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沐然
洗耳湖畔，静心亭中。
已是日暮黄昏时，大角峰的滔滔云海翻滚起金色的云浪，有长虹横跨天际。
白发白须的老者披着蓑衣，手持一根泛黄的竹钓竿，优哉游哉地坐在一只青牛的背上，微闭双眼，满脸惬意。
可那根竹竿上的吊线不是落入水中，而是直直地指向青空，长不可测。
“师傅……”
“鵸鵌好金，若不是用我藏了多年的陨铁，恐怕是难上钩啊。”
“师傅……”
“若是钓了条小蛟回来，养在山海苑也是极好，省得我隔三差五去浇水了。”
“师傅……”
“你这小子，跟你说了天钓养心，怎么就耐不住性子呢。”
“这能怪我吗？”莫羡呲牙咧嘴，“这么着谁能耐得住啊？”
他现在正坐在一块四方的薄石板上，可这片石板不是放在地面，而是被一根细长的筷子顶起，稍有偏移便会塌下。
更让莫羡煎熬的是，他的手里还平端着一根灰扑扑的扁担，扁担两头各摆了一盏瓷杯。
从他的表情上来看，这根扁担似乎不太轻。
“炼体炼体，柔韧平衡和力量，哪个都少不了。”老者心平气和道，“而且你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怎么，现在是想跟我讨价还价？”
莫羡抿了抿嘴唇，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事情就是你说的这些？”老者又问道。
“嗯……就这些。”莫羡明显有些心虚。
“想再多坐两个时辰？”
“没没，我这不是给忘了吗。”
莫羡身形一晃，险些跌倒。他略做权衡，还是将白衣人的事如实讲出。
这的确是莫羡无法理解的事情，而且白衣人并未说过不能对他人讲起。
如果整个太曦只有一个人能帮他解决这个疑惑，那个人只可能是自己面前这位老者。
“大概就是这样。老实说如果不是确确实实拿到了那两根竹片，连我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做了个梦……师傅？”
莫羡诧异地看着坐在青牛背上的景焕章。
他已经跟着师傅十年了。
在他眼里这个老人似乎就如同那深不见底的南海，多大的事情都没法在他心里掀起丝毫波澜。莫羡甚至怀疑就算天塌了，师傅照旧会这么悠游自在骑牛闲逛。
于是当他看到这个老人紧皱的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翻滚的云海突然静止了下来，原本波光粼粼的洗耳湖忽地平整如镜。
莫羡抬头，看到青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盘旋扭转着坠落。
那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龙。
它不是自己落下的，它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压下来的。
“师傅……”
莫羡头一次觉得面前这个老者让自己如此紧张。
那头健硕得有些过头的青牛哞叫一声，垂钓老者的眉
头逐渐舒展。
云海再次开始翻腾，水光潋滟，几乎要落入湖中的真龙翻转着升入青空，龙吟在大角峰之上回荡。
“莫羡，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
莫羡一怔，他再次听到了那个颇为熟悉的词。
选择。
又是选择。
“你可以现在就离开青岚门，你不再是我的关门弟子莫羡，只是普普通通的莫羡，这里的一切都将与你无关。你大可以拿着我给你的钱，带着你的心上人远走高飞，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我不能保你荣华富贵，但衣食无忧总不是什么难事。”
莫羡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师傅嘴里的“心上人”是陆公子，可现在他没心情去解释。
他看出来师傅是认真的。
“师傅，那白衣人，到底是谁？”
难得的，连莫羡也认真了起来。
“我不知道。”
景焕章轻轻摇了摇头，微微抖动竹竿，直入天际的钓线忽地断掉，继而飘飞不见。
师傅在撒谎。
莫羡根本就不用去猜，如果说自己面前的老者有什么缺点，大概就是他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可莫羡却没有拆穿。
师傅既然说不知道，他就算问破天也问不出什么。
“给你一天时间，好好想清楚。今晚不要回凇香阁了，去飞花瀑。偷懒了这么久，总该加加班。”
老者似乎不愿意再多说，抬手挥了挥，莫羡只觉得身子一轻，接着摔得人仰马翻。等他揉着屁股起身的时候，静心亭中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真是稀奇。莫羡一边呲牙咧嘴揉着屁股，一边想。
--------------------------------------------------------------------------
仿佛一道白练从天而降，震耳欲聋的水声犹如野兽的咆哮，那棵五人合抱的八重樱掩映在蒙蒙水雾中，枝干微微晃动。
没有人知道飞花瀑到底有多高。那道水柱仿佛从天空直接倾泻而下，看不到尽头。
赤裸着臂膀的少年盘腿静坐在那块硕大的黑石之上，汹涌的流水撞在他的身上，溅起乳白色的碎末。
修行先炼体。
净体拓脉，百炼成钢，是为百炼。
这是所有青岚门弟子修行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炼体的好坏直接影响到修行的上限。传闻青岚老祖长生山炼体三月便成铜筋铁骨，几乎毋须辰行，一步观星，之后修行更是畅通无阻。
能入青岚门，皆是天资卓越之人。快者只需数月，慢者不过一年，便能跨入百炼，触摸到辰行的边缘。
可莫羡已经在这块石头上坐了整整八年。
从来没有人炼体这么久还没有跨入辰行，更不要说是青岚门门主的关门弟子。
门内的风言风语莫羡不是没听
到过，他也不是没有询问过师傅到底为何。只是每次师傅都笑而不语，时间久了莫羡也就放弃了。
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没有人愿意被当成废物，可连莫羡自己都已经死心了。
而现在在他的面前，有着另一条路。一条更轻松，更简单的路。
只需要他点头，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星云流转，月辉洒在潭水之上，破碎重组，周而复始。
紧闭双眼的莫羡并没有看到，自己脖子上那颗不起眼的石头闪烁着淡淡的荧光，仿佛天上的星辰。
-----------------------------------------------------------------------------
等到莫羡再次睁眼的时候，朝阳恰好从大角峰的峰顶微微露头，阳光温热却并不刺眼。
莫羡起身跳下黑石，爬上岸去，活动着泛酸的肩膀，心里还在盘算着到底该如何回答师傅。忽然一道黑影从斜里插出，正中他的胸口。
莫羡捂闷哼一声，着胸倒退几步。等他低头看清打中自己的是一把檀木扇子，原本微皱的眉头转瞬便舒展开了。
“好一条白狗，躲起来算什么本身，出来吃爷的打狗棒。”
他朝着八重樱树后阴阳怪气地高喊。
“留着打你自己吧。”
白衣公子从树后翩翩走出，长衫随风微微鼓动，一柄长剑斜跨腰间。
如果是初次相见，大概所有人都会诧异于面前人的俊朗。
桃花眼，羽玉眉，肤若凝脂，唇如刀锋。但比起面相，更惹人注目的是少年举手投足间那股毫不做作的优雅贵气。
气盖苍梧云，君子世无双。
可莫羡不是第一次见到面前的少年，所以他只觉得好笑。
“来见师叔，就这么空着手？”莫羡冲白衣公子扬了扬下巴。
“师叔个屁，你先入了内门再来给我摆架子。”白衣公子一咧嘴，从背后拎出一尊赭石色的酒坛，“罗浮春，托人从山下带来的。”
“懂事。”莫羡满意地点点头，走到樱树下随意地盘腿坐下。白衣公子撇了撇嘴，毫不在意地上的青苔水露，和莫羡面对面坐下，撬开酒坛的封口。
酒香四溢，淡粉色的花瓣时不时飘落，身后的飞花瀑水雾迷蒙。两个少年就这么抱着酒坛子你一口我一口，满脸的称心快意。
如果有人在一旁认出了这位白衣公子，大概会大吃一惊。
南白北今，东徐西陈。
自庐阳以南，但凡商贾钱庄，门前无不竖起一杆玄武旗，银票银锭无不打上一“白”字。
有传闻庐阳紫蓬山的那座白家大院里的宝贝，买得下半个太曦。
而那座庄园未来的主人，就坐在莫羡的身前。
庐阳白家少主，白沐然。
（本章完）
已是日暮黄昏时，大角峰的滔滔云海翻滚起金色的云浪，有长虹横跨天际。
白发白须的老者披着蓑衣，手持一根泛黄的竹钓竿，优哉游哉地坐在一只青牛的背上，微闭双眼，满脸惬意。
可那根竹竿上的吊线不是落入水中，而是直直地指向青空，长不可测。
“师傅……”
“鵸鵌好金，若不是用我藏了多年的陨铁，恐怕是难上钩啊。”
“师傅……”
“若是钓了条小蛟回来，养在山海苑也是极好，省得我隔三差五去浇水了。”
“师傅……”
“你这小子，跟你说了天钓养心，怎么就耐不住性子呢。”
“这能怪我吗？”莫羡呲牙咧嘴，“这么着谁能耐得住啊？”
他现在正坐在一块四方的薄石板上，可这片石板不是放在地面，而是被一根细长的筷子顶起，稍有偏移便会塌下。
更让莫羡煎熬的是，他的手里还平端着一根灰扑扑的扁担，扁担两头各摆了一盏瓷杯。
从他的表情上来看，这根扁担似乎不太轻。
“炼体炼体，柔韧平衡和力量，哪个都少不了。”老者心平气和道，“而且你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怎么，现在是想跟我讨价还价？”
莫羡抿了抿嘴唇，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事情就是你说的这些？”老者又问道。
“嗯……就这些。”莫羡明显有些心虚。
“想再多坐两个时辰？”
“没没，我这不是给忘了吗。”
莫羡身形一晃，险些跌倒。他略做权衡，还是将白衣人的事如实讲出。
这的确是莫羡无法理解的事情，而且白衣人并未说过不能对他人讲起。
如果整个太曦只有一个人能帮他解决这个疑惑，那个人只可能是自己面前这位老者。
“大概就是这样。老实说如果不是确确实实拿到了那两根竹片，连我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做了个梦……师傅？”
莫羡诧异地看着坐在青牛背上的景焕章。
他已经跟着师傅十年了。
在他眼里这个老人似乎就如同那深不见底的南海，多大的事情都没法在他心里掀起丝毫波澜。莫羡甚至怀疑就算天塌了，师傅照旧会这么悠游自在骑牛闲逛。
于是当他看到这个老人紧皱的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翻滚的云海突然静止了下来，原本波光粼粼的洗耳湖忽地平整如镜。
莫羡抬头，看到青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盘旋扭转着坠落。
那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龙。
它不是自己落下的，它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压下来的。
“师傅……”
莫羡头一次觉得面前这个老者让自己如此紧张。
那头健硕得有些过头的青牛哞叫一声，垂钓老者的眉
头逐渐舒展。
云海再次开始翻腾，水光潋滟，几乎要落入湖中的真龙翻转着升入青空，龙吟在大角峰之上回荡。
“莫羡，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
莫羡一怔，他再次听到了那个颇为熟悉的词。
选择。
又是选择。
“你可以现在就离开青岚门，你不再是我的关门弟子莫羡，只是普普通通的莫羡，这里的一切都将与你无关。你大可以拿着我给你的钱，带着你的心上人远走高飞，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我不能保你荣华富贵，但衣食无忧总不是什么难事。”
莫羡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师傅嘴里的“心上人”是陆公子，可现在他没心情去解释。
他看出来师傅是认真的。
“师傅，那白衣人，到底是谁？”
难得的，连莫羡也认真了起来。
“我不知道。”
景焕章轻轻摇了摇头，微微抖动竹竿，直入天际的钓线忽地断掉，继而飘飞不见。
师傅在撒谎。
莫羡根本就不用去猜，如果说自己面前的老者有什么缺点，大概就是他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可莫羡却没有拆穿。
师傅既然说不知道，他就算问破天也问不出什么。
“给你一天时间，好好想清楚。今晚不要回凇香阁了，去飞花瀑。偷懒了这么久，总该加加班。”
老者似乎不愿意再多说，抬手挥了挥，莫羡只觉得身子一轻，接着摔得人仰马翻。等他揉着屁股起身的时候，静心亭中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真是稀奇。莫羡一边呲牙咧嘴揉着屁股，一边想。
--------------------------------------------------------------------------
仿佛一道白练从天而降，震耳欲聋的水声犹如野兽的咆哮，那棵五人合抱的八重樱掩映在蒙蒙水雾中，枝干微微晃动。
没有人知道飞花瀑到底有多高。那道水柱仿佛从天空直接倾泻而下，看不到尽头。
赤裸着臂膀的少年盘腿静坐在那块硕大的黑石之上，汹涌的流水撞在他的身上，溅起乳白色的碎末。
修行先炼体。
净体拓脉，百炼成钢，是为百炼。
这是所有青岚门弟子修行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炼体的好坏直接影响到修行的上限。传闻青岚老祖长生山炼体三月便成铜筋铁骨，几乎毋须辰行，一步观星，之后修行更是畅通无阻。
能入青岚门，皆是天资卓越之人。快者只需数月，慢者不过一年，便能跨入百炼，触摸到辰行的边缘。
可莫羡已经在这块石头上坐了整整八年。
从来没有人炼体这么久还没有跨入辰行，更不要说是青岚门门主的关门弟子。
门内的风言风语莫羡不是没听
到过，他也不是没有询问过师傅到底为何。只是每次师傅都笑而不语，时间久了莫羡也就放弃了。
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没有人愿意被当成废物，可连莫羡自己都已经死心了。
而现在在他的面前，有着另一条路。一条更轻松，更简单的路。
只需要他点头，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星云流转，月辉洒在潭水之上，破碎重组，周而复始。
紧闭双眼的莫羡并没有看到，自己脖子上那颗不起眼的石头闪烁着淡淡的荧光，仿佛天上的星辰。
-----------------------------------------------------------------------------
等到莫羡再次睁眼的时候，朝阳恰好从大角峰的峰顶微微露头，阳光温热却并不刺眼。
莫羡起身跳下黑石，爬上岸去，活动着泛酸的肩膀，心里还在盘算着到底该如何回答师傅。忽然一道黑影从斜里插出，正中他的胸口。
莫羡捂闷哼一声，着胸倒退几步。等他低头看清打中自己的是一把檀木扇子，原本微皱的眉头转瞬便舒展开了。
“好一条白狗，躲起来算什么本身，出来吃爷的打狗棒。”
他朝着八重樱树后阴阳怪气地高喊。
“留着打你自己吧。”
白衣公子从树后翩翩走出，长衫随风微微鼓动，一柄长剑斜跨腰间。
如果是初次相见，大概所有人都会诧异于面前人的俊朗。
桃花眼，羽玉眉，肤若凝脂，唇如刀锋。但比起面相，更惹人注目的是少年举手投足间那股毫不做作的优雅贵气。
气盖苍梧云，君子世无双。
可莫羡不是第一次见到面前的少年，所以他只觉得好笑。
“来见师叔，就这么空着手？”莫羡冲白衣公子扬了扬下巴。
“师叔个屁，你先入了内门再来给我摆架子。”白衣公子一咧嘴，从背后拎出一尊赭石色的酒坛，“罗浮春，托人从山下带来的。”
“懂事。”莫羡满意地点点头，走到樱树下随意地盘腿坐下。白衣公子撇了撇嘴，毫不在意地上的青苔水露，和莫羡面对面坐下，撬开酒坛的封口。
酒香四溢，淡粉色的花瓣时不时飘落，身后的飞花瀑水雾迷蒙。两个少年就这么抱着酒坛子你一口我一口，满脸的称心快意。
如果有人在一旁认出了这位白衣公子，大概会大吃一惊。
南白北今，东徐西陈。
自庐阳以南，但凡商贾钱庄，门前无不竖起一杆玄武旗，银票银锭无不打上一“白”字。
有传闻庐阳紫蓬山的那座白家大院里的宝贝，买得下半个太曦。
而那座庄园未来的主人，就坐在莫羡的身前。
庐阳白家少主，白沐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