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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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江湖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你便是我的禅

    汉中城

    王猛将炼剑所需的材料送至府上后,陈子都便再也没有出过门,一连数日呆在院子里,不眠不休,搭炉、结阵、画符、炼丹,极为谨慎得处理着每一步。他身上的几柄飞剑都是山里圣人所赠,若要炼化所需的材料、精力都颇为惊人,寻常人眼中的道家至宝在这里竟是被陈子都当作不要钱般往里扔,材料的消耗程度远超他的预计,所幸有青不重的鼎力支持,青家军在汉中城里挨家挨户的“借”材料,整整七日过后,炼剑一事终有小成。

    又是一夜到天明,双目泛红的陈子都转头看向不远处蹲坐在地的邋遢老道士,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生出一丝感激。这几日里,发了一笔横财的诸葛清风竟是如陈子都一般从未出过院门,始终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得帮他审视着每一个环节,生怕哪里会有差池。

    此时,诸葛清风正在盯稍炉温,火光映照下,脸色有些憔悴,陈子都见状出声喊道,“道长,炉温已然稳定,现在只需等到火候适宜即可,不如你先去休息休息。”

    “无碍!”

    老道士摆了摆手,费劲睁了睁自己的小眼睛,伸手指着炉火,冲着陈子都教导道,“这‘九宫雷燚阵’中的九宫必须阴阳相和,宫与宫之间还不能相冲相抵,方能成效,大意不得,现在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陈子都点点头表示受教,与之一起盯着炉火,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道长,小和尚这些天早出晚归的,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在忙什么呢?”

    诸葛清风想了想,迟疑道,“那日你不让他碰这些东西,他便拿了些银两出门了,这些天每次回来时脸上都乐呵呵的,身上还有同一种胭水味。”

    陈子都瞪大双眼,惊声道,“难不成,和哪家姑娘在一起?”

    ——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陈子都没猜错,小和尚这些天确实是和姑娘呆在了一起,那一日走出独居巷,梵生与个姑娘面朝着面撞了个满怀,小和尚身体棒,没啥大碍,可姑娘却被他给撞坏了。

    没有办法,事出由已,也顾不上什么清规戒律,男女有别了,梵生一把抱起那姑娘,急急忙忙上了附近的医馆。所幸姑娘只是崴了脚,跌打大夫没几下功夫,便已然无碍,直到这时,梵生才终于看清了这姑娘的长相。

    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身穿浅黄素衣的姑娘望着梵生,执礼轻声道,“小女子霓裳,多谢公子出手搭救。”

    名叫霓裳的姑娘眼角处有痣,如泪,似曾相似一般紧紧得吸引着梵生的目光,过了好半晌,小和尚这才回过神来,慌乱的不停摆手,傻傻得说道,“没,没事。”

    姑娘被梵生的模样逗乐,嫣然一笑。

    看呆了的小和尚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心在莫名跳动。

    城南“福”记酒家,百年老字号,特制的陈年竹酿青,搭配上鲜美肥谀的一钓春神湖锦鱼,远近闻名。晌午时分,二楼临窗雅间,霓裳与梵生对面而坐,为答谢梵生的搭救,霓裳特地领着他来到此处,请他尝一尝这汉中城内最为有名的佳肴。

    看着对面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的小和尚,霓裳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自幼长在汉中城,家中管教严苛,倒是第一次见如你这般无拘无束的吃相。”

    嘴里刚咽下一口酒的梵生愣了愣,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面对霓裳,他不知为何总有些紧张,只能用不停地大口吃喝来掩饰,“我家师傅和师兄们也都这样吃饭,可能是和他们学的。”

    一时词穷,只好把师父师兄给“出卖”了。

    “如此说来,你师傅与师兄必然也是洒脱之人。”霓裳闻言点点头

    ,眼中浮现一丝向往,语气中说不尽的羡慕,“天地之大,我等凡人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够走完,自当活得洒脱不羁才是,可惜我是女儿身,就只能如笼中雀般,永远困在这座城里。”

    霓裳言语间的失落不难听出,梵生赶紧停筷,好声劝道,“你也别这么说,原先我也以为外边儿的世界多姿多彩,想尽办法偷偷往外跑,可后来遇上了一些朋友,师傅让我跟着他们游历,这才知道有多危险,当真是九死一生,别的不说,昨天晚上我们就遇上了厉害的贼人,险些没命。”

    “哦?”

    霓裳眼睛一亮,上身前倾,很是感兴趣得问道,“你是说昨晚城西的事儿,你竟然也在,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既然找到了话题,那就好办了许多,与诸葛清风呆了那么久,嘴上的功夫自然也学了一些,梵生当即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昨夜我们才刚刚入睡,便听得屋外有人声影动,几支暗箭破窗而入,急忙忙将其折断,我的一位朋友顺势祭出飞剑,黑暗之中,十丈开外,精准得刺中了那几人的大腿……”

    一人很是卖力得说着,一人十分认真得听着,说至精彩处,梵生更是站起身来,手脚并用比划了一番,将昨夜先遇“道德宗”,后入将军府一事娓娓道来。

    正说着,雅间外突然有急促脚步声响起,有人一把掀开门帘,冲着里面高声喊道,“霓裳,说好一同游湖,你却不辞而别,我满城寻你,你竟是到这里与男子相会?”

    梵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循声望去,雅间门口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着银边华服,锦绣流裳,手执抚扇,仪表不凡,定是哪家公子哥无疑。只是这位公子不请自来,唐突在先,反而一脸怒意得盯着自己,搞得小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

    霓裳回头,看清来人后先是一惊,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眼迅速黯淡了下来,低声细语道,“李公子,昨日答应与你游湖的是我哥,并不是我。”

    “那你不能与他人相会!”

    那公子哥闻言更怒,快步上前,猛地伸手探向梵生,欲将这人锁住,然后从窗口给扔出去,以消心中之愤。可他显然是低估了梵生的实力,后者站立原地,任由对方探手锁住肩胛骨,纹丝不动。公子哥见状,眼中寒光一闪,手上便有银光乍现,却没料到梵生突然向后一撤步,自己还被巨力牵扯,顺势撞向了他的身前。

    本不愿多惹事端的小和尚见这公子哥下手如此狠辣,寻常人被他这么一抓必然伤筋动骨,当即真气流转,使了招从古长安中偷学而来的擒龙手,将公子哥吸至身前后,一收一放,抬手便将这公子哥从窗外甩了出去,跌落在大街上。

    楼下一阵喧哗。

    自公子哥猛然间出手,到被梵生一把甩至窗外,其实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霓裳杏目圆瞪,看着梵生重新落座,一脸难以置信,“那可是春都府的大公子!”

    “没事的。”梵生将有些歪了的毡帽扶正,咧嘴笑道。他想起今晨临出门前王猛与自己说的话,“汉中城内,要是再有人敢惹你,直接动手,不用客气”,便觉得心中甚是安稳。

    “之前在太白山上……”

    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两人交谈的雅兴,从“福”记酒家到太平老巷,吃过饭的霓裳又领着小和尚逛了汉中城内最繁华的商街,琳琅满目的西蜀特产叫小和尚大开眼界,可不知为何,往日里这些吸引小和尚的事物此时都有些暗淡,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了一旁的霓裳身上,仿佛她的身上有光。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令心悦的人恨其太短,将诸葛清风与陈子都在太白山上的所见说完后,已是日落西山时,太平老巷两人也来回走了好几遭,也是时候道一声分别了。

    古朴牌坊之下,人来人往之

    中,霓裳低头看着脚尖,两根食指不停地在身前环绕,轻声说道,“我自幼长在府中,管教严苛,大小事宜皆由兄长定夺,即便是出门一趟也需得他的同意,今日听闻你所说所见,才知道这天下如此精彩,也算满足了我的一个心愿,真的很谢谢你。”

    已然被少女动人神情夺去三魂六魄的小和尚傻乎乎的点点头,继而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把将自己的毡帽给摘去,诚恳道,“我小时候在寺里也是如此,直到遇上阿离,师傅这才同意我行走江湖。你回去问问你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愿意带着你一起去这天下看看。”

    铮亮的光头,醒目的戒疤,小和尚亮明身份后,霓裳捂住嘴巴先是一惊,随即又笑了笑,笑得梵生心中荡漾不已,“嗯,我回去问问兄长,若是他答应了,明早我在独居巷口等你。”

    少女后退三步,不舍得再看了一眼,然后迅速转身,快步消失在太平老街的尽头,只留下袅袅余香,和一个美丽的身影,永久得驻扎在了某人的心中。

    至于清规戒律?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了。

    喜悦、激动、期盼、憧憬,被诸多情绪包围的小和尚并未发觉,在大街的另一端,被他一把从酒楼下甩下去的公子哥正与人一同暗中偷窥,脸上有伤的公子哥咬牙切齿,双拳紧握,身旁年龄稍长的中年人却是叹息道,“少爷,确实是那个和尚,他与将军府有关,现在最好不要招惹为好。”

    次日清晨,梦中春意盎然的梵生醒来后急忙忙跑到独居巷口,果真有窈窕少女站于不远处,昂首以盼,略施粉黛便足以惊艳整个夏天,她看见小和尚后,满是欣喜的招了招手。

    出城向南,霓裳带着梵生登山而上,树木荫郁,云雾迷蒙,只听得水声流淌,宛如身处山水画卷之中。山重水复,鲜有人知之地竟是有座寺庙建于其中,而正是这座仅有一殿的小庙,隐藏着少女所有的心思。

    霓裳并未领着梵生入庙,而是站在了庙门口,两人抬头望去,“一禅”二字跃然眼前,少女轻声说道,“很多年前,有个和尚为逃避战祸,还俗远游到了个村里,在那里,他看到一个被称作‘灾星’的女孩备受欺凌。村里人敬畏他,于是他便娶了那个女孩儿,这是他能护住她的唯一方法。结婚之前,他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等到战火结束后还是要回去当和尚的。”

    “当时,父母双亡的‘灾星’被人唾弃、欺凌、避之不及,而和尚娶了她之后却从没有碰过她。时间久了,当年的流言被人慢慢遗忘,他对她说,‘现在没人会嫌弃你了,你可以挑一个对你好的人嫁了,而我也要去修我的庙了’。”

    “女孩只是笑着点头,给她收拾好行装,装好干粮,目送他远行千里,却不知他其实就在周边徘徊,靠着化缘,在这山中修好了一座庙,取名‘一禅寺’。”

    “后来,寺庙竟是被别的和尚抢走,他的‘一禅’,变成了别人的‘一禅’,他没说什么,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在庙里扫地,成了‘一禅寺’和尚口中的居士。”

    “而那个女孩在他走后,余生未嫁,清清白白的来到了这世间,清清白白的离开了这世间,只在临走前留了一句话给他:我这一生,除却父母,唯欠你良多,你护我一生,我却无以为报。”

    “一生未曾流泪的他听闻之后,泪流满面,三日不止,她不知道其实他一直就在她的不远处,凝望而不能近,终日礼佛,却始终走不出自己心中的那个圈。”

    “‘一禅寺’不是他的一禅,那个女孩才是。”

    有微雨落,溅起泥土芬芳,清风山尖吹拂,袅袅余香,霓裳站立在梵生身旁,眼中微微泛红,轻声呢喃道,“如若是你,可愿意为了那个女孩,弃了心中的禅?”

    “我愿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