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陛下尽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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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雅士宴局(一)

    苏倾之捏着请帖,看着眼前这座朴实的宅院,大门上空空如也寻不到牌匾,门旁两排翠竹在晚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一切平易近人得像是谁人小家,谁会想到这居然是本县最有名的乐坊——如悦。

    李深三日之前就约请了苏倾之,说是当地一些才俊想认识他,都是一些风雅之士,只饮酒、论诗、听听曲,让他一定要来。

    苏倾之对这类应酬根本无有兴趣,且都是不认识的人,他原本推拒了一次,不料李深说自己已经同那些才俊打过包票说他一定会到,昨日又差人复请怕他忘记。总不能拂了上峰的面子,来就来吧。

    还在想着会不会找错地方,毕竟他可是去过盛乐坊的人,在他的认知里乐坊就应该是两三层小楼,门口大牌匾,还有小厮随时迎客。

    周伍看出了苏倾之的疑虑,笑着道:“是如悦来没错的,大人。”说着便上前去扣门。

    很快门就开了。主与客互揖一礼,周伍先开口道:“苏御苏大人受邀前来。”

    后面一名三十来岁留着短髭的男子一听到“苏御”二字立时两眼放光,越过周伍,将目光落在阶下的苏倾之身上。“哎呀!”他欣喜无比,几步下台阶就来到苏倾之面前,激动地托着苏倾之的腕,“可把苏大人盼来了!来来来,快里面请。”

    一个陌生男子这般热情地招呼自己,让苏倾之很是不安,轻轻地将自己的腕从他手中移开。

    那男子不以为意,反倒还笑得灿烂地介绍起自己:“在下沈定安,是这如悦来的坊主。”

    苏倾之赶紧拱手见礼,“沈坊主,久闻大名。”这是一句虚伪的客套话,方才在来的路上他才听周伍说这如悦来的坊主姓沈。

    “哪里哪里,是我们久仰苏大人才对。”沈定安很热情,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这“如悦”不是普通乐坊,简直是人间仙境!鲜花奇草遍地,红绸纱绫飘舞,非但不俗还能品出几分雅致来,来往的不论是端茶上水的丫鬟还是捧箫抱琵琶的乐伶皆是妙龄美人。苏倾之面上无波内心早已颤抖不止,对于今日这宴局,他又是惴惴不安又是期待不已。

    沈定安领着苏倾之到了一处亮如白昼的敞堂,首先看到的是七八位乐伶一字排开,面对着客人好像正被挑选。五个二十到五十来岁不等的男人本来正打量着乐伶调笑着窃窃私语,一见沈定安来了都严肃正经了起来,一时间全场寂静。

    “各位!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大家久仰的苏倾之苏大人。”沈定安忙向大家介绍身边的苏倾之。

    那五位男客眉开眼笑,纷纷上前见礼。一众乐伶都纷纷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叹,交头接耳着,“他就是苏倾之呀!”“果然好生俊秀呢!”……

    苏倾之迅速瞟了一眼,并未见到李深,不觉心中有些慌乱起来。

    沈定安代为介绍起一行人来:留着山羊胡的沈西顾是一行人中年纪最长的,擅长诗文、谱曲;不修边幅一副随性的言宁是小有名气的画师,工山水花鸟;十五岁便中举又成为幻山书院最年轻先生的夏书禹,著有《逐月词》;已刊发多部作品的话本著者禄君尔;擅长画花鸟、人物也擅长诗词的周砚白。

    “都是本地才俊雅士。”沈定安如此夸赞,那五人皆是摇头摆手,口中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可脸上却是一副志得意满。

    这五位还有“原安五杰”之称,在当地谁见了都得尊称一声“先生”的。但苏倾之却对周砚白一副“相见恨晚”、“原来是你”,拱手揖了一礼,“几日前苏某去过幻山书院,墙上刊了你的一首《鹭洲游》,喜爱非常!尤其那句‘绿苇红灌共浅滩,点星白鹭缀其间’——甚妙!实在是‘诗中有画’啊!”

    得了苏倾之夸赞的周砚白实在是受宠若惊,忙回揖了更深的一礼,“苏大人过奖。”

    他们五人皆好诗词雅赋也喜欢听琴赏曲,因兴趣相投便结为挚友常常小聚,一起赏曲、品诗、联词、谈心好不快活。只是后来言宁游走采风、禄君尔迁居丰州、周砚白为父丁忧,五人到齐合聚机会甚少,正是因为听说苏倾之任了原安县令,才由夏书禹组了今日这局,言宁从塞北还乡,禄君尔还有书稿要赶亦是从丰州回来,可苏倾之竟只识他们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周砚白,心中不免有些吃味。

    沈西顾在座位上坐下,幽幽地看着苏倾之,道:“苏大人会试、殿试的文章天下学子都有拜读,上元节诗更是连四岁稚儿都倒背如流,现在国朝各地乐坊的唱伶又都争唱苏大人的词挣赏,苏大人风头无两!”

    苏倾之正要开口,不料沈西顾又对着一众乐伶问:“你们可都会弹唱苏倾之苏大人的曲词啊?”

    一众乐伶齐声道:“奴会唱。”

    八位如花似玉的乐伶齐声道会唱自己的词,这任谁听了都会心神荡漾好不得意的吧。苏倾之面颊一热,愣在原地。

    沈西顾对着苏倾之抬手作请,“苏大人是今日贵客,您先点。”

    点?点什么?苏倾之一愣。

    沈定安极会察言观色,不管是夏书禹的不爽吃味还是苏倾之脸上一闪而过的无

    知无措尽叫他收入眼底、了然于胸。他笑着,指着八位乐伶对苏倾之说:“沈先生是最会照顾人的前辈了。苏大人,您点位乐伶吧。”

    苏倾之这才发觉自己刚才是有多“土”。自己怎么说也是到过盛乐坊见过世面的人,怎能在这小县乐坊里丢了面子呢!于是举目望向那一排乐伶——可谁知乐伶们都目光灼灼,一副盼求苏倾之点选自己的渴望。苏倾之瞬间目光落了败,轻声问了一句:“谁会唱《清秋醉》?”这首《清秋醉》还是姜宥维和韩旭“骗”他去盛乐坊那次听的。

    一位绿纱衫配缀花白裙的乐伶向前一步,福身一礼道:“奴会唱。”她的声音如铃般悦耳。

    苏倾之抬眸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乐伶不仅与弥澄溪一般年纪,长得还有三四分像她,尤其是那眼睛,清澈得能映出人影来,加上她身上这绿纱衫,苏倾之有一瞬间就想到那天在豪客来作请整个御书房参政的弥澄溪。

    “你……”苏倾之这一字出口才惊觉自己失了态,忙转了话,问:“你身上所穿这个颜色,是不是叫‘春风绿’?”

    春风绿衍自《咏柳》的“碧玉妆成一树高”,是嫩柳之色。而这乐伶所穿的是缥碧,但她却甜甜一笑,对苏倾之微一福身,道:“是。”

    苏倾之粲然一笑,有些开心。

    其余几人都不点乐伶了,毕竟今日来的目的又不是听琴赏曲。沈定安招呼大家入了座。

    饮过一杯水酒,沈西顾又转向苏倾之,道:“如今诗文凋落,填词兴盛。曲起而词废,词起而诗废。不知苏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这话要连着夏书禹之前夸国朝各地乐坊的唱伶争唱苏倾之的词一起听,话中的揶揄之意已是扑面而来。其余四人又是尴尬又是期待,纷纷转头看向苏倾之,看他会怎么回答。

    好歹苏倾之也是跟“人精”弥澄溪吃过饭听过曲的,见识过她怎么用一顿饭就和御书房的参政们混得蜜里调油,苏倾之怎可能什么都没学呢。

    苏倾之淡淡一笑,“月有盈亏,浪有起落,道亦有轮回。再说了,此时国朝诗坛不还有沈先生嘛。”真诚无比地望着沈西顾的眼睛,铿锵有力地掷了四个字:“遑论凋落。”

    此番话果然受用!沈西顾笑了起来,忙摆手,“老了老了。现在要看周小友他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正是有了这么一问一答一捧一笑,宴局的气氛越发融洽和乐。

    乐伶唱罢《清秋醉》,被沈定安留下为苏倾之斟酒。苏倾之原本别

    扭得脊背都绷得直直的,后来与他们聊得愈欢,也渐渐不在意了。

    沈西顾和夏书禹目前正合著诗注词评,此时正说孟道甄的《游碧波山庄》。孟道甄和弥修齐名,是晔朝的“诗圣”和“字仙”。不过,弥修痴情,为爱忠贞,只娶了一妻且无有任何绯闻,但孟道甄却恰恰相反,他的风流韵事和他的诗一样为世人津津乐道。

    “……碧波庄实乃药园,孟先生去的时候正值五月,余容花开得正盛。”夏书禹道。余容花,就是芍药。

    禄君尔讶异地张了张嘴,“我还以为碧波庄是私人宅院,心想孟先生才名在外,得了庄主女儿相伴游园呢。”他说这话时,苏倾之和周砚白连连点头,他们也是那么以为的。

    “五月余容花正俏,把折绮丽赠佳人”这两句诗流传最广,每到五月游园折花,附庸风雅的才子们最喜欢念了。

    沈西顾道:“孟先生是折花思美人,并非是得美女相伴游园而折花相赠。”

    苏倾之和周砚白一齐看向他,又异口同声道:“竟是如此?”

    他们这样的反应是讲话人最喜欢的听众了。沈西顾笑笑着,饮下手中的那杯酒,道:“这要从孟先生的好友毕文霖的手记中的一则记说起了,从时间上看正是孟先生重回闵岭,他一场大醉,在酒楼包厢的白壁上提笔写下‘鹊楼香犹在,佳人不得闺。孟郎肠青悔,千金无销回。愿君识珍惜,世间独此美’,而后浑浑睡去。第二日醒来,毕文霖问他可记得昨日自己做了什么事,他却只道酒烈醇美,买了好几坛带走。再是此后,毕文霖又记有几次与孟先生踏青、野炙都念闵岭酒相配最妙,但他却终生再未去过闵岭。”

    “对对对!”言宁出言作证,“那酒楼叫‘丁记’,我去闵岭时特地去了,那无题六言诗至今还在那墙上,只是差点被盗匪挖了去,边上好多凿砍的痕迹。”

    苏倾之和周砚白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沈西顾捻着山羊胡哈哈笑,又道:“孟先生那首无题六言诗中的‘鹊楼’应叫‘红鹊楼’,是一处乐坊。孟先生初到闵岭便被毕文霖作请去了那处,认识了一歌姬,那歌姬会填词谱曲许是颇有才情与孟先生心意相通,使得游园时折余容花思赠佳人,思归思,想归想,孟先生终究没有为佳人赎身,才有得后面重回闵岭大醉写追悔诗。”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故事。苏倾之不禁叹道:“孟先生赞闵岭酒,恐怕喝起来心头满是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其余几人点头赞同。

    众人正为孟道甄惋叹,气氛不免有些落寞。擅长调和气氛的沈定安举杯道:“孟先生饮闵岭酒苦在心头,但我们饮家乡米酒可是香在口中美在心里。”

    大家都哈哈一笑,举杯满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