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断水流
墨梅寺中，阴影交错，高大的伐折罗塑法相森严。
莫羡跪坐蒲团之上，长刀横于膝盖，冥神静坐。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晚。
昨日从古剑场归来，莫羡并未回竹韵斋，也没有去飞花瀑，而是径直来到这座称不上多么气派的小寺。
莫羡自然知道，那一场比试之后，青岚山已经变了天，甚至整个太曦的天都要变了。
青岚门少门主的位置空了出来，各方太曦势力蠢蠢欲动，左知乐和白沐然已经明里暗里提醒过莫羡，青岚山暗流涌动，现实情况肯定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可莫羡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木杖触及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寺中回荡。
莫羡睁开了眼，看向从神像后踱步而出的老者，深深低头：“黄老。”
老者没有理会跪在蒲团的少年，缓缓走到那座古铜色的香鼎前，不疾不徐地点燃三柱丹檀香，插入厚厚炉灰中。
香薰袅袅缭绕，阳光从寺顶天窗射入，伐折罗像平添几分威仪。
莫羡没有再开口，腰背笔挺，神情肃穆。
香灰簌簌落下，良久之后，老者转过身来，看向身前少年：“输了？”
“输了。”莫羡点头。
“不是十成把握？”
“初试输了，试剑会，我还没输。”莫羡眼神坚定。
老人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接着开口：“来干什么。”
“弟子莫羡，有问题想要请教黄融工。”莫羡伏身，毕恭毕敬。
“怎么不去问崇山，他小子不是闲的很。”
“这个问题，只有黄老能帮我。”莫羡抬头，表情认真，“这座青岚山，能读懂这本刀谱的，大概只有您和师傅了。”
“刀谱？”
黄融工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景焕章让你来找我的？”
“是。师傅闭关前，曾跟弟子交代，练剑便罢，练刀如遇瓶颈，便来墨梅寺请教黄融工。”
莫羡是在撒谎。
可他不得不撒谎。现在这座山上能解决他疑问的人，除了那些压根就找不见踪影的老怪物们，就只剩面前这位老人了。
黄融工点了点头，并为怀疑，伸出手来：“拿来。”
莫羡起身，从怀中掏出竹片，双手恭敬递上。
黄老翻开那几张泛黄的莎草纸，先是大眼扫去，很快脸色突变，眉头紧皱。
莫羡看着身前老人表情的变化，心里好奇，却又不敢出声打搅，只能老老实实跪在那等着。
他没问老人是如何看懂那些鬼画符的，反正问了大概也没结果。
“这本刀谱，是那老头给你的？”
“是。”
莫羡面不改色，心想从竹片变书封，也算是师傅给的吧。
“差在第二刀了？”老人随口说道。
莫羡心中一凛，沉声道：“如黄老
所言。”
“随我来。”
黄融工说完，径自走向神像之后。莫羡一愣，连忙收刀起身跟上。
神像之后，是一条悠长昏暗的走廊，造型各异的神兽天将排列两旁。烛火飘忽不定，两人身影在墙壁上随之晃动拉长。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有光亮浮现。光线越来越明亮，长廊中隐隐有轰鸣回荡。
终于，两人走到长廊的尽头。莫羡抬头四顾，张嘴想要开口，却无法言说心中震撼。
出现他面前的，是一座被凿空的了山峰。
如龙般的水瀑从对侧石壁倾泻而下，轰然落入深潭。
水潭一侧，足有十丈高的巨大炉鼎喷吐火舌，鼎身铸有四枚硕大龙头，滚滚岩溶从龙口淌下，落入潭水中荡起阵阵青烟。
山峰顶端开有圆洞，光线直直洒下，炉鼎熠熠生辉。
山壁之上，无数柄造型各异的神兵利器深深嵌入，鱼鳞般反射着银亮的光。万千兵器，只消随便拿出一把，都是价值连城，有价无市。
莫羡看向身前老人，暗自咂舌：黄融工，果然不简单。
融工者，以天地为炉灶，以星辰为斧锤，锻神兵，冶利器，附神魂。唯有意志坚定，心思纯洁，天赋异禀之人，才可迈入此列。
修行者非人人可成融工，融工个个皆是绝顶高手。
铸剑阁那座浮空剑山，便是青岚门历代融工们的心血结晶。
“黄老，这里是……”
“你在青岚山十年有余，还未来过这儿吗。”黄老看向那座宏伟炉鼎，“这儿便是剑潭。”
莫羡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恍然大悟，继而敬畏之情由心而生。
天下名剑，拾自剑冢，冶自剑潭，藏于剑阁。
这剑潭，便是天下名匠们冶炼神兵利器的地方。
“愣什么，跟上。”
莫羡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黄融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远处深潭边，连忙飞身跟上，站定在老人身后。
“第二刀，你练了多久。”黄融工负手而立，开口问道。
“一月有余。”
“来。”老者言简意赅，后退几步，让出身位。
莫羡点头，微闭双眼，深深呼吸，手掌再次覆于刀柄之上。
飞瀑隆隆，水烟弥漫，莫羡压身迈步，浑身紧绷，状如猛虎下山。
下一刻，寒光乍现，黑刃出鞘半寸。
如龙水瀑忽地一滞，潭水凝结如晶莹玉石，有如丝细线将瀑布一分为二，水流竟是从中断开。
瞬息之后，波光潋滟，水流依旧，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
可潭水旁莫羡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黄融工微微点头，看向面前如柱飞瀑，开口道：“这便是那第二刀，断水流吗。”
一刀花开落，二刀断水流。
破镜之后，莫羡修为没有多涨，可刀法却日益精进，花开落虽仍有莫名瑕
疵，却已经能够完整使出，于是莫羡自然要再进一步。
可等他开始学习第二刀断水流时，却发现这一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拔不出来刀了。
听起来可笑，可莫羡却是有苦说不出。
无论他作何尝试，无论准备多么充分，这第二刀的最后拔刀一斩，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唤祖刃出鞘。
白沐然当他是保存实力，殊不知莫羡是只能顶刀，出鞘半寸。
“这本刀谱，看上去简单，所言也都是白话，甚至连图谱都没有。可若真的细究，却能发现数不清的细节和道理。我问你，这第二刀，你是如何理解？”
莫羡抿起嘴唇，略做思考，回答道：“抽刀断水，讲求一个快与狠，若是刀势稍有松懈，便前功尽弃。前一刀主张连绵不断，这一刀便是一击制敌。”
“所以在你眼里这一刀，当练一个‘断’字。”
莫羡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无论剑谱刀谱，一招一式都不可能互相脱离，不然便是废品。青岚九剑招招相扣，你师傅交与你这本刀谱，又怎会一刀连绵，一刀决断？”
莫羡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动脑筋，闷头苦练，不过成他人笑柄，还敢口出狂言？”黄融工毫不客气，“愚蠢，可笑。”
“弟子愚钝，请黄老指点！”莫羡连忙抱拳鞠躬，诚恳道。
“看清楚了。”
莫羡抬头，将手中祖刃递上，却被黄融工推开：“这柄刀我用不了，也用不着。起开，莫要伤了。”
莫羡闻言，飞身后退，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老人。
黄融工轻捋长须，脚掌微微抬起，好似随意地踩踏下去。
几滴水珠从潭水中鱼跃而出，却并未落下，而是静静地悬浮在老人面前。
“你只知抽刀断水，却为何不去想，刀再快，又几时能断掉了那水流？不过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罢了。”
融工朗声道，长袍无风自动，烈烈作响。
“花开落便是连绵水流，抽刀断水，水势愈盛，你眼里只有那柄刀，自然看不到刀下大浪奔涌。”
仿佛阳光照入深谷，莫羡脑海中纷乱思绪瞬时消散，空明一片。
“懂了吗，小子。这第二刀不是着眼一‘断’，而是着眼一‘流’啊。”
黄老挥手，水珠如箭矢般飞射而出，连成一片锋利刀光。
隆隆飞瀑，忽地逆流而上，露出瀑布后山岩，仿佛被拦腰斩断。
下一刻，水流如万钧雷霆，轰然砸下，整座山窟震颤不止，山壁刀剑蜂鸣一片，炉鼎激起数丈火柱，热浪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莫羡呆呆地看这眼前这一切，心中终于明晰。
原来如此。
抽刀不为断水。
只为滚滚洪流更胜一筹。
这便是那第二刀，断水流！
（本章完）
莫羡跪坐蒲团之上，长刀横于膝盖，冥神静坐。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晚。
昨日从古剑场归来，莫羡并未回竹韵斋，也没有去飞花瀑，而是径直来到这座称不上多么气派的小寺。
莫羡自然知道，那一场比试之后，青岚山已经变了天，甚至整个太曦的天都要变了。
青岚门少门主的位置空了出来，各方太曦势力蠢蠢欲动，左知乐和白沐然已经明里暗里提醒过莫羡，青岚山暗流涌动，现实情况肯定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可莫羡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木杖触及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寺中回荡。
莫羡睁开了眼，看向从神像后踱步而出的老者，深深低头：“黄老。”
老者没有理会跪在蒲团的少年，缓缓走到那座古铜色的香鼎前，不疾不徐地点燃三柱丹檀香，插入厚厚炉灰中。
香薰袅袅缭绕，阳光从寺顶天窗射入，伐折罗像平添几分威仪。
莫羡没有再开口，腰背笔挺，神情肃穆。
香灰簌簌落下，良久之后，老者转过身来，看向身前少年：“输了？”
“输了。”莫羡点头。
“不是十成把握？”
“初试输了，试剑会，我还没输。”莫羡眼神坚定。
老人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接着开口：“来干什么。”
“弟子莫羡，有问题想要请教黄融工。”莫羡伏身，毕恭毕敬。
“怎么不去问崇山，他小子不是闲的很。”
“这个问题，只有黄老能帮我。”莫羡抬头，表情认真，“这座青岚山，能读懂这本刀谱的，大概只有您和师傅了。”
“刀谱？”
黄融工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景焕章让你来找我的？”
“是。师傅闭关前，曾跟弟子交代，练剑便罢，练刀如遇瓶颈，便来墨梅寺请教黄融工。”
莫羡是在撒谎。
可他不得不撒谎。现在这座山上能解决他疑问的人，除了那些压根就找不见踪影的老怪物们，就只剩面前这位老人了。
黄融工点了点头，并为怀疑，伸出手来：“拿来。”
莫羡起身，从怀中掏出竹片，双手恭敬递上。
黄老翻开那几张泛黄的莎草纸，先是大眼扫去，很快脸色突变，眉头紧皱。
莫羡看着身前老人表情的变化，心里好奇，却又不敢出声打搅，只能老老实实跪在那等着。
他没问老人是如何看懂那些鬼画符的，反正问了大概也没结果。
“这本刀谱，是那老头给你的？”
“是。”
莫羡面不改色，心想从竹片变书封，也算是师傅给的吧。
“差在第二刀了？”老人随口说道。
莫羡心中一凛，沉声道：“如黄老
所言。”
“随我来。”
黄融工说完，径自走向神像之后。莫羡一愣，连忙收刀起身跟上。
神像之后，是一条悠长昏暗的走廊，造型各异的神兽天将排列两旁。烛火飘忽不定，两人身影在墙壁上随之晃动拉长。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有光亮浮现。光线越来越明亮，长廊中隐隐有轰鸣回荡。
终于，两人走到长廊的尽头。莫羡抬头四顾，张嘴想要开口，却无法言说心中震撼。
出现他面前的，是一座被凿空的了山峰。
如龙般的水瀑从对侧石壁倾泻而下，轰然落入深潭。
水潭一侧，足有十丈高的巨大炉鼎喷吐火舌，鼎身铸有四枚硕大龙头，滚滚岩溶从龙口淌下，落入潭水中荡起阵阵青烟。
山峰顶端开有圆洞，光线直直洒下，炉鼎熠熠生辉。
山壁之上，无数柄造型各异的神兵利器深深嵌入，鱼鳞般反射着银亮的光。万千兵器，只消随便拿出一把，都是价值连城，有价无市。
莫羡看向身前老人，暗自咂舌：黄融工，果然不简单。
融工者，以天地为炉灶，以星辰为斧锤，锻神兵，冶利器，附神魂。唯有意志坚定，心思纯洁，天赋异禀之人，才可迈入此列。
修行者非人人可成融工，融工个个皆是绝顶高手。
铸剑阁那座浮空剑山，便是青岚门历代融工们的心血结晶。
“黄老，这里是……”
“你在青岚山十年有余，还未来过这儿吗。”黄老看向那座宏伟炉鼎，“这儿便是剑潭。”
莫羡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恍然大悟，继而敬畏之情由心而生。
天下名剑，拾自剑冢，冶自剑潭，藏于剑阁。
这剑潭，便是天下名匠们冶炼神兵利器的地方。
“愣什么，跟上。”
莫羡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黄融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远处深潭边，连忙飞身跟上，站定在老人身后。
“第二刀，你练了多久。”黄融工负手而立，开口问道。
“一月有余。”
“来。”老者言简意赅，后退几步，让出身位。
莫羡点头，微闭双眼，深深呼吸，手掌再次覆于刀柄之上。
飞瀑隆隆，水烟弥漫，莫羡压身迈步，浑身紧绷，状如猛虎下山。
下一刻，寒光乍现，黑刃出鞘半寸。
如龙水瀑忽地一滞，潭水凝结如晶莹玉石，有如丝细线将瀑布一分为二，水流竟是从中断开。
瞬息之后，波光潋滟，水流依旧，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
可潭水旁莫羡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黄融工微微点头，看向面前如柱飞瀑，开口道：“这便是那第二刀，断水流吗。”
一刀花开落，二刀断水流。
破镜之后，莫羡修为没有多涨，可刀法却日益精进，花开落虽仍有莫名瑕
疵，却已经能够完整使出，于是莫羡自然要再进一步。
可等他开始学习第二刀断水流时，却发现这一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拔不出来刀了。
听起来可笑，可莫羡却是有苦说不出。
无论他作何尝试，无论准备多么充分，这第二刀的最后拔刀一斩，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唤祖刃出鞘。
白沐然当他是保存实力，殊不知莫羡是只能顶刀，出鞘半寸。
“这本刀谱，看上去简单，所言也都是白话，甚至连图谱都没有。可若真的细究，却能发现数不清的细节和道理。我问你，这第二刀，你是如何理解？”
莫羡抿起嘴唇，略做思考，回答道：“抽刀断水，讲求一个快与狠，若是刀势稍有松懈，便前功尽弃。前一刀主张连绵不断，这一刀便是一击制敌。”
“所以在你眼里这一刀，当练一个‘断’字。”
莫羡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无论剑谱刀谱，一招一式都不可能互相脱离，不然便是废品。青岚九剑招招相扣，你师傅交与你这本刀谱，又怎会一刀连绵，一刀决断？”
莫羡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动脑筋，闷头苦练，不过成他人笑柄，还敢口出狂言？”黄融工毫不客气，“愚蠢，可笑。”
“弟子愚钝，请黄老指点！”莫羡连忙抱拳鞠躬，诚恳道。
“看清楚了。”
莫羡抬头，将手中祖刃递上，却被黄融工推开：“这柄刀我用不了，也用不着。起开，莫要伤了。”
莫羡闻言，飞身后退，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老人。
黄融工轻捋长须，脚掌微微抬起，好似随意地踩踏下去。
几滴水珠从潭水中鱼跃而出，却并未落下，而是静静地悬浮在老人面前。
“你只知抽刀断水，却为何不去想，刀再快，又几时能断掉了那水流？不过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罢了。”
融工朗声道，长袍无风自动，烈烈作响。
“花开落便是连绵水流，抽刀断水，水势愈盛，你眼里只有那柄刀，自然看不到刀下大浪奔涌。”
仿佛阳光照入深谷，莫羡脑海中纷乱思绪瞬时消散，空明一片。
“懂了吗，小子。这第二刀不是着眼一‘断’，而是着眼一‘流’啊。”
黄老挥手，水珠如箭矢般飞射而出，连成一片锋利刀光。
隆隆飞瀑，忽地逆流而上，露出瀑布后山岩，仿佛被拦腰斩断。
下一刻，水流如万钧雷霆，轰然砸下，整座山窟震颤不止，山壁刀剑蜂鸣一片，炉鼎激起数丈火柱，热浪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莫羡呆呆地看这眼前这一切，心中终于明晰。
原来如此。
抽刀不为断水。
只为滚滚洪流更胜一筹。
这便是那第二刀，断水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