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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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江湖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少年锦时

    太安城,连日阴雨

    雍州太白山天生异象的消息,当日便经由特殊渠道出现在了御书房内,随后几日,经由飞鸽、驿路、谍报等几种方式,太白山上所发生的的事被完整的还原在了大魏皇帝的眼前,据当值太监所言,皇帝陛下至始至终都十分冷静,除了不慎跌破了只上好的镶金茶盏外,并无异样。

    皇宫之内平静如常,皇宫之外却是炸开了锅,太白山的消息不知怎么的竟是走漏了出去,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有传闻说太白山上有神仙下凡,敕封青起人间战神,御统八荒;有传闻说青起已然在西北龙门相王,龙椅都备好了;更有传闻说三十万青家军不日即将东征,剑锋直指太安城。

    自古以来,百姓多愚昧,三人成虎,那些看上去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传闻,就越容易传播开来。一时间,太安城内人心惶惶,仿佛青家的大军已然兵临城下了般。

    不得以,官府只能出手强势镇压,三千锦衣卫脱下飞鱼服,着便装隐于市集间,官府衙役、帮办握着大棒锁链抓人,太安城内的地牢几乎人满为患,最后在菜市口众目睽睽之下斩了十几颗脑袋,这才终于将这场风波给平息了下来。

    几日之后,大魏皇帝陛下昭告天下,因大将军青起多年镇守西北有功,册封“翼国公”,而青家众人也是极为配合,十分高调得将青家宅子门上的牌匾从“大将军府”改换成了“翼国公府”,太安城内的百姓们终于安了心,瞧瞧,大将军成了翼国公,还是咱大魏国的臣子,造反这事儿肯定是扯淡。

    市井百姓欢天喜地如过大年,安居乐业继续过小日子,坐在养心殿内的皇帝陛下可终于忍受不了了,将西蜀秘密送来的谍报反复阅读了几遍后,狠狠得砸在了地上。

    “李尚虞,你们粘杆处是干什么吃的?姚简偷偷摸摸运了这么多气运石进太白山,你们不知道也就罢了,苏奉带着熊家小皇帝经西蜀入了雍州,你们还是不知道。”

    “现在青云山上有人入了渚宫,西子湖畔陆家家主整日在山中垂钓,青家坐拥雍、凉二州三十万大军还有了一国气运,西蜀那个痴儿皇帝也要行及冠礼了,天下大势已变,你李尚虞就没看出来?”

    “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总将会老去,到那时我大魏王朝凭什么去和这些天姿卓越的年轻人共相逐鹿,他们老弱腐朽之时我们尚不可得,待得他朝新人换旧颜,我们还有机会一统天下么?”

    魏祥这位皇帝给人的印象总是温文尔雅,平易近人,让人觉得这性子怕是守不住老皇帝魏高打下来的万里江山,可十多年过去了,魏祥的龙椅却是越坐越稳,令得天下人刮目相看。

    今夜养心殿内外无人值守,将整个大魏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皇帝罕见的龙颜大怒,厉声呵斥着他最为相信的臣子,丝毫不避讳自己的野心勃勃,自初登大宝时起,魏祥就始终惦记着自己父亲未完成的大事业。

    依旧是一身富家翁打扮的李尚虞收了收发福的小肚腩,有些费力得将地上的折子拾起,粗略得扫了一眼后,眉毛不自觉得抬了抬,冲着已然负手站立在高台之上的皇帝魏祥恭敬得说道,“陛下居高十余载,不染尘埃,何苦今日要为了此等小事大发雷霆。依臣所见,太白山之事绝非大将军所为,他若真有此想法,何须等到今时今日?”

    魏祥闻言转头瞥了李尚虞一眼,冷声说道,“不管他是不是真有这个想法,你们都必须当作他有去应对,世事难料,朕听闻北边的太阳出来了,这一仗他们赢得极为艰辛,要是下一回他们守不住了,你敢担保他不会有此想法?”

    赢得极为艰辛?李尚虞对北边的事儿略有所闻,却并不是太了解,只知道若是北边守不住了,最先遭殃的必然是他们大魏国,当下也是眉头紧皱,双手在胸前不停交叉。

    “朕再告诉你。”

    魏祥见李尚虞这副紧张模样,缓步从高台上走了下来,抬手指着宫中某处的方向,厉声说道,“当年南征大战时,已经有人在帮他收集气运石了,只是他不愿做此事,这才导致最终兵败襄阳城。先帝临终前留有秘信三封,其中一封

    就是告诫朕千万要小心此事,然则朕对你始终是过于放心,这才导致他得以成势。”

    “记住,永远不要低估了人的野心。”

    李尚虞顺着魏祥所指的方向望去,惊觉对方所言的正是位列在凌霄阁最上方的人,不由得心头猛颤。这座天下能让李尚虞害怕的人屈指可数,此人便名列在前,需知对方号称算的尽前后百年之事,即便是已然过世十余年,保不齐还留了什么后手在人间。

    “老二呢?”

    魏祥知道,自己只要一提军师徐清,李尚虞自然而然得就能明白事情的重要性,敲打一番便已足够,后续的事情李尚虞不会令自己失望的,于是乎转移了话题,顺口问了一句。

    结果,这一问又把李尚虞给惊着了,二皇子魏乾原本是太子的不二人选,谁知受丽妃与胡氏一族谋反之事牵连,地位一落千丈,终日流连城南歌舞伎船,形同废人一般。

    “二皇子最近都在宜春园,翻来覆去得听一曲‘剑器行’。”依稀猜到为何皇帝陛下会在此时提起二皇子,李尚虞急忙将其所在说出。

    魏祥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放在了李尚虞手中的奏折之上,犹豫片刻后,长叹了一口气,“把这折子拿给他看看,传朕口谕,让他别糟蹋自己了,赶紧滚回来。”

    魏家两代人,当爹的心狠,当儿子的更狠。

    李尚虞小心翼翼得将奏折塞入衣裳内,又在心口抚平了下,这才冲着皇帝陛下轻声问道,“那青家那边?”

    魏祥大袖一挥,仿佛散去了身前的阴霾,脸色稍缓了不少,“把宅子周围的暗桩都撤了吧,既然青家到现在也没让人来与朕解释解释,那朕就好人做到底,信他一回。况且,他们不来解释,那朕把乾儿从城南叫出来,事后他们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李尚虞听得连连点头,觉得皇帝陛下此举甚妙,领旨快步退出养心殿。

    魏祥目送李尚虞离去后,猛地咳了几声,绣帕之上竟是有血色浮现,已近中年的皇帝看着自己的身体愈发不佳,暗自摇头道,“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气象万千?”

    说罢,魏祥心事重重得向着观星楼走去。

    ——

    西蜀.锦城

    过蜀道,万重天险之后豁然开朗,所见便是锦城,这座以满城是花而闻名天下的都城,江、塘、池、堰星罗棋布,河流纵横,沟渠交错,加之气候温和,各类花儿在此竞相绽放,西蜀的皇帝一个换成另一个,这座城里的花儿也是一年胜过一年。

    今夜月圆,雾稀,临近“中元节”,又是“官家降诞日”,衍宫之内好不热闹,西蜀皇帝孟自昶设宴招待群臣,这位被天下人笑称为“痴傻皇帝”的年轻人即将举办及冠礼,却仍是醉心于吃喝玩乐,荒嬉无度。

    今夜命宫女衣着都画云霞,穿宽松道袍,簪莲花冠,浓妆艳抹,取了个名字,叫“醉妆”。酒过三巡,孟自昶已是伶仃大醉,半裸着胸腹,跟在一众宫女身后,夹着檀板哼哼唱唱,“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酒杯。”

    嬉赖模样,若是不提,与那市井中的登徒子也并无区别。

    大殿之内,有近臣贵胄与孟自昶嬉闹在一起,举杯共饮,和声歌舞;也有城防武将自顾自得在案前饮酒,兀自叹息;更有数位顾命老大夫实在受不了自家陛下的这幅荒唐模样,怒而甩袖离席。

    一时间,笙歌喧宝殿,彩仗耀金徽,人间各色姿态在衍宫大殿内尽现,一如满城怒放的鲜花,生死皆在安乐中。

    花城雾渐浓,恍惚间已是夜深时分,衍宫之内的酒宴临近散场,能留到此时的宾客们也多是酩酊大醉,在侍从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得向外走去,而遍地的狼藉,则由着那些尚未卸去“醉妆”的宫女们来收拾。

    在衍宫深处有一座罕有人知的地宫,常年有寒冰至于此地,凉意透骨,原本是为皇室子弟避暑所用,可自打西蜀老皇帝患了上冬疾之后,此处便渐渐荒废了下来。谁也不知道,这座被人遗忘多年的地宫内,此时有位眉清目秀的英俊少年郎赤裸着上半身,趴在寒冰

    造就的一张冰床之上,闭目养神,他消瘦脸颊上的那抹酒后红晕,正在慢慢得消褪。

    “贾太傅能来,已然出乎了朕的意料,他这人最重礼数,当时猛地站起来,朕还以为会走过来踢翻朕的酒壶呢。”

    “老周家的这几位公子果然一个比一个废物,老大还算是能打,老二肚子也有些文墨,到了老三,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也就罢了,竟是连酒量都这么差劲。”

    “王参将果然是很钟意淑华这个丫头,今夜酒宴上他假意与同袍饮酒,实则偷偷看了淑华不下七次,不过这家伙实在是没胆,那么久了也不敢来找朕要这个宫女,难道他开了口,朕还会不给?”

    ……

    略微沙哑的声音在阴暗空旷的地宫内不断得响起,回荡,全身被寒冰冻得通红的少年缓缓坐了起来,肌肤之下隐有清华如水波一般流淌。许是话说得多了有些口渴,少年伸出手在床边熟悉的位置上拿起一杯醒酒茶,也不管茶水早已凉透,一气饮尽后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终将那双狭长的双眸睁开,瞳中隐有电光微闪。

    这副模样,与先前大殿内的那位嬉闹的痴儿皇帝,判若两人。

    吐尽腹中酒气的孟自昶一指按住眉心,半挂着金纹霞披,坐在冒着寒汽的冰床上,颇有忘忧仙人之姿,只见他唇齿轻启,所言被旁人听见,定当震惊不已。

    “不知道陈大能这个家伙是不是看出了些什么,今晚看朕的眼神竟有些阴鸷,他假意痛失挚友,独饮闷酒,其实必然有些怀疑是朕从中作梗。不过也无所谓了,孟伯罕这一死,他要还想继续做益州将军,就只能跪倒在朕的身前。”

    “其实,朕也很为皇叔的死痛心啊。”

    孟自昶一手按在心口处,假意十分痛苦,脸上却是乐开了花,这幅言行不一的模样似是在演独角戏,而观众,除了在地宫中堆积如山的寒冰,阴影中还有一位女子。

    一直未曾出声的女子被孟自昶的模样逗乐,掩面一笑,眼眸之中似有秋水荡漾,夺人心神。拖着一袭绣满了各色花朵的长裙,女子施施然行至孟自昶身前,安静得凝望着这位西蜀皇帝,如同芳草地上的那朵芬芳,兀自独立,任君采择。

    她是当代花蕊夫人,她是孟自昶还未出生之时便订下来的妻子,她是唯一一位知晓西蜀皇帝绝非痴儿的人,与此同时,她还有一个身份——蜀山.剑气近。

    “那日傅将军与贾太傅向朕禀明此事,朕故意失手打破了只杯盏,让小太监红竹过来收拾,果不其然,这事儿立马就传到了孟伯罕的耳中,这家伙也是贪功心切,不知死活,带着这么点人就敢硬闯太白山,这下好了,藏了半辈子的剑折在那儿了。”

    “你说朕当初若是拦上一拦,朕的皇叔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生得绝美的女子直勾勾得望着孟自昶的双眼,微微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说孟自昶不应该去拦,还是在说孟自昶拦也没用,亦或是在说,他孟伯罕无论如何都不会向你孟自昶俯首称臣。

    显然,孟自昶早已习惯这种对话方式,他身躯微动,从冰床之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在地上,竟是未溅开一丝寒气,分明是造诣极高的轻功身法,他背对着女子,一边将半落的衣裳穿好,一边说道,“过些日子就是朕的及冠礼,你一定要来,到时候朕得斩好些个脑袋呢,如此风光的场面,少了你可就不美了。”

    “别担心,朕可不敢动贾太傅,他贵为三朝元老,顾命大臣,只要他不碍着朕喝酒,朕可以让他安安心心的老死。”

    “听说熊樱还在雍州,上次路过时她理都懒得理朕,不知道及冠礼之后,朕再邀请她一见,她会不会答应。”

    “也不知道你俩到底谁更好看。”

    孟自昶穿好衣裳,装过头冲着女子做了个鬼脸,干笑一声后,大步流星迈步朝着地宫外走去。

    绝美女子目送着这位在锦城中假扮痴儿十余载,即将以真面目示人的西蜀皇帝缓缓离去,眼神复杂,心头却是澎湃不已。她知道,在风云变幻的天下大势中,还有着诸多与他一般的年轻人,正缓缓走来。

    (本章完)