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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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釉里青华三(下)

    “打杀你这狂秦,说什么秦楚两地,江山半壁。未有我楚人”

    勾栏中热热闹闹的,南谨里的望月棚内,演的正是《赚城》。城关之上,扮楚王的小生横睁着怒目,睚呲欲裂,却不见得怎样蛮鲁,一口气涨在脸上,都要自七窍中流血喷出了。

    “小儿大话,何足惧也,且不闻西秦尚古骁悍,城池金汤,哪里听这般歹话,抛撇了家门荣望,千户封赏。”扮秦将的武生轻佻地将戎冠上的雉羽一提,凤眼横斜着,多少傲慢不屑,加之眼尾处勾了长长的红色眼晕,更显得那张秀致的白面孤张狡黠。

    “你!”那楚王只知怒指,哪里还有别的主张,王冕上旒珠风斜,勾乱鬓发。见楚王诚急语塞,那秦将放声一笑,更是猖狂了。

    “张衡小人!深枉寡人!”

    “大王,大王啊!”张衡是深深的一扣,许是太卖劲了,越发像是做戏。因他侧对着台下,观者便只见那袍袖顿挫,还有儒冠不早不晚的一颤,他忙伸手扶正了,理直不让的。

    “大王如今困顿,进退皆失。鄙臣有言,诚自肺腑。”

    “呸。”楚王狠啐了一声:“你这狗肺小人,哪里来的什么人心肺腑。”

    “大王,且听臣言。”那张衡竟唱了起来,缓厮柔磨的,武生做提缰状,转圜已背。胡琴换了慢吟,琵琶停挑,神荡那刀光场上,一时草木风停,兵戈顿凝。

    “大王听臣言,王图百步,知的是强敌弱,炎凉势,大王轻弃了纵横策,骤背了连衡约,落如今困顿,尚不思辗转求生耶?恳大王思之,如今城下,死何惧,又何益?”

    “费的甚么话,待我擒了那厮,破关在即!”张衡唱的苦心深重,却听得那武将怒地一护,振臂一凛,不知作弄的什么把戏,锣声紧张着,靴影乱错,翎箭堂飞,但望他飞身一纵,幡旗一遮,再现时,风烟凝噎,已将楚王擒到了跟前,剩下一顿哭天抢地的发奋嚎啕。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飞奔场上去拾,一面答谢着。

    “好俊的身手,”允谚亦是欢叹,不觉引颈,目光追着台上武生碌碌滚滚的脚步,锣声铿嘡复激,周遭仍是喝声翻浪,缭乱不停,兼有片雪飘落,他一时觉得热闹不已,都笑在脸上了。他穿一件素色靡缎窄身束袖的袍子,腰系红绦,绦悬紫佩,头上勒着墨色绒金绣抹额,小叶金冠上飘下坠着鎏金梅花钿的深色罗带,足蹬劲靴,笑仰间寒气不觉灌入了领中,忙将外披的白绒羽氅拉了拉。

    “煜兄,你觉得如何啊?京中的勾栏热闹吧,比江南的如何?”他又笑着去问煜臣。

    “甚好。”煜臣淡淡地笑了笑,捧过手边那融了片雪的新茶饮了一口,应道:“这勾栏中很是热闹,不分昼夜似的,却也纵情,让人忘了烦忧,心赏不疲。江南也有戏台,台上台下的,声影乱目。南北自有不同,江南的伶工声腔婉长幽绵,如磨水转山,行动做派也要拈细些。京中的伶工们却是爽朗,气凡磊落,铿锵轩昂,也是极好的。”他穿一件清辉缎双层袍子,袖中露出素色的薄绒中单,外面披的是一件露白缎薄狐里大氅:腰系黛罗,暖玉明琅;足下蹬一双薄绒里羊皮靡色缎绣靴,发上束一领金银竹叶冠,亦有轻带垂下,玩顾间明明濯朗。

    “你说的甚好,我若有幸,也要去见一见江南的戏台,听一听那清秀山水间的水磨清音呢,呵。”允谚笑应道,转眼又向台上望去,只见那城关已谢,方才厮杀的生死不让的数人,此刻正齐齐地向台下作揖谢客呢,

    “那自然是好,从前处一地,也觉四时有异,赏之不尽,今岁为赴考来了京城,又是另一番感触,很兴奋呢。”煜臣应道。

    “我长这么大,都没离过京城呢,十岁以前,可说没怎么离开过王府。我父亲一向开明又理解人的,故而不大管我四处游冶。京城,这十七年,我却也是觉得乐趣无边的。”允谚一面应道,一面将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一副安闲无比的样子。

    就在两人说话间,新一场的角色们已上了场,女旦横剑,舞生抚膺向天,悲途末路,还有来来往往的军旗,云云似沓的飞沙,显见得是西楚霸王一类的关目了。

    “诶,你知道么?这剧目虽落了套,却有个从前未被用过的名字。”左近有人议论道。

    “哦?是什么?”

    “《千秋月别西楚将》啊!”

    “这有多大差,换了几个字,还不是差不多的意思。”

    “前几日,我路过龙津桥,遇人坊后有个说书的,说的就是这个关目呢。可巧的是那天也下了雪,下了雪啊,就同今天一样,可不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呵,你又多想了不是。这京城入了冬月,有几日是不下雪的。”

    “咳。”放下那茶杯,煜臣不禁打了个哆嗦,到底是北地的初冬,他有些不耐。

    “煜兄,你可是冷了?”允谚关切道。

    “有些,江宁入了东冬,是没有这样冷的。”煜臣笑了笑,也不大为意,那鼻尖已有些泛红,却仍是兴奋。

    “煜公子明日也多饮些姜茶,虽是辛辣刺鼻,却实是御寒有用呢。”奚廷在旁笑道。

    “是了,姜茶,从前确是少用。”煜臣温和应道。漫然辗眼间,忽然凝住了,

    “煜兄,煜兄……”允谚玩笑着去唤。

    “谚弟,左前棚幡下穿青蓝夹袍的那人,便是那日在潘楼要用一千两买那堆碎瓷片的人!”煜臣定定地说道。

    “什么!”允谚亦是一惊,忙朝左前处望了去,果有穿青蓝夹袍的一人。待他望时,那人已拂过棚幡上飘下的彩帜,向着后面棚楼的方向去了。

    “煜兄,这……”允谚有些犹疑。

    “我们去看看吧。”说罢,二人便匆匆地起身,穿过人丛,寻着那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