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寒剑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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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见天地(二)

    李溪臣飞奔至巨子草堂的瞬间,漏壶的刻度刚好指到了戌时。

    墨燃的腿刚迈出殿门,便被埋头赶来的李溪臣撞了个满怀。

    李溪臣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的说到;“墨老,应该还没超时吧。”

    “我说你不守时吧,你还真没迟到。我说你守时吧,你只要再迟一步就见不到我了。”墨燃没好气的调侃道,“我只能说您太擅长掐时间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顺路去看了一下珠崽,所以才迟了。”李溪臣见墨燃不悦,赶紧解释道。

    听到李溪臣是因为墨溪才差点误了时间,墨燃心中一酸,再也舍不得深究了:“下次儿女情长的时候要把握个度,下不为例。”

    “你不问问珠崽的情况吗?”李溪臣很好奇。

    墨燃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身走回了殿中,立定之后才道:“枫儿不让你见溪儿,你又岂能见得到?”

    李溪臣赶忙向前走到墨燃身边,急迫的问到:“您的意思是珠崽是因为被他爹控制起来了?”

    让李溪臣失望的是,墨燃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到:“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又有早睡的习惯,你应该问一些正事。”

    李溪臣并不觉得墨溪的近况是闲事,但既然墨燃不肯说,他也不敢多问,只好顺着墨燃的心意道:“还请墨老赐教!”

    墨燃见李溪臣如此知进退,明事理,欣慰的点了点头道:“《墨经》四册,化用万千,但都需要罡气驱使。没有罡气为本,道术便是凡间寻常武术。你可知老夫为什么要在你还未掌握罡气之时,便要急于传授你无本之术吗?”

    李溪臣当然不可能猜到墨燃的深意,只好道:“想必绝不止守诺这么简单。”

    “那是自然,老夫这么做的深意,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墨燃道,“牛鼻子老道总爱说这么一句话: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必止于术。老夫却认为这并不对。道为本,术为用;道为知,术为行,这并没有错。但藏用本一体,知行需合一,你将术掌握到了极致,必然能反向掌握大道真意。”

    墨燃的话,和世人所普遍认同的道理大相径庭,说是异端邪说,也无不可。李溪臣当然也不可能马上就能接受,幸好,墨燃举了个例子。

    “老夫举个并不恰当的例子,一个瓷匠。有的先从师父那学会了做瓷器的道理,窍门和程序等,他熟知每一种泥土的特性,他充分掌握了火候,他也知道各种各种纹饰的用法,所以他一出手,便能做出精品。但有的人没有那么幸运,他出于爱好或者为了生存,只能靠着印象先动手摸索,但经历了无数次是尝试,失败,总结,提升后,他或许也会成功,而且大概率的,他会创造出一种这个世界上没有出现过的瓷器,一种他独创的器型。为师这么说,你能理解吗?”看得出来,墨燃已经用尽全力在解释了。

    “不是很清楚,但隐约有了感觉。”李溪臣实话实说,“我虽然说不出道理,但我似乎更倾向于独创的那一路。”

    “很好,你能有此觉悟,便足够了。”墨燃开心的道,“这就是为师先教你非攻剑式的原因,希望你先将术尝试,总结,提升,有朝一日若能拿到《墨经》,再与其中的道义进行对比,然后体悟出属于自己的大道!”

    听到这里,李溪臣明白了:“墨老,您是想让我走一条更为艰辛,但是独创的路。否则你同时将道和术一同教给我,我最多也不过成为第二个您罢了!”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墨燃欣慰的大笑,“看来,振兴墨者,非你莫属!为师先给你演示一遍老夫的非攻剑式,你要留其意,忘其形,记个大概!”

    说完,墨燃脚尖轻点,跃出草堂,以拐为剑,当即演示起来。

    罡气出体,战意横生,墨燃褪去了龙钟的老态,将拐杖斜指苍穹。

    “第一式,无缺……”墨燃剑舞周身,罡气贯于长剑之上,竟然形成了一个周密的球体,速度之快,竟然隐去了身形……

    “第二式,无漏……”墨燃剑出如雨,密密麻麻,仿佛千手观音一般,同时向四面八方刺出寒芒……

    ……

    “第八式,天道!”

    过了足足一刻钟,墨燃终于使出了“非攻剑式”的最后一招——天道。

    只见昏暗的天地间,忽然集聚起滚滚的乌云,乌云遮蔽住皓月和繁星,慢慢的涌现出四道天雷,雷自苍穹而来,向着墨矩所指之处集结。天雷如狂怒的巨龙一般扭动着身体,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将所过之处烧出炙烤过的伤痕,随后,一同集结于墨矩之上。

    莫老引“剑”向天,其上有万丈雷电。声势浩大无比,仿佛天神下凡。

    李溪臣只觉浩然的压迫力从天地之间向他涌来,让他几乎支撑不住双腿想要跪下。他隐约觉得,这剑劈下,定能将巨子草堂夷为平地。

    但墨燃并没有按李溪臣的想法去做,而是收去了罡气,停住了剑意,化去了雷电,恢复了苍老的样子,语气颇为遗憾的说:“好久没有那么过瘾啦……要不是这里是巨子草堂,老夫真想放肆一回。”

    李溪臣见状,终于相信了鲲击天夸奖墨家道术的话,一脸讨好的对墨燃说到:“墨老,非攻剑式威力之大,吓都把人吓死了,还需要打吗?”

    “你小子不用拍马屁。”墨老没有上当,反而说到,“这是老夫的道,不是你的,你现在要做的是去积累经验。”

    “怎么积累?”李溪臣不懂。

    墨燃捋须而言:“做瓷器,本质上就是用火把土烧成器。而御剑的道理,也是一样的。你别看老夫剑术样子花里胡哨的,其实本质上,也不过是由九种基础动作排列组合而来。”

    李溪臣此刻已然被墨燃的通天战力折服,对“非攻剑式”有着无尽的向往,赶忙问到:“那九种基础剑招?”

    “一曰刺剑、二曰劈剑、三曰撩剑、四曰挂剑、五曰云剑、六曰点剑、七曰崩剑、八曰截剑、九曰剪剑。”墨燃边说边演示给李溪臣看。

    李溪臣看完,目瞪口呆:“这也太简单了吧,刺就把剑伸出去就好了,劈就把剑砍下来就好了??”

    “大道至简。”墨燃显得高深莫测,“以后每个晚上,将这九种剑术依次操练百遍,不练完不准睡觉!”

    说完,墨燃便按照惯例自顾自的离开了,再次留给李溪臣一个无言的背影。

    “唉,又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看来还得靠自己啊。”李溪臣无奈的叹气道。

    吐槽归吐槽,李溪臣却没有等到明天晚上,反而立刻就在巨子草堂之前的广场上,练起了九式基础剑法。

    展开床单,取出其中包着的“李子”,李溪臣双手紧握,以鞘代剑,艰难无比的将之平举至与肩同高,随后收回手腕,聚力于胸前,最后猛的向前刺去,完成了第一个动作。

    刺,刺,刺……

    只不过十余次,李溪臣便累的差点摔了个趔趄。

    “李子啊李子,你也太沉了吧。”李溪臣哀嚎道。

    可是哀嚎完,还是得继续……

    越往后,李溪臣要花费的时间就更多,从第八十刺开始,李溪臣每刺出一剑,便需要花费近二十个呼吸,然后休息近四十个呼吸。也就是,最后的二十刺,李溪臣足足花了半个时辰!

    演练玩整整一百下,李溪臣已经虚脱,卸了精神,立刻瘫软在地,过了一刻钟才慢慢恢复了一点力气。可是此时,漏壶已将指针指向了子时。

    连续练了两个时辰,李溪臣觉得他已经空乏到了极点,但他还是决定绕道去墨溪的楼下看看。

    不出意外李溪臣意外,依旧一盏灯,一只立在窗前的安静身影。

    夜已经深了,李溪臣没有舍得用扣门声打扰佳人,便只好与墨溪的身影遥相对立了很久很久,直到出现了另一个身影将房中的油灯掐灭。

    李溪臣虽然失落,却没有责怪绿衣的无情,反而从心底生出感谢之意。毕竟现在已经是子时二刻了,再过一会,时光便可以翻到

    明天的书页之上。

    李溪臣叹了口气,心中觉得空虚,却并不觉得困乏,他反而认定如果就此回房就寝,则又将是长梦满怀的不安的夜。正好此刻刚刚用尽了力气,身体也正值空乏之时,不如就着皎洁的月光,再上一次感天台。

    这样虽然累一些,但总比心里一直挂念着什么要好上十倍百倍。

    “我这是怎么了?我明明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啊?!”李溪臣不明白为什么脑海中老是会不受控制的蹿出墨溪的一颦一笑,“墨溪离开我,对她,对我来说,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

    低着头,胡思乱想着走了一路,终于摸黑到了感天台边。

    长袍被深夜的寒露所湿,半饱的肚子也已经是空空如也。李溪臣无意饥寒,将衣摆折至后腰的衣带之中,挽起衣袖裤脚,便学着墨燃的样子,站直了身体走上了通天柱。

    李溪臣双脚沾上柱体的瞬间,便将脑海中的杂念排空,满脑子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登上感天台!

    恰逢夜色暗淡,李溪臣看不见其下万丈的深渊,反而做到了不为所动,心静如水。撑开双臂补充身体的平衡,屏住呼吸保持动作的稳定,凝神注视保证脚步的踏实……李溪臣走得不快,却很稳。

    子时末,李溪臣终于走上了台子,但历尽千辛万苦才到达彼岸的他并没有着急静心凝神,反而立在一丈见方的木台之上眺望着无尽的黑暗,他的神情静谧,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这黑漆漆的一片之中有着无穷个的美景,无尽的生机。

    慢慢的闭上眼,感受着夜的寒凉,感受着山谷之中飘来的淡淡花香,感受着林鸟和春虫的鸣叫,李溪臣扶着围栏再次陷入了观想。

    奇怪的是,内心世界排山倒海般涌来的依旧是那庞杂无比的宇宙四方,山河湖海,日月星河……唯一的不同的是,这次的世界有了生命的出现。他看见白雪融化之后的绝壁之上有一颗嫩芽顶破了岩石,他看见了春水泛滥之后有一尾小鱼亲吻着涟漪;他看见火山熔浆凝固后化作沃土,他看见山川崩颓后形成原野;他看见惊蛰的春雷唤来探头探脑的小虫,他看见大雨冲刷着绿油油,肥腻腻的苔藓……

    扶着栏杆就这般站着,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李溪臣看着一颗嫩芽慢慢长成一颗参天大树,目睹着沃土逐渐演化成郁郁葱葱的森林,俯察着一粒鱼卵悠游在深海之中化为百尺巨鲨,也仰观着刚孵出的雏鸟挂上如铁的羽毛,振翅翱翔在湛蓝的苍穹……

    直到东方的地平线泛出鱼肚白,直到朝霞带来万丈的金光射入李溪臣的眼帘,他才背着刺目的光带出那方世界,最终慢慢的睁开了双眼。

    “怎么一下子就天亮了?!我难道站了一个晚上?”带着疑惑,李溪臣双手撑开栏杆,掸落满身山谷中飘来的松针和柳絮,擦干眉宇之上挂着的湿寒露水,看向了已然分明清晰的幽谷密林,深吸了一口气,细细的感受起身体的状况,“奇怪,站了一晚上,除了感觉困一些以外,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累呢?”

    疑惑完,李溪臣又觉得失落,连续两天入定,观想到的都是包藏万物的大千世界,他完全无法停止心中一闪而过的具象,更无从捕捉它,研究它,也就无法以此连接自己和天地之间的通道。

    “大而无当。这般观想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寻找到悟道的契机啊……”李溪臣不免觉得失落,却也只能走下感天台。

    但其实,李溪臣根本无需气馁。因为凡是美好的事物,往往都需要等待。

    前一日,他看见的是没有生命的混沌,而此刻,他已经见识过一阳始生的洪荒!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大,他见过了世界;小,他见过了尘埃;高,他翱翔过苍穹;低,他潜入过深海;生死,他见过了荒坟之上长出绿竹;阴阳,他见过了七月流火,三九春藏……

    还未开窍,便眼见古往今来,胸藏天地四方。

    试问古今入道者,几人有此机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