为何,这两天我总是想起我妈妈,越想越感觉自己做了件遗憾终生的错事,我有种不顾一切都要弥补的冲动。



    “想起喜欢的女孩子了?”王鸥翔故意挖坑等我上当。



    我默默点了点头,回过神来后,又马上拼命摇头。



    “你长大了,孩子,再不挺身而出揭发血汗工厂滥用童工就没机会了。”他抓紧机会对我实施报复。



    “虽然带有歧视,但还是请智障工优先。”我回击道。



    “哎,不跟你瞎扯。”王鸥翔摇旗投降的回答正好迎合了我的结论,“问个关于我的私人问题,你加入话剧社了?”他歪着脖子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什么话剧社?”我反问,“需要放水还是砍人?你又不是我妈,我入不入社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去年加入时你为什么阻止我?”王鸥翔一巴掌撑住桌子。



    “你傻吗?宣传部的几个混蛋摆明欺负你,不然为什么让你演……,一头牛?”我不肯定的说,去年的破事谁还记得住。



    “会说话的神牛。”王鸥翔强调,“剧本根据真人真事改编,讲的是我厂一名员工拾到钱包后抵御各种妖魔鬼怪的诱惑,在一头牛的陪伴下苦等几夜终于等来失主的故事。”



    “我记得你就一句台词?”



    “嗯,拾金不昧的事迹令牛也为之感动,说了句厂长牛逼。”他模仿着牛的声音。



    “你才是牛,为什么要说厂长牛逼?”



    “台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觉得我能演好。”他得意的说。



    “是不是还跟你说妆都不用化,本色演出就行?演完顺便宰了你把皮剥下来重新做个钱包弥补上缴之后的亏空?”我挖苦道。



    “好,每次都是你有理。”他再次投降,“如果你没参加,那椅子上的衣服是谁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哪件衣服,有头罩吗?上面绣着蜘蛛还是蝙蝠?”



    “低胸的米色裙子,你不会收衣服的时候收错了吧?”王鸥翔转动眼珠,“也不对,隔壁那家没有这颜色的裙子。”



    “楼上那家有。能别烦我了吗,让我好好把饭吃完。”我嚷道。



    “不说算了,我一点都没兴趣,不过有样东西我倒很想知道是什么。”王鸥翔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薄片。



    我拿到手边着实吃了一惊,毫不夸张的说,我从没看过什么东西能黑的如此彻底,就算在光照下,如果不是因为自身重量对手掌的压迫,我也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这是什么?”我问,“任意门?还是堕夜精灵的通讯器?”



    “不知道。我之前以为是银行卡烧掉剩下的芯片。”王鸥翔说。



    “所以你猜想里面会有钱?你在哪弄的?”



    “夜班……回去的路上……捡的。”他结结巴巴的回答。



    “你有多高?身高,请客观回答。”



    “干什么?”他问。



    “算一米六五。”我懒得向他解释。



    “一米……七。”



    “算你一米七五。”



    “也不夸张。”



    “好,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离地一点七五米,你还能看清地上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而且是纯黑色的东西?你爬回去的?”



    “掉我衣服上了。”他不像在说谎。



    “那叫捡?无缘无故怎么可能掉你衣服上?”



    “所以才交给你研究,搞清楚再告诉我,如果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可是拥有一半发现权。”



    我懒得理他,随手将这个流有苏丹血统的小东西放进裤袋。等到我准备吃点什么时,发现自己的盘子已经一望无垠。



    “我盘子里的东西呢?”我惊讶的问。



    “我吃了,味道还真不错。”王鸥翔若无其事的说。



    “我怎么不知道?”



    “刚问你了,你抱着头不说话。”他解释道,“你不说过讨厌吃冷的东西吗,所以我帮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