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陛下尽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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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雅士宴局(二)

    刚放下酒杯,言宁一副惋惜道:“毕文霖倒是可惜了,哎……”一声长叹,“流连烟花之地纵情声色,落了个暴毙青楼的下场,今人提起他也只是以‘孟道甄友人’或‘华瑾仪前夫’称之,原本他也有望成为‘画圣’的吧?”

    刹时,苏倾之脸色一绿,心中隐约生起不快来。世人提了毕文霖就会牵扯弥修和华瑾仪,可这毕竟是他好朋友的父母,怎可拿来做消遣谈资!

    只听沈西顾“欸”了一声,“若那毕文霖成了‘画圣’,那你言宁岂不是只能成‘画奴’?”这是一句吹捧和鼓励参半的话。

    言宁笑着,敬了沈西顾一杯酒。沈西顾饮过酒,又道:“我找到几本毕文霖的手记,绝大部分是写风流事的,无不说明他嗜色入骨。再如何有天赋,无心画作也是暴殄荒废。”

    夏书禹因与沈西顾合著诗注词评的关系也读过毕文霖的手记,他赞同沈西顾的话,“最后那几年他都画些‘美人图’,难登大雅之堂。他不仅废了自己,还拖累了他的儿子。”他看着沈西顾和言宁,求证的语气:“听说当时他为了与华瑾仪争子闹得很是不堪?”

    两人都点头称是。沈西顾又一记冷笑,摇摇头,道:“毫无男子风度,污蔑抹黑自己前妻,使得华瑾仪愤然出走两载,一年后才又嫁弥修。他争得了儿子又怎样?他暴毙时那子才十五岁,家财尽被兄弟卷走,那子在叔伯两家辗转两年后出走了,人间消失一般,无人知其现今何处,是生是死。”顿了顿,又道:“倒是弥修上过毕家想收那子为义子,却听说他出走已经一年多了。如果毕文霖当时不争那子,说不定在弥修的教导下,不说官居高位,也是仕途通达吧。你看,弥修他那女儿就是十七岁便登皇榜,进士出身,现任御史台监察御史。”

    “不止。”苏倾之出声。说的是弥澄溪,那在座的谁能比他熟呢?“弥大人现在是御前侍书,在御书房做事。”

    几人顿时眼亮如星。“那苏大人与弥大人是否熟识?”周砚白问。

    “苏某在御书房任御前参政两年,却与新入御书房不到两个月的弥大人最熟。”这话说得既有些自谑又有些得意,“前些时日弥大人外巡丰州路过,还约苏某到得月楼叙旧。”

    一听到这里,夏书禹和沈西顾齐声惊道:“弥大人来的呀!”一副要拍大腿惋惜的样子。

    “是。”

    沈西顾又连忙道:“那不知可否借着苏大人与弥大人的好友关系向弥先生求得翰墨一幅呢?”

    “是啊!如若能求得弥先生真迹那可绝

    妙了!我一直心愿想临摹学习,但都无能如愿呀。”夏书禹话语里满是失落遗憾,目光却灼灼地望向苏倾之,满是热切的期望。

    苏倾之顿时笑容僵硬,这是自己让自己骑了虎呀!他顿了片刻,复又笑道:“待苏某书信给弥大人说上一说。”

    几个人原本或是一脸期待或是坐看他出乖露丑,现在闻听他此言都笑了起来,举杯敬酒,沈西顾代表道:“那便静候苏大人佳音了。”

    这才是真正的骑虎难下了。苏倾之心头一闷,觉得喝下的酒苦涩剐喉直灼六腑。

    *

    如悦坊是一处四进宅,处处鲜花绿草轻纱曼舞,雅致绝尘。第四进的院子是几间布置清雅的客房,一般的客人都只到三进院便不能再往里了,因为那里只供给特别的上上宾小憩或醒酒夜宿。

    苏倾之本就不善饮酒,今日与沈西顾几人聊饮,不知不觉竟喝了三盅,已是前所未有的“佳绩”。

    两个小厮架扶着苏倾之,轻轻地让喝瘫得泥一样的他在床榻上躺下。

    房间是已经准备好的,一室若有若无的莲花香之味恰到好处。

    侍婢们备好温水、布巾、衣物等纷纷退下了,只留下那位唱了《清秋醉》的乐伶。

    沈定安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的苏倾之,转身对那乐伶道:“阿昔,务必服侍好苏大人。”

    阿昔激动得全身发颤,应了一声“是”,恭敬地先将沈定安送出门去。

    盛乐坊出/台的乐伶都只卖艺,不陪聊不陪酒,出色的乐师更是会被有钱人家请去为子女授课,被尊称为“先生”。但不是所有乐坊都是盛乐坊呀!如悦来的乐伶都是卖了身的奴籍,陪聊陪酒自是平常之事,出得起价钱将钟意的乐伶买去做妾的少之又少,因为馆主沈定安自诩文人,所以偏好接待的文人雅士。而文人雅士嘛,要么穷酸要么自命清高不屑,所以与其说如悦来是乐坊,倒不如说是沈定安的家伎院。

    文人啊,又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仙,满口孔孟儒,张嘴诗词赋,可色心色欲也是压不住,非礼轻薄乐伶的事时有发生,只要不是太过火沈定安都会睁一只眼闭一眼。

    可像今日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

    沈定安只是道“服侍好苏大人”,但言下之意却是要将阿昔送给苏倾之。不是要苏倾之出钱买,是他沈定安要送!

    以往阿昔也是被留下陪酒过,那些满口诗文的斯文人有的在桌下偷偷摸她,有的捏她的臀搂她的腰,有的装着不注意碰她的胸……都是让人不齿的下

    流。可眼前这位苏大人不一样!他的文才已经令人崇拜,更加之君子行止早已让阿昔心动。

    若是能成为苏大人的妾那该有多好啊!他一定是个温柔的人,会待自己好的。那么自己也一定全心全意地侍奉他!

    阿昔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拧干布巾,开始准备为苏倾之净面擦身。

    苏倾之并非全然无觉,只是迷迷糊糊全身无力。在额脸一阵清爽之后,恍惚间他梦到赏春宴那日自己穿着陛下赐的浅海昌蓝锦袍,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来到那春意盎然的三色园。他春风得意,光彩夺目,佳人们频频回眸。

    灿烂的花树下,有个一身华贵的美人正对他笑。“苏郎。”美人低唤了一声,这一声娇媚似水,令苏倾之全身一阵酥软。

    “苏郎,我陪你好不好?”美人又道。这……这声音……

    苏倾之抬头一看,却见容娉婷的脸正入眼帘——

    “别碰我!”苏倾之惊叫着挥手一打——

    “啊!”

    苏倾之像是梦魇中被人推醒,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汗淋淋,粗喘连连。

    “大人,您没事吧?”阿昔刚才是被苏倾之推开倒地的,她也吓了好大一跳,可见苏倾之梦魇醒了的样子,便赶紧关心道。

    她这一出声,苏倾之又吓了一跳,猛地一缩,动作迅疾到一下就退到了床角。酒算是醒了大半,苏倾之瞪大眼睛看了看床下跪着的人,又见自己衣襟大开,慌忙拢上,“你……你干什么?”他又羞又恼,口气很不好。

    阿昔也是委屈,上一刻还见苏倾之面带笑容,自己正将他衣带解开欲帮他擦身,却一个突然就被推翻在地,也是被吓得不清,现在心还嗵嗵跳着。“奴为大人擦拭整理呢。”她答。

    擦……擦身子吗?苏倾之脸色涨红,不禁抱臂又紧了紧,“不……不用。你出去吧。”

    自己这是被嫌弃了吗?若没有服侍了苏倾之那自己又怎能成他的妾,从而离开着如悦坊呢?阿昔急了,道:“沈馆主已将奴送给大人,是要奴服侍好大人的。”这一急,都快哭出来了。

    苏倾之一见人家小姑娘都快哭了,乌汪汪的大眼睛噙满了泪,像映着星光的问月湖。苏倾之起了怜惜之心,再这么一看才想起这是与弥澄溪有几分相像的乐伶。

    “你叫什么名字?”苏倾之想缓和一下气氛。

    “阿昔。”

    苏倾之心头一颤,又问:“是哪个‘溪’?”不会这么巧吧!长得像,连名字也是同一个

    字?

    “昔日之‘昔’。”

    苏倾之略略有些失望,“你起来吧,不要跪着。”

    阿昔心里有些欢喜,应了“是”便起身。

    苏倾之抬手整理衣服,又道:“麻烦你去找一下我的随从,他叫周伍。”

    阿昔愣了一愣,问道:“大人您这是?”

    苏倾之只顾整衣衫好下床走人,也不看阿昔,答:“我要回衙门去。”

    “不行!”阿昔不仅脱口而出,还扑跪着抱住了苏倾之的腰——苏倾之吓愣当场!阿昔那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又一股脑涌出来了,哭得是梨花带雨,“不行啊大人,奴还没服侍大人。”

    “你……你……”苏倾之脸红心跳,脑子都快炸了——阿昔这一扑抱,胳膊抵到他胯/下了,那物是二十四年来头一次被姑娘碰触到,兴奋地猛抬起了头。“你不要哭。”苏倾之一边说,一边把阿昔扶起来,他觉得自己都快尴尬死了,“你已经服侍得很好了。”

    阿昔一听到此,错愕地抬头看着苏倾之,“大人……奴还……”

    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很复杂,看得苏倾之心虚不已。

    刚才还扑抱苏倾之的阿昔这会儿脸色涨红,目光躲闪,声音微微发颤,“奴还没服侍大人呢。大人……莫不是嫌弃奴家?沈馆主已经将奴送给大人,今夜过后,大人可将奴家带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苏倾之再听不懂就真是傻子了。

    空气仿佛凝固,周遭都没了声音。苏倾之只听到自己心嗵!嗵!嗵!一声声像被捶的鼓,一声声鼓动耳膜。

    胯/下那物抬头叫嚣,涨得要炸。脑子却也飞快地运转,乱七八糟地闪过杜牧和张好好、孟道甄和那个让他摘余容相思的歌姬、盼着他早日娶妻生子好抱孙的父母亲……

    娶妻生子!

    这四个字像一点灵咒镇住了苏倾之的心魔。

    苏倾之中邪似的,只顾伸手往袖子里一阵掏。

    阿昔愣愣地看着他动作,只见他掏出一张纸——那是一封书信,只有短短两三行,应该是还没写完。阿昔眼力不及,才看到信上“念倾”二字,苏倾之却将信折了起来。

    苏倾之在心中默念了一声“念倾”,下定决心地从床上下来。将信放回袖中,又对着阿昔揖了一礼,“劳烦阿昔姑娘帮我找一下沈馆主。”

    *

    夜深人静。各处宫殿已是烛火尽熄,庞大而肃穆的在微弱月光下像一只只盘踞入眠的巨龙。

    云润宁看着榻便小桌上那

    一烛如豆,一滴烛泪滚落,慢慢地凝干。

    外头有人在说话,没过一会儿殿阁的门轻轻开启,然后是轻却急的脚步声。听着声音越来越近,云润宁闭眼假寐。

    覃双走近床榻,见云润宁闭着眼睛,呼吸平静。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道:“来人说,永宁殿那边歇下了。”

    谁人在永宁殿歇下了?当然是陛下。云润宁盼了陛下一夜,可陛下终究是没有来。覃双怕她伤心,连“陛下”二字都不敢提。

    云润宁不应,装作已经睡去了。

    覃双候了一会儿,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吹熄了小桌上的那盏烛便轻悄悄地退下了。

    直到听到殿门关合,云润宁才睁开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滴到锦枕上晕开了花。

    云润宁想念极了兄长们,每次她委屈难过,兄长们都会抱抱她,哄着她。

    她今夜所求,不过一个拥抱罢了。陛下没能给她,而她终于也意识到兄长们的拥抱她也从此失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