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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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釉里青华四(上)

    二人带着奚廷寻着那人而去,直跟到了后台的棚楼前。只见棚楼上垂下风飞绣幔,在浅啸的风声中,炭盆中飞出欲湮的星火,一片噼波热闹。

    允谚与煜臣对视了一眼,便一前一后地上楼去了。各路脚色在这棚楼上下往来杂沓着,绳幔彩结的楼梯上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耳边递过匆促的吆喝与应答声,不时有人慢下脚步看向允谚等,又急忙忙地走开了。因他二人衣着锦绣又仪容不俗,故没有人阻拦的。转过楼梯再绕出一障,便见走廊的一侧有红帘隐映的一间小室,镂空的木门浅掩着,有淡淡的白芷香透帘沁来,屏纱后镜台依依,婵影。允谚忙跨前一步伏着那木门向内望了去,只见妆台旁坐着一人,身上松披着一件缀绣着霓羽的戏袍,头上别着假髻高鬟,微微地咳喘着,侧影消瘦,妆还未成;那人身旁还站着一人,便是他们要找的人了。此时煜臣也跟上来了,二人便俏倚在门外,不知何措。

    “眼看着时节越发寒冷了,我看你的身子,又何必苦撑着呢,交给徒弟们就是了。”那青袍男子微俯着身子,苦口劝道。

    “咳,咳,也是,年纪大了,再比不得从前了。不过是放心不下,蒙这些老主顾不弃,二十年了,瓦肆勾栏间都还记得玉楼笙这个名字呢,一年年的,也不忘了来捧场。”妆台旁的那人娓娓地应道,听声音,允谚方知这原来是一个男旦,许是久习旦戏的缘故,声音清细如丝,又转之如水,却也还是听得出来,不大年轻了。

    “好吧,那便依着你的意思,下月初八,最后一场了,可好?络青,明川他们都是好孩子,定不会坍你的台的,你就放心吧。”

    “好,好……也该我舍不得这梨园行啊,又有什么办法。”

    “诶,梅音不是也常常劝你退隐的。”

    “梅音,就是怎么说也不肯教颂心这孩子入行。”

    “她也是为了颂心好,可以理解。”

    “谁说不是呢,我常常在想,若是当年……”

    “说起当年,真该都忘了,一点都不记得才好呢。就像那些旧物,都成了碎片了。当年描兰绣翠,如今玉碎归尘,可不就是定数么?无常也寻常。”

    “听说你,那玉梳还在那少年手中,怎么?不打算赎回来了么?”

    “呵。”那青袍男子背手一笑:“不要了,都该不要了才是,其实,都是无谓之举啊!”

    “你也太消沉了……”那男旦拈过一把看上去有些分量的漆钿梳子梳了起来,沉沉重重,绵绵缓缓的,绛罗帐幔一叹,一片嫣梦洇散。

    听罢,允谚与煜臣均抬起头望住了对方,将手扶揽间,不防门欹声惊,室中的二人都恍地抬头来瞧。那青袍男子认得煜臣,那日潘楼风露厅一遇,也对允谚留有印象,见是他二人,那男子只唉叹了一声,便拂身转内去了。

    那男旦却是淡淡一莞,看也不看,只抬手将梳沾水,旁边架上挂着的翎冠上也挑下片片轻绒,无声无息地就泯逝在了不见天光的里。

    待他三人走出棚楼,只见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落的急了,霁色当空,目之所及都是一片亮银。炭盆中仍噼噼波波的,白气呵在眼前,一点都觉不出天寒呢。那台前热热闹闹的,方演至霸王临江,指着吕马童,一脸的憾怆,不耐。还是那些陈词,一遍又一遍的,台下摇头晃脑的,等不及,都要背出来了。

    “这戏真长!”煜臣不禁叹道。

    “是啊,诶,煜兄,你觉得项羽可称雄么?”

    “不当称雄。”煜臣摇了摇头,不假思索道:“他虽稚性单纯,却是蒙昧,杀业深重,没有恻隐之心,不足惜!”

    “嗯!”允谚笑着点了点头,道:“我也这样想呢,难得有人与我想的一样,他屠戮太甚,伤及无辜。依我看啊,刘邦项羽皆是可厌可鄙之人,因逢世无英杰,匹夫才称雄呢!”

    “是呢,我哥哥也是一代骁将,他与我说过的,众生无辜,能少杀一个便是一个,不必逞强骁勇,若以滥杀为乐,标榜功绩,简直禽兽不如。”

    “我也听人说过的,令兄从不辱敌。”

    “说是这样说的,但事实是非无情,生杀更无措。”煜臣淡淡地说道,目光平霭。

    “好了,不说这些了。”允谚明朗一笑,伸手接过数粒雪,道:“你以为方才那深阁之中……”

    “那深阁之中,必定又是一桩陈年旧事,说不好……”

    一时雪下的更大了,勾栏中夜场将至,行客们纷纷沓来,在这飘雪的欢喜中,拂去一身的尘惫。近处新张的路灯照着地上清浅的雪影,雪上缓缓地归去了,戏里春秋,人间旦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