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寒剑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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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雩沫为文

    柳北海,应该说有狂的资本。

    二十岁不到,便已经是名重九州的文学大家,其经史通畅,歌赋雄奇,诗词瑰丽,十派之中已无敌手,便是与五教弟子相比,也毫不逊色儒家外四门首席钟劭惊。更出人意料的是,其不但笔力纵横,一手书法更是有右军遗风,不知是否有谬赞成分,竟博得了“右军如龙,北海如象”之美称。

    二十来岁,便有此种成就,假以时日,谁又敢说他不会成为下一个内阁首辅崔焕章。这也难怪在所有人听到“柳北海”三个字时,都选择了自卑。

    “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我看着八个字在北海这,就完全不适用咯。”沈晴雨见柳北海器宇不凡,气度超然,不免赞叹,“但会不会阳春之曲,和者必寡,还要看这位墨家高徒敢不敢迎战咯。”

    李溪臣本来就为了吃顿饭,对于这种争风吃醋,搅入中年人情感战局的事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此刻在场百来号人都齐刷刷的看着自己,也只好悻悻的松开了手中的鸭翅。

    李溪臣把口中剩余的鸭肉努力的嚼进肚中,才连连摆手说到:“我来这里之前就听珠……听师妹说过柳兄的大名了,我才虚学浅,就不献丑了吧。”

    沈晴雨听李溪臣这么说,不由得想起当年之事,便开口说到:“看来不战而怯的本事,倒是一学就会啊。”

    墨燃听到这句话,就知道沈晴雨定时在说他当初不敢和妻子相争导致两人分别的往事,便在案下狠狠踢了一脚李溪臣,随后轻声威胁道:“你要是不应战,老夫就把你逐出师门。”

    “孙女拿我当挡箭牌,爷爷也那我当肉盾。唉,这叫什么事啊。”李溪臣无奈的叹气道,“这没好处的事,我很难办啊。”

    听到李溪臣的威胁,墨燃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坏了:“你小子居然跟我讨价还价,我还把话撂这了,你要是敢不应战,后果自负!”

    众人看着鼓鼓囊囊的墨燃和李溪臣,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

    “看来,墨家真的是败落了呀,怎么前任掌教的弟子也如此没种?”

    “是啊,看来我当初来白鹿书院,还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听到这些话,墨溪再也忍不住了,她捋了捋裙摆,站起来娉婷的对季伯川做了个礼,随后对着所有人说:“我李溪臣师哥比较内向,他刚才悄悄对我说,他应战了!”

    “我靠!”李溪臣没想到墨溪竟然釜底抽薪,不免脱口惊叫道。

    墨溪一脸得意的看着李溪臣,似乎在“挑衅”。

    李溪臣迎着墨溪得意而又期待的目光,无可奈何的站起了身,走到中庭,站在柳北海身边笑着说作了个揖,柳北海也很礼貌的笑了一笑。

    “好!好!好!”沈晴雨把手中的小猫递给边上的一位少女,连连称赞,“这么多年和白鹿书院联谊切磋,这是最有意思的一次!”

    墨燃见沈晴雨开心的样子,甚至觉得李溪臣即便输了也没什么不可,当下便问道:“只是不知沈阁主,想怎么比试呢?”

    “当然是比文啦,难道比武啊。”沈晴雨一心想让墨燃出丑,自然拿软柿子捏,“谁不知道五教修道的本事独步天下啊?”

    听到这,李溪臣松了口气。比武?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说不定还真的打不过人家。可是比起文化来,李溪臣自忖在父亲十多年的教导之下,自己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沈晴雨此言,墨燃和季伯川自然同意。

    “还有一条。”见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对意见,沈晴雨再次开口道,“我们玲珑阁都是伶人,难登大雅之堂,此番就不参与了。不过既然季夫子和墨掌教都有意让我阁中弟子参与,那我想,不如让我的爱徒苏雩沫当个裁判如何?”

    此刻的苏雩沫,正处于焦点中心。明有柳北海当众表明心意,暗有墨溪私下较劲。此刻让她来做裁判,无论谁输谁赢,都有一方会黯然失色。

    此言一出,火药味瞬间重了起来。

    季伯川又不知墨溪所想,忖道:“既然玲珑阁愿意裁判胜败,倒是求之不得的事。到时候无论胜败,都可以把责任推到她们身上嘛!”

    想到这里,季伯川便开口同意道:“柳北海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李溪臣又是墨兄第一个亲传的爱徒,至于雩沫更是沈阁主的掌上明珠,此番我们可都是拿出了看家的宝贝啦!”

    “那还等什么?赶紧开始吧。”沈晴雨早就按捺不住自己“报仇雪恨”的心了,“既然由我们玲珑阁做裁判,比试的题目自然也由我们玲珑阁出,两位大侄子没有意见吧。”

    柳北海天资卓越,活到现在都是他胜别人,别人从未胜过他。二十多年的顺风顺水,活在他人的赞扬之中,早就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子。再加上此番又抱着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现才华的心思,就更不会对考题挑肥拣瘦:“但请阁主出题,北海无有不从!”

    李溪臣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沈晴雨心想柳北海既然博古通今,自然要偏向于引经据典,于是说到:“那好,我看今天不妨就以‘雩沫’为眼,至于体裁倒是不限,只是这带着雩沫二字的话,必须是有出处的。”

    雩沫二字,乃是偏门,古往今来,如此入文的名篇少之又少。看来,沈晴雨是出了个难题啊。

    苏雩沫听此,甜美的脸上露出红霞,轻轻咬唇摇头对沈晴雨道:“师傅,还是换个题目吧~”

    沈晴雨好不容易想出这个偏心的题目,哪里肯换,便摸了摸苏雩沫的头道:“无妨的,只不过恰好你的名字比较合适罢了。”

    苏雩沫听此,低下头便不再言语。

    见所有事情都已安排妥当,季伯川便吩咐弟子在两人之前摆上了一案,案上点起了一炷香。香长三寸,燃尽也恰需一刻钟。看来圣朝的比试,都是一个规矩啊……

    不过与当初烟雨楼诗会不同的是,柳北海和李溪臣的实力要比巽门弟子强上了不知几何。

    只见柳北海沉吟片刻,便吩咐小书童递来笔墨,他一把将自己案上的杂物推下,随后铺纸于上,开始挥毫起来。李溪臣不过是个客人,也不好随意使唤白鹿书院的下人。只好等柳北海写毕,才用柳北海用剩下的余料,写起了心中早已打好的腹稿。

    两人全部写完,香不过燃去了三分之二。

    季伯川见两人都已停笔,便唤来两个弟子将两人写完的宣纸当众展开。

    第一幅,自然是柳北海的大作。观其作,还未卒读,便先被其字震惊:只见李北海的这副行草,笔力遒劲舒展,险峭爽朗,气势神融笔畅,雄放苍健,布局气韵生动,奇正相依,果然直追当年右军之力!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柳北海的文章要被书法夺去风头之时,却又发现这首杂词竟也毫不逊色——

    杏红柳绿,春雨翠微,白鹿呦呦,衔野之萍。莫春者,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长疑天上宫阙冷,方得紫阳台下逢。凤箫动,鱼龙鼓,星河光转月起舞。尔后寄余生,白茶有清欢,浊酒佳人把盏。

    词的上阕,化用儒圣孔子的话写景写情;词的下阕,辞藻华丽的拍了个大马屁,同时又表达了自己想与苏雩沫长相厮守的愿望。短短数字,内涵丰富,意境通达,不可不谓上等佳作!

    “我看,接下去也没有比的必要了吧。”沈晴雨看着墨燃,十分得意的笑道,“我看墨掌教现在认输,可能还能保住几分脸面哦。”

    听到这里,墨溪倒是先不乐意了:“这不行!以我橙子哥哥的才华,是决计不会输的!”

    沈晴雨看了一眼急于为李溪臣维护的墨溪,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朝着墨溪神秘一笑道;“既然侄女坚持,那我们就权且耐着性子往下看看吧。”

    说完,白鹿书院的弟子放下柳北海的大作,将李溪臣的狂草展现在了众人身前。原以为在场的人要么赞赏,要么不屑,绝不会有其他的观点,可出乎意料的是,在场数百位的人,绝大部分竟然一言不发,安静如鸡。

    因为,在场绝大多数人压根就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狂草嘛,读不懂也很正常。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作为众人眼中的大花瓶苏雩沫竟然开口诵道:

    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何如,舞雩而求乎雨。以至江河倾灌,九

    州陆沉,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而后,大椿为标,日月为饵,垂竿东岳,旦旦而钓。视万物星辰皆成影,见涸辙之鲋已成鲸!

    苏雩沫读罢,堂上之人大多还是不解文中之意。只是苏雩沫却是反复轻诵,似已寻得其中三味。

    所有人中,只有墨溪脸上万分喜悦,因为只有她这般才情超绝又心无杂念的人,才会既听得懂文中之意,又毫不保留的表现在脸上:“我就说橙子哥哥不会输得吧!”

    “这种文章,写的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能比的上北海的词吗?”沈晴雨显然不同意墨溪的观点。

    李溪臣只是写出了心中所想,实际并不想显露才学,更不愿抢别人风头,此刻听沈晴雨这般说,连忙就坡下驴道:“沈阁主说的有道理,文章之事,哪里有什么高低,孰优孰劣,只在观者的想法而已。师妹所说,一家之言罢了,做不得准的。”

    听完这句话,所有人都看向了苏雩沫,因为只有她才是最后的裁判。

    苏雩沫从小都在沈晴雨羽翼下长大,即便比常人多看了几本书,却也没有什么主见,此刻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总是李北海的辞藻华丽,令人动人。不过,李溪臣的文章也是别有一番感觉的,孰优孰劣,倒不好判断。”

    “那不就是北海的词更好吗?

    “就是啊,写的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也敢拿出来献丑。”

    ……

    墨溪听众人议论纷纷,却是急了:“柳北海七尺男儿,却作言情之词,颇有小家之气。我橙子哥哥的文章,却恣意汪洋,立意高远,哲意非凡。胜败岂非一目了然?!”

    “哪里立意高远,哪里哲意非凡了?”台下有人起哄问道。

    墨溪听言,却是完全不怕:“柳北海之词,仅有雩这一眼。舞雩,本义就是求雨的舞蹈,此字本就有优美之意境,又何须他来说!在看我橙子哥哥的文章,以沫开篇,以雩随之,说困境之下当有鸿鹄之志,即便即将干死的小鱼也应当践行向天求雨的坚持。只有这样,才能使的干涸的九州充满洪水,以至倒映天地,以至小鱼也能化作巨大的鲸鱼!这种志向,这种才情,难道不立意高远,肆意汪洋吗?”

    墨溪将李溪臣的文章以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出来后,在场的人都仿佛噎住了一般,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尤其是沈晴雨,脸色更是难看。

    季伯川仔细的品味这李溪臣的短文,咂摸着其中的味道,也不得不开口称赞:“李贤侄的短文,确实别有一番味道,尤其是那句以上古神树为鱼标,以日月为鱼饵,真是恣意诡谲,闻所未闻!”

    “老夫倒是觉得‘视万物星辰皆成影,见涸辙之鲋已成鲸’才堪称经典,九州成海,万物成影,小鱼化鲸,啧啧啧,真是有包藏天地之志啊!”墨燃捋着胡须,不断赞叹。

    沈晴雨见风向不对,便开口提醒道:“你们说好有什么用,你们可别忘了,裁判是我们家雩沫!”

    季伯川点头道:“这倒是,孰强孰弱,还是苏姑娘说了才算。”

    “这……”一面是师傅的暗中指示,一边是心中的真是想法,苏雩沫还是难下抉择。

    墨溪看她左右为难的,便开口劝道:“个人偏好,全然在乎一心。这都做不得主的话,又何苦活此一生呢?”

    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苏雩沫的软肋,从小到大,师傅都说伶优之人,多为世俗轻贱,所以在沈晴雨的教导下,从小大大都谨小慎微,不敢说心里话,做心里事。此番被墨溪点破,心中灵台为之一清,开口说到:“就我个人而言,还是更喜欢……李溪臣的文章!”

    “这!”沈晴雨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一眼向苏雩沫瞪去,可话既然说出了口,便也反悔不得,于是换了个角度道,“就算文章胜了,可这字却与北海的相去甚远!”

    柳北海自从读完李溪臣的文章,心中便隐觉不如,听苏雩沫心中之选后,更是百味杂陈。

    久久无言的他在听到沈晴雨的话后,竟然开口道:“文章,或许只是输了一分;但书法,却实是一败涂地了!”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