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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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饭之恩

    这几日龙徕山狂暴的风雪温柔了些,虽依旧是寒得刺骨,但终是恩赐般的洒下些许阳光,让这些久居风雪中的生灵感到一丝暖意。

    龙徕山南麓,一个唤作王家村的小村里。住村东头的王长安正抖弄着刚从屋中抱出的一床棉褥子,他将褥子搭上屋门口的青桑树枝,拿着掸子打在褥子上,将褥子上的灰尘抖落。那褥子在柜子当间压了小半年。着实积了不少灰尘,王长安掸子一挥,便是轻舞飞扬,传入他的鼻喉内,让他直咳嗽。

    “老婆子,与我拿块麻布纱巾出来,这褥子放得久了,粉尘甚是烦人。”王长安对着不远处的一间瓦房喊道。

    “瞧你那金贵样,唤你一身老头子便当真将你身子给喊虚了一般,穷讲究!”屋内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娇嗔。

    “休要啰嗦,莫非要瞧着我咳死不成,速速取来便是。”想是王长安真的被那粉尘给呛着了,他又重重地咳了几声,眼中像是要盈出泪来。

    “来了,来了,我这就去取。”女人怕自家男人生气,走到里屋寻纱巾去了。

    过了半晌,仍不见屋里的将纱巾取来,王长安胸中不免一阵气闷。“这个死老太婆,取块纱巾亦是如此墨迹,罢了罢了,我自去取来。”说着便准备回屋。他刚转身,却撞在了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上,将他吓得跳了起来。“什,什么东西?”王长安吓得不轻,声音直打哆嗦。眼前那团黑色的东西没有应他,他定睛一看,挡住他去路的乃是匹黑色的小马。

    看清了来物,王长安伸出手来在额上拍了几下,嘴里不断地说着:“祖先保佑,祖先保佑。”

    这是哪来的小马驹,皮顺如绸、油光放亮、通体黝黑,唯有四蹄处白的胜雪,背长腰短,背脊甚是平直,蹄腱刚劲有力,这可是匹上等的好马啊!王长安早年当过几年马贩,见过的好马也有不少,自然认得这马的优劣。

    王长安眼光上下扫了扫,让他心中大怒,不免破口大骂起来。“我的宝儿,哪个天杀的糟践的你哟!”王长安看得真切,马虽英俊,可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双目深陷、槽口肿胀,显是连日未曾饱食所致。他对这马儿喜欢异常,布满老茧的双手心疼的在马儿身上摩挲着,梳理它略显缭乱的毛发。

    正当王长安和眼前的小黑马温存着,冷不丁自己左脚被什么东西给钳住了,吓的他又跳将起来。

    “老丈莫要再晃了,再晃我的胳膊可要折了。”王长安低头一看,抓着自己脚的是只男人的手,这只手的主人正像条死狗般趴在雪地里,幽幽的喘着气。

    “来啦,来啦,老头子。我给你找着纱巾啦。”王长安的内人小步碎跑着从屋内走出来,兴高采烈的冲自己男人喊道。

    她刚走出房门,却被眼前的画面震惊了,屋外站了一匹小黑马,一个半死的男人抓着自家老头子的腿脖子,旁边的雪地里横七竖八的躺了十来个人。

    “老头子,这是咋啦。”跟随王长安走南闯北多年,对相马亦有所涉猎,她一眼就瞧见门前的这匹黑马必非凡品。“不会是你为了贪图人家的马,将他们都给……”说道这里,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胡言乱语!我王长安爱马,可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亦是方才才发现,与我可没有丁点关系。”王长安没好气的白了那老妇一眼。

    “不是便好,不是便好。”妇人一面走过来,一面拍着自己的胸脯。

    妇人来到王长安身边,将纱巾递到他手里。“老头子,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不知。”王长安摇摇头。

    “那这些人为何如此模样,究竟是死是活。”

    “我看多半还活着,看他们形如枯槁,双目无神,面色煞白,多半是饿极所致。去,端一大碗牛骨汤来,与他们分食了。饿了这许久,不可急切进食。”王长安吩咐妇人进屋取食物,自己甩开男子的手,跑到房子后头,从狗圈里抱出一大堆干草来。

    “宝儿,这龙徕大雪封山多时,家中就只剩这捧干草了,你将就将就,莫要嫌弃。这些日子定是苦了你了。”王长安一手喂着马儿,一手抚摸着马背。

    地上的男子吃力的抬起头,感激的望着王长安。

    “别谢我,若不是看在你等宁愿冒着自己饿死的风险,也没有将它宰杀充饥的这份善心上,我可不愿救你。这龙徕山不知吞掉多少性命,可不多你们几个。”王长安斜了他一眼,“好好趴着,别乱动,等我们家老婆子送汤来。”

    不多时,那妇人从屋内端出一大锅牛肉汤来,锅内星星点点的飘着些许姜末。王长安夫妇挨个扶起躺了一地的众人,往各人腹内送入一碗牛肉汤,并为众人搓手取暖。

    渐渐地,众人脸色变得红润起来,鼻息内呼出的气厚重了许多。先前抓住王长安腿脖子的那位最先恢复过来,他倚靠在那颗青桑树的树干上,冲着王长安夫妇一拱手:“多谢老丈、老太太救命之恩!”

    “莫要谢我,要谢就谢你这匹宝马。若不是它,我可不一定救你。”王长安心中总是惦着他们怠慢了这匹小黑马,对这些人全无半点好感。

    “是,是,是。老丈说的极是。”他笑着点点头,用疲惫且略带沙哑的声音对着马儿喊道。“煤球,这回咱可多靠你了啊,你救了咱的命,日后定为你找一匹漂亮的小母马。”

    小黑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撒欢的嘶吼起来。

    “煤球?宝儿,煤球可是你的名字?”王长安实在不敢想象如此神骏竟会有这样一个名字。煤球却是满不在乎,脖子在王长安的身子上蹭了蹭,表示对他的感谢。

    这时,其余人陆陆续续苏醒了过来,都慢慢聚拢到青桑下的男人身边来,对着他恭恭敬敬的喊了声:“天王。”男子正是不久前自号为“公正天王”的南韶国主齐炎州。

    听到众人唤男子为天王,王长安夫妇先是一愣,立马又恢复了平静。王长安继续抚摸着煤球,眼里净是宠爱;妇人则收拾好地方的锅碗,回屋内去了。

    虽是喝了一大碗滚烫的牛肉汤,齐炎州仍觉着前胸贴后背,腹中无物。只得涎着脸对王长安央求道:“老丈,你方才出手搭救我等,我等十分感激,只是我等在这龙徕山中迷了方向,已有好几日滴米未沾。老丈家中若是宽裕,可否再舍些粥饭与我等。”

    王长安看着男子,胸中便涌起一阵气闷,自顾自的和煤球亲昵的抱在一块,并没有搭理男子。

    王长安没有答应,屋内那老妇人却在此时走了出来。“小伙子们,家中无甚好物招待,大娘炖锅松菌黑薯饭给你们充充饥。”

    听闻有吃食,众人同时响起一阵低声的欢呼。

    “来来来,外边天冷,都进屋坐去。”说完妇人招呼着众人进屋去歇息。“老头子,还愣着干嘛,回屋去啊!”王长安在妇人的催促下不情愿的进了屋。

    本就不甚宽敞的堂屋一下子涌入十数人和一匹马,立刻挤得满满当当的,王长安无儿无女,平日里就老两口在这,又久居这龙徕山下,家中没什么稀罕物价,摆着些极其简单的物件。

    众人拥坐在屋内正中的火塘边取暖,跳动的火焰照亮着小屋的每个角落,火堆上架着口大铁锅,正呜呜地往外冒着热汽。

    铁陀一推左手边的黄成:“看你那傻样,把嘴边的哈喇子给擦擦,让人看笑话。”

    黄成这才发现自己的口水已经流满了一下巴,他不好意思地抬手擦了擦。“铁陀大哥,俺也知道丢人,可俺真饿了。俺们都四天未曾吃饭了。”

    “别担心,小伙子,到了大娘这只管放开肚皮吃,管饱。前几日山外的亲戚刚送来几担米,反正我们老两口也吃不完。”看着眼前这个憨傻的汉子,妇人倒是觉着有趣。

    约莫过了一刻钟,火上的松菌黑薯饭熟了,散出松菌特有的馥郁香气,妇人拿出碗筷来给没人盛了一碗。

    “老丈,为何你全然不问我等的身份,难道不怕是劫道的匪徒。”正吃着饭,齐炎州突然有此一问。

    王长安没有回答,身边的妇人却是笑得前仰后伏。“你这个后生,真真是怪,这龙徕山中,终年商队都不曾有一支,往日里人迹罕至,我等住在山间的小民有啥可劫,有何可抢!漫说劫道,便是在此间活下来便算他有本事。”

    “那二位老人家便不好奇我等是作甚行当的吗?”齐炎州接着问道。

    “你等在这龙徕山中许久,竟没有一丝明悟?在此天堑当前,又有何可期,有何可盼,山河大地本是微尘,又何况是尘中之尘的人?我们两个垂暮之人,生亦何欢、死亦何哀。既无所求,又何须知道你等姓甚名谁,徒添烦恼罢了。”王长安此时接过了话题。

    “我等真是山贼。”黄成听着听着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哟,还真给咱们遇上山贼了呢,老头子。”妇人这下笑得更欢了。

    “老丈,老安人。莫要听他胡言乱语。”齐炎州立即出言打断了黄成。“我等不是山贼,我等是专做善事的‘大山贼’。”

    “这不还是山贼嘛。”黄成摸着自己的脑袋。

    “天王老大说和你说能是一回事儿吗!”一旁的矮个子刘景用胳膊肘顶了黄成一下。

    “管你们是干啥的,到了大娘这可不能饿着肚子。赶客人走可不是龙徕山民的待客之道,来来来,添饭添饭。”妇人完全不当回事,依旧热情的招呼着齐炎州一行人。

    王长安走到里屋,拿出一个布包袱,塞到齐炎州手里。“我不管你们是做什么行当的,杀人也好,放火也罢。这里有件器物赠与煤球,快与它穿戴上。”

    齐炎州解开包袱,是一个乌金铁盒,上面布满蛇形纹路。铁盒打开的刹那,盒中透出幽幽绿光。齐炎州将其拿出,乃是一套青色皮的马笼头。他看向王长安,王长安点点头示意他帮煤球戴上。

    齐炎州取下煤球头上的铁笼头,将青色的龙头给煤球戴上,说来也奇怪,这笼头好似转为煤球量身定做般,严丝合缝的包在煤球头上,泛起隐隐的青色光芒,将老旧的铁笼头摘去,煤球只觉一身轻松,兴奋的晃着脖子,显是对这新笼头异常喜爱。

    “我有一事相求。”王长安开口说道。

    “老丈只管说,我一力应承。”

    “方才这副笼头,乃是灵渠巨蟒的面皮所制,凡马莫说穿戴,若是瞧见了便会暴躁发狂,而煤球却毫无妨碍,足见煤球之不凡。老夫不求别的,但请你千万善待煤球,老夫相马十数年,此马远超平生所见王公贵胄豢养之马,绝非凡品,莫要埋没了它,也算是对我王长安最好的报答了。”

    “我在此对天发誓,定不负老丈厚爱,豁出性命照顾好煤球,有我一日便保煤球一日安全。”齐炎州知晓王长安是打心底里喜爱煤球,将自己压箱底的宝物都给贡献出来了,心中甚是感激,当着王长安的面发起誓来。

    “希望你莫要食言才好。”王长安长叹一声,像是完成了心中的大事。

    “老丈,请告知名姓,这笼头我换不起。这一饭之恩,来日定当万倍相报。”

    “贱民王长安,不提也罢。”王长安不知道,这一饭之恩在这个公正天王齐炎州的指派下当真以万倍的报酬还到了他手中,数年后的一个清晨王长安起床后,发现屋门口堆了十万斗粮食,十个人一个人一万斗。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我等还有要紧事要办,就不多做逗留了,多有叨扰还请二位海涵。祝二位福泰安康,携手百年。”眼见众人吃的差不多了,齐炎州站起身来,对着王长安夫妇一拜到底。其余众人也跟着齐炎州一齐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下回若是饿了还来大娘这,大娘给你们弄点荤食啊!”二人赶忙将众人搀起。

    “兄弟们,咱们走。”齐炎州转身从门口走了出去,铁陀等人紧跟着一起鱼贯而出。细细观瞧,齐炎州一干人眼里都泛起了点点泪花。

    “老头子,这回你可死而无憾了吧。”屋内,妇人靠在王长安肩上,轻声说道。万长安没有说话,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