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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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拜师风波(上)

    门外,整整三个时辰,日头从东边到了正中央。现如今虽是秋日,但这正午的阳光,也依旧十分毒辣。



    小家伙晒得满脸通红,豆大的汗水从衣领流入脖子,也跪着不肯起来。



    我在旁边看着,也有些不忍,我走到欧阳老先生身边,刚想破了规矩使一道灵力让这老头出门将陈烨拉回来,目光一瞥,却看到书上仍是那句“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合着这三个时辰书都没翻过。



    我知道他肯定再考虑,既然如此,陈烨拜师一事也就是有希望了?那我也就不用干涉了。



    我悠哉悠哉地走到门口,看着满脸倔强的陈烨,心说他这也没白吃苦。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边,附身擦擦他脸上的汗,指尖还未碰到他的脸,屋子的门“砰”地一声开了。



    老头硬撅撅的胡子一翘一翘,冷冷地说:“莫跪了,你再跪我也不收徒。”



    陈烨听这话,眼神里尽是不解,“先生为何……”



    老头笑笑,眼神却更加犀利道:“你来求学,无非是想金榜题名,东华门外金殿唱名吧?”



    陈烨看着老头的眼睛,道:“非也。科举无非是一块敲门砖,让学生能一展宏图之地不在科举,而在庙堂。如今我大崇外有强敌,内存奸佞,亟待解决。学生不才,但为人当有此志!”



    老头眼里闪过一丝欣赏,胡子也没那么硬撅撅了。我在旁边观察着两人的神情,直到这事儿八成要成了。



    老头赞了一声:“不错,但我且问你,今我大崇十官九贪,腐朽不堪。你身处这个大染缸又如何能保证不会成为另一个奸佞?”



    “人各有志,何求同归。”陈烨坚定道。



    “说得好,最后一事,你若能答上来,我便收你为徒。”老头淡淡笑着,嘴里的话却依旧锐利。



    “先生请讲。”



    老头捋捋胡子,看了眼陈烨,幽幽说道:“你手中的,可是《论语》?”



    陈烨愣了一下,道:“正是。”



    “古人皆言,半部论语治天下。”老头说到这儿顿了顿,话锋却突然一转,“然你可知第八章泰伯篇有这样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老头脸上隐隐浮现怒气:“什么叫可使由之?什么又是不可使知之?可以让老百姓按照我们指引的道路走,不需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愚弄百姓,枉为人师!”



    陈烨一听,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历朝历代都是尊孔子为师,“天下文官祖,历代帝王师”,听听这评价就可以知道这年头孔子地位是多么尊贵,谁让千年前的人搞了个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呢。



    所以现在的读书人,进入学堂后第一件事不是参拜自己的老师,而是先参拜孔子像。



    故而当陈烨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饶是他平时再机灵,也吓呆在当场。



    老欧阳一看陈烨的反应,当即冷哼一声,胡子一撅,就打算进屋子。



    我心里一急,这能行么?当即一道灵力从手中飞出,提起一粒小石子,砸向了陈烨的头。



    “啊!”陈烨抱着头痛呼,却也终于回过神来了,一看老欧阳要走,连忙喊道:“先生……”



    老欧阳背对着他,挥挥手道:“我给你三天时间,给我一个让我收你为徒,教你四书五经的理由。我满意了,你就来吧。”



    陈烨大喜:“谢先生。”



    老头迈进门槛的腿一顿,道:“下回来,不要赶这个时辰,三更天,不许让一个人看见你到我这儿来,更不许跟别人提起我。听到了吗?”



    陈烨点头如啄米:“听到了听到了!”



    “回去吧。”话音刚落,“砰”地一声,门又关上了。



    陈烨一看先生走了,便一骨碌爬起来,皱着眉轻轻活动着手脚,从地上捡起那本《论语》,撒丫子就跑回了家。



    动作一气呵成,给我看得一愣一愣的,心说年轻人这身体就是好啊……



    ————



    本来陈烨是有学堂上的,可不知怎么,硬是翘了课要找老头欧阳文当先生。



    陈烨在学堂也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加上记忆力好,过目不忘,于是在别人八九岁开始学四书五经,可他已经开始背《朱子集注》了。



    所以当他第一天翘课,先生以为他有什么事耽搁了,打算第二天问一下,可陈烨第二天又没去,这下子事情大条了,先生又惊又怒,抄起袖子赶到了陈烨家。



    当陈烨他娘一开门,见到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时,差点没拿着扫把打出去,心说这辈子还没人敢跟我红脸的!



    要不是陈烨他爹在旁边说了一句“这是烨儿的先生张泉”,陈烨他娘这才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问:“张先生今日怎么来了?”



    由于刚刚那一下子,这先生十分的怒气也被惊走了八分,连忙缓和脸色,也试探地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陈烨他爹一愣:“没啊?先生何出此言?”



    张泉呼了一口气,有些放心道:“那就没错了,陈烨这小子一连翘了两天的课。”



    陈父一听,老好脾气的他也怒了,横眉竖眼道:“这个兔崽子!要是有正经事便罢,要是真的溜出去玩,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从来不发火的老实人,一旦发起火来也是很可怕的。我在一边默默看着,缩缩脖子,心中暗暗为还在路上沉浸在欣喜里的陈烨祈福。



    “先生先进来坐吧,能否等烨儿回来,和着小子当面对质?”陈父挤出一丝笑,脸上却还是阴沉如水。



    张泉略一沉吟,道:“也罢。这孩子我也是寄予了厚望的。”



    陈父陈母赶紧迎张泉进屋。



    陈家在村子里也不算是穷人,家里一头牛,三亩地,陈父读过几年书,却连童生都没考中,于是也绝了读书的心思,只想着儿子能出人头地。



    村子并不大,所以没等多一会儿,陈烨便一跳一跳地回来了,在刚要进院子的时候,立刻收起脸上的兴奋,脚步放稳。我睁大眼睛瞧着这一幕,心说这孩子不去唱戏反倒过来读书真是可惜了……



    我跟了进去,想看看他会如何应对。



    陈烨一进门,就看见张泉也在,怔了一下,立刻施礼道:“先生好。”



    张泉自知在人家家里,也不好太过火,只得板着脸道:“为何接连两日都不来上课?”



    “我去了欧……”陈烨刚想说,我去了欧阳先生那里,却猛地想起欧阳先生的嘱咐,于是到嘴边的话立即一变,“我去了藕粉店。”



    “藕粉店?”陈父一愣,“你去那干什么?”



    “我,我去帮忙磨粉……”陈烨有些心虚,可在陈父陈母以及张泉的眼里,这就是偷偷出去玩在找借口。



    我乐呵呵地瞅着陈烨,看你这会怎么逃!



    “胡说八道!”陈父怒不可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陈烨就开始骂:“不但敢逃学,还学会说谎了!”



    我本以为陈烨会解释,至少也认个错,可我却低估了他的倔,低着头闷不吭声,任由三位长辈说。



    张泉见他一句话也不说,还以为他知错了,叹息一声:“好自为之。”便离去。



    张泉一走,陈父陈母也都安静了。



    陈父拉着陈烨坐下,半晌,才缓缓开口:“先生走了,说实话吧。我知道你不可能无缘无故不去上学。”



    陈烨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有些愧疚道:“爹爹,我,我不想去上学了!”



    任陈父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这个答案,不由睁大眼睛道:“你说什么?”



    陈烨把心一横,将自己想要拜欧阳文为师的念头,及两天的经过和“逸马杀犬于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末了还说了与先生定下的规矩,“不能让外人知晓。”



    我以为陈父陈母听了后会跟我一样把眼珠子瞪出来,却没想到,俩人又是一阵沉默。我心说这家人可真奇怪。



    陈父略一沉吟,幽幽说道:“你确定那欧阳先生真的能教书育人?我可不想到时候再养出一个小的欧阳先生来。”



    也不怪陈父有此番话,欧阳文自从十几年前大崇建国后住进村里,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但却从没有一个朋友,也从不与人主动交谈。



    村里人也问过他是从哪来,欧阳文却只是摇头,对自己的事更是讳莫不言。于是村里人都将欧阳文说成一个怪物,久而久之,也就越发没人愿意理他了。



    陈烨板着小脸认真道:“爹爹,今日我离开时,先生还问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在愚弄百姓乎?”



    陈父一听,愣了一下,这句话向来为人所诟病,即便圣贤如孔子,也不能将百姓视作平等之人。



    良久,陈母叹息一声,道:“孩子他爹,你就让他去吧。”



    陈父和陈母对视一眼,道:“好,你可知一旦离了学堂,就不可能再回去了。”



    陈烨点点头。



    “即便如此,你也要一意孤行吗?”



    “嗯。”



    陈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陈烨心里也是一阵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